5
族长公世利临闭眼的时候,突然看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儿啊,儿啊。”他叫起来。
传本与他内客立在床边,忙说:“阿爸,您说,我们都在呢。”
病了多日的世利脸上有了红晕,那是临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世利睁开眼睛,看着床顶,仿佛那里连着天空,连着另一个世界,说:“儿啊,我就要去了,就要到你姆妈那里会合去了。”
“爷爷,你不会死,”孙子德行说,“奶奶说是走亲戚去,马上会回来的。”
世利嚯嚯笑起来,终于把头颅转过来,先看了一眼还稚嫩的孙子,再扫了一眼儿媳妇,最后把眼光停在传本身上。传本从父亲的目光中感到了一股力量,不可抑止的力量。
这是生命和血缘的秘密,是一种精神的通道。传本觉得父亲不开口他也知道内容了。
世利说:“儿啊,要将族里公产夺回来,要为族里主持公道。”
传本的嘴角露出一丝笑,那是鄙视的笑。知父莫如儿,他知道父亲的为人之道,从他有记忆起,就知道族里的公产就是父亲的私产,却要在人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来。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啊啊,做就做了,那么累干什么?同时,知儿莫如父,传本知道父亲已经猜中他心里的想法。
族长公欠起头来,对着刚才黑影消失的地方瞪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说:“远离邪恶,儿啊,要像你师兄传达一样,温文儒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切记切记。”
族长公说完,一命呜呼,驾鹤西去。
世利去世的第二天晚上,翠香也去世了。
翠香临死时,传达和他内客都看到她举起手来。母亲觉得自己没有生病,只是不能走了,不能举手了,母亲犹如一棵老了不能站的树躺在床上。
母亲叫儿子的名字,很轻。轻得让人觉得只是嘴唇在颤动,传达还是听到了,传达从母亲嘴唇的颤动中,感觉声音的存在。
翠香把手举起来。传达问:“您要什么,姆妈?”
“您要吃红枣?”儿媳妇问。翠香摇摇头。
德青说:“奶奶要吃麦糕。”翠香笑起来。
翠香伸出一个指头来。德青说:“奶奶要一个麦糕。”
翠香摇摇头,将手指弯过去,动了动。
德青叫起来:“独山,那边是独山,奶奶说的是独山。”
“独山,独山。”传达和内客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翠香笑起来,像一片灿烂的阳光。尽管没有笑声,仍然让人觉得它存在。它们像快乐的小精灵,在屋里到处跳动。这时候,那只曾经从雪地上救了父亲的性命,后来却挑断父亲脚筋手筋的手,那只涂抹了一段辉煌历史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来,垂下来。
笑是翠香最后的能力。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她的脸上还堆满了笑。
两家的丧事居然选在了同一天。族长公世利的坟墓在九龙山,前制陶社社长夫人翠香的墓在独山。两人都葬进了各自的双墓。
在翠香的棺材入葬时,发现了一件奇事。本该修墓的泥水匠拆封的墓穴被人拆开了。拆开的不是涂着红色的翠香这边,而是王世民下葬的一边。
莫不是有人拆错了位置?不是。
现场观察表明,是有人动过王世民的棺材。凑近了看,棺材底下带着新鲜的泥土,说明棺材被移出墓穴,重又推了回去。棺材盖上有撬动的痕迹,缝隙上还漏挂着陪葬的衣裳一角,说明棺材里的一切让盗墓人洗劫了,却被草率地推回原处。
传达和家人知道里边是空的,可能有人不认为是空的。
送别参加丧事的亲友们,传达在夜色中又来到独山。母亲临死前竖起的那只手,那只手指,那只手指的方向。
独山是他从小玩耍的地方。九龙山是祖墓地,神圣的地方,小孩子一般都不会撒野。传达却在独山捉迷藏、摘野花,内急了,拔出小卵泡就撒尿,尿湿的泥巴正好用来玩“泥炮仗”——捏成碗状的“泥炮仗”在地上“叭”地炸开后,还散发着童尿香。渐渐大了以后,他跟在母亲屁股后面时常来这里。这里有他家一块地,一年四季都有收获。地里的番薯特别大,芋艿特别粉糯,黄豆炒着吃喷骨香。独山让他欢乐,独山让他长大。
传达抚摸着墓碑,像是抚摸着父母的手。父亲的手坚硬,母亲的手绵软。墓碑是新竖的,那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亲人的眼泪也是湿的。
母亲的手预示了什么?
希望死后下葬独山?这不是问题。父亲的墓修成了双墓,另一个墓腔空位以待。
父亲的墓将会被盗?临死之人有着惊人的预兆,这确实是令人费解的事。不管怎么说,对死者的袭扰,都是对逝者和生者的一个侮辱。对盗墓者来说,棺材里是空的,传达却认为是实的,里边藏着一辈子也享用不完的财富。
今晚,独山上漆黑一片。传达眼前却有光明一般,伸脚走路,如白天一般。
就在传达离开父母的墓地往回走时,耳边呼的一阵风响,待他省悟之时,他的头和身子,已经被麻袋整个套住。他在袋里黑黑的,比袋外的黑夜更黑。
直到这时,传达恍然间醒觉,母亲临死前的预示,莫非应了此刻?
传达本能地呼救,却觉得头上挨了重重一棍。剧烈的疼痛中他昏死过去。
在传达家里,玲娣把最后一只碗洗净了,擦了擦手,想从椅子上立起来。传达的内客方氏站着从她手里接碗,却一下子瘫软了身子,哗啦啦塌倒在地上,发出响声的是手里那一大摞碗。
吃羹饭酒的亲友们走了,帮忙做菜洗碗的也走了。玲娣是最后一个走的人,玲娣原想留下来与传达说几句话。她从城市返回山村,有着自己的一番理想。而第一步,她想在村里办一个国民学堂。她想与传达商量这件事,她觉得村庄里,能一起商量大事的人,只有传达一个。
“嫂,方嫂,你怎么了?”玲娣弯腰去扶地上的方氏。
方氏慌慌地说:“王先生,我老官,他……”
“先生,老官?”玲娣想笑,这村子里,只有这位前知县、后知府的侄女,嘴里满是北方的口音,却也学会了本地方言。两地的方言于是夹杂着,听着让人有些乐呵。
方氏被玲娣拉起身来,头额上冒出了晶晶亮的汗丝,说:“他姑,我老官他,不好了,他出事了。”
玲娣说:“不是出事,是出丧,是不好,别乱想,都过去了。”
“不是出丧,是我家先生出事了,他姑。”
“呸!呸!”玲娣说,“哪有像你这样做人内客的?传达兄弟好手好脚的,能出什么事啊?”
方氏说:“鞋大小,只有脚知。真的出事啦。”
玲娣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重,就说:“要不,我去找找?”
小德青原来在灶前凳上打瞌睡,方氏摔倒时,他就苏醒过来,叫着:“玲娣姑,我跟您一起找我阿爸去。”
“娘俩在家,啊,”玲娣说,“我去找,万一有人找家来呢。”
玲娣说完走出传达道地,自觉空气中有血腥之气,“呸!呸!”她不住地吐口水。她记起传达是送走亲戚后不见的,她想,这么晚了,能上哪呢?独山,肯定是独山。
她加快脚步,双脚在又窄又黑的墙弄里踩出一串响来。步履匆匆的,不觉来到一座高高的阊门前,驻足细看时,才晓得是前族长公世利的道地。
是一串压抑了的笑声牵住了她的脚步。“哈,畜生!”玲娣在心里骂,白天刚给族长公世利送完丧,晚上道地里居然还有笑声?玲娣再听,这声音像极了世利生前的声音,却更加野气。玲娣就断定是族长公儿子传本的。
不知怎么的,玲娣转身上前敲了阊门上的铜环。铜环在寂静的夜空里十分刺耳。
“谁啊?谁啊?半夜敲门,死人啦?”门里传出传本的问话声。
玲娣不答,继续敲打铜环。阊门里传出落闩声,门却没有开。玲娣也不推门进去,问:“传达呢?传达哪去了?”
“你谁啊?你是传达的谁啊?”传本在门里粗声粗气的,门缝里喷过来一阵浓浓的酒气。马上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是玲娣姑吧,没见过传达阿叔,一直没出阊门。喝醉了他,您别往心里去啊。”
“我,没问他,问一条狗,谁让他也嗥啊!”玲娣说完便走。
来到村口的老樟树下,玲娣想停住脚步,身上却有一股力量让她一直往前走。来到九龙桥,那个篱笆里外一片黑,只是九龙溪的水,在桥下嘘嘘地流动,宛如一村的人都在哭泣。
篱笆也没留住她的脚步,她径直摸索着来到独山。眼前漆黑一片,可她似乎从这黑暗里发现了什么。她闻见空气里有传达的气息,还有生人的气息,隐隐的呼救声。
却是一个遥远了的梦,任她伸长手去抓,也抓不住它的一鳞半爪。
当她磕磕绊绊回到传达的道地时,道地里出奇地安宁,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难道是传达平安回来了吗?待她的脚步声近了阊门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方氏急急的声音:“他姑,找到了吗?”
“会找到的。”玲娣说着扶方氏进了屋。坐在房里,见桌上的煤油灯火焰一直抖动,玲娣以为是窗开着有风吹过,却见是挨桌坐的方氏身上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别担心,啊,传达兄弟有事去了,会回来的。”玲娣劝说着,却总也找不到更让人信服的理由。
下半夜了,鸡叫头遍了。德青睡了醒,醒了睡。方氏说:“玲娣他姑,回家吧,回吧。”
玲娣看见方氏身上抖动得不是很厉害了,就立起身来,说:“吉人自有天相,没事的。”
玲娣回到家里。自此,天天来陪。一天天都没有传达的消息,也不见人影。三天后的晚上,天下起雷雨来,雷声、雨声,声声慑人。方氏让住下,玲娣说:“还是回,说不定传达就回来了。”
雨刚停,方氏把她送到阊门口,却听见阊门被敲响了。她们以为是传达回家了,开了门,黑暗里却站着一个人,他自我介绍是隔壁村的,别人托他送一封信,路不熟,雨大,又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那人黑暗里递过信来就反身走了。
两人返回房里,就着灯光看,那是一封通牒。
传达遭歹人绑架了,通牒里索要十万银元,限定七日备齐,否则撕票。信封里还附有传达的一封亲笔书函:
方氏吾妻,见字如面,吾遁山寨,命悬一丝。
莫报官,莫莫莫。世上事,天注定,人奈何。
留得青山,不愁无柴,银钱粪土兮,赎生为上,速遂吾愿兮,愚夫顿首。
6
传达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只蚂蚁。
那只蚂蚁在离他不到几寸的窗杠上,走走,停停。窗外的阳光照得它通身透亮,褐黄色,头上的两只触须颤动着,细细的长腿交替着撑持。
欢乐?喜悦?
传达只要吹一口气,蚂蚁就会有灭顶之灾。蚂蚁知道即将降临的灾祸吗?
想到这里时,传达觉得头上疼痛。想用手去摸,手却被绳子缚在背后。下意识跳起来,却跌到地上,原来脚也是被绳子缚住的。
手麻麻的,脚酥酥的。倒下时,腰被硌在一块硬物上,可是,身体想移动一点点都不可能。这时候,他发现离他不远处,又有几只蚂蚁,虽然动作缓慢,却自由自在地在那里跑来跑去。
他的脸刚好躺在离屋墙很近的地方,屋墙是树皮钉成的,却朽成一个洞。洞外是阳光,还有一只狗。那狗不嗥不闹,只走近来拿长长的腥腥的舌头,舔他的脸。
看狗的神态,仿佛是宠幸这个倒在地上的可怜人。
“啊!啊!”他尖叫起来。声音大得出奇,连他也被自己的叫声吓住了。
“哈!哈!”笑声响起,粗犷尖锐,仿佛狗吠,震得茅屋顶掉下灰尘来,却不是他的。传达发现,笑声未落,那人已到了跟前。
传达记起,这人在他父亲的丧事那天见过,老樟树下、九龙桥边,甚至在羹饭酒的现场——他家的道地。这人五短身材,要不是满脸的络腮胡子,还有脸上的独眼,独眼里的眼珠如牛眼,就是很平凡的一个人。
“哈哈!都说咱山寨来了一个贵人,非让我拜什么拜。”来人说,“我,牛,牛魔王,啊,想起来了,崇拜,让我崇拜你,嗐,你们这些喝了酸墨水的啊,酸!”
牛魔王?只有绿壳才用这个当诨名,传达想,自己遭了强盗绑架了。
牛魔王身边有一满脸横肉彪形大汉,问:“牛哥,把他飞鹅吊?这些人,就是欠揍。”边说着,一人就拿起绳子找传达的手,只要牛哥点一下头,传达两臂便会被人背转身去,用绳子缚住两个大拇指,再用绳子穿过屋梁,整个人便像天鹅展翅般悬空。
“放了。”牛魔王说。
大汉说:“我不晓得,为哪?”
“我也不晓得,让你放就放,你又放什么屁?”
大汉嘴里嘟噜着,将传达身上的绳子解了,顺手拿起一根棍子。
牛魔王喝问:“你要干什么?”
“打昏他,”大汉说,“这不都是你教的吗?省得我再用绳子绑他,麻烦。”
“找一把椅子,去,就用大首领专座。”牛魔王说,“你瞪眼干什么?关我卵事!”
大汉诺诺地退出屋子,马上背来了一把椅子。椅子是太师椅,明式结构,花梨木的料。在这简陋的茅屋里,有如此名贵的椅子,让传达理解不了。
牛魔王弯下腰去扶地上的传达。在大汉的帮助下,传达被安置在椅子上。
牛魔王扑地便拜。传达说:“弄错了,错了吧?”
“不会错,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牛魔王说着,让旁边的大汉也跪下来。
传达说:“我是阶下囚,要宰,要剐,任便。”
牛魔王笑起来,说:“我要大哥当山寨的大首领,带领我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大汉瞪牛魔王,牛魔王瞪大汉。大汉终于在牛魔王的瞪眼中不再瞪眼。
传达也笑起来,说:“用麻袋套了,打昏了,五花大绑的,就为的当你们的大首领?”
“嗯哪,嗯哪,都说你是山海县里脑筋骨碌碌转得最快最好的,只要你当了我们的首领,这山上山下,都是我们的了。”
“先兵后礼?先吃罚酒,再吃敬酒?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王传达的目光如刀刃,咄咄逼人。
牛魔王是个识人的人,就像贩牛人一眼便识透牛一般。他嚯嚯有声地笑起来,说:“我说过嘛,说过嘛,堂堂一个先生,怎么会上山落草做绿壳?”
“错了吧?放人,放我走,我王传达说话算话,保证不去县衙告发你。”
牛魔王抑住笑,脸涨得绯红,竟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中,手举过头顶,又把手指向王传达。这只不知染了多少鲜血的手啊,王传达都闻出他手上的血腥味了。
牛魔王终于张开嘴来,大叫着:“王先生,喝酒,喝,一醉,一醉方休!”说完又笑起来。
传达看茅屋的阳光,已经近中午,肚子也有些饿,就说:“吃了饭,我下山去,我不告你们,两清。”
“喝酒,喝酒。”牛魔王叫着,手下早已把酒菜端进屋来,仿佛早就预备了似的。菜有几个大陶甑盛着,盖着盖子,不知装了什么。
桌子也是颇讲究的八仙桌。在浙东,传说是八仙过海饮过酒的桌子,制作十分精致,一般百姓家,很难找到这样有品位的家具。
面对八仙桌而坐。而牛魔王却坐在一根木头钉了三条腿、木匠用来做操作台的“三脚马”上。看见传达惊讶的目光,牛魔王说:“不就是摆一个拉屎的屁股吗?要那么讲究的椅子干什么?”
牛魔王亲自斟酒。手中的酒壶是景德镇的名品,胎薄,釉亮,弯弯的长长的细细的壶嘴。牛魔王高高地举起,轻轻地一斜,那酒冒着热气划出一条细长的弧度,再洒入酒盅,在盅底激起一阵酒花。好不容易泻满半盅酒,牛魔王便迫不及待地将壶身提到嘴边,一咬牙将壶盖揭了,斜过酒壶咕咕地往盅边的一只泥碗里倒酒。一壶酒,只盛了一碗酒。再倒,壶空。牛魔王便叫:“拿酒来,拿酒来,扛一埕酒来,不要热了,男人喝酒嘛!又不是内客人绣花!”
扛进来的酒埕让泥封着,牛魔王按住用力一旋转,泥封便打开。酒埕启封的刹那,有一股酒香飘出来。牛魔王叫一声“好酒”,抱起酒埕就往另一个泥碗里倒。
哗!酒和酒香同时泻满了泥碗。
“喝啊!喝啊!”
“不喝啊?不喝啊?”牛魔王的脸又红起来,“有毒啊?我就不喜欢与你们这些酸文人喝酒。”说完,端起泥碗咕咕喝完了,看着传达仍没喝,端过那碗又喝了。
喝完,抱起酒埕又倒。王传达像是受了感染,端起面前的那碗,学着牛魔王的样子咕咕喝着。
这时候,传来一阵拍手声,有人在墙外什么地方说:“爽快。”声音很轻,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门。
那套细瓷酒具被搁在一边,牛魔王说:“这本来就不是男人用的,偏用,说是你这个先生喜欢,那个有情调,什么叫情调?放屁!”
王传达想笑,酒在嘴里,差一些噎住,就不住地咳嗽。
牛魔王不看王传达,像是给他留了面子似的,顾自揭开那几个陶甑盖子。映入眼帘的第一个陶甑,是一只煮得酥烂的猪头。第二个陶甑,装的是一只红烧鸡。第三个陶甑,竟是香甜的红薯。
王传达的咳嗽未完,牛魔王已经将一团肉扔到面前的盆子里。从余光里,王传达已经隐约看见,那是牛魔王伸手直接从猪嘴里掏出来的猪舌,整个猪舌头!
“叭!”一把亮光光的尖刀戳到了王传达身前的桌面上。牛魔王哈哈笑着,说:“我忘了你是个斯文人了,割一片,吃一片吧。”
王传达拿起那把刀来,他坚信这刀杀过人,可是,他现在用来割肉吃。猪舌头十分地香,他都觉得这把刀是吉祥之物了。这时候,他听见一阵嘎吱嘎吱的响。抬头看,见是对面的牛魔王拿了一只猪耳朵,津津有味地嚼着。
“你们读书人,说得多,吃舌头补舌头。”牛魔王说,“我,粗人一个,听得多,吃耳朵补耳朵。”
牛魔王说完又笑起来,像邻居大哥那样和蔼可亲。如果没有茅屋边不时传来的脚步声,还有那些人刀尖上的寒光,真让人觉得这里是到了亲娘舅家了。
喝完碗里的酒,有人给他斟满酒。喝酒,吃肉,王传达不看屋外,只盯着眼前的酒肉。那一刻漾起的幸福和甜蜜,足以将人世间的痛苦全部忘记。
连牛魔王都觉得王传达忘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了。他没有念过书,可是他听过说书人说的“乐不思蜀刘阿斗”的故事。
一眼便看清牛魔王脸上的表情,王传达却不顾不管,低头喝酒吃肉。
自己把自己喝醉了。连牛魔王叫他,他都哈哈笑起来,叫着:“倒酒,拿酒来!”
有一个声音响起:“千万别让他喝醉了,牛哥。”
“他娘的×,喝酒也不让喝饱!”牛魔王的声音,却是王传达的心声。
果然,王传达的酒碗被夺了。有人给他五花大绑了起来,眼睛被蒙上了黑布,嘴里塞了一团乱麻,连头带身子被套上了麻袋。
不知是什么驮他下的山。王传达被扔下时,感觉落在一个柔软的地方,然后是好闻的香气。麻袋被解开,身上的绳索被解开,取了眼上的布条时,眼前是幽幽的烛光,嘴里的布团拔出时,他哭着叫了一声:“啊哪姆妈呀!”
事后,他自己都觉得惊奇。束缚的解脱,为何是哭呢?让他想起婴儿刚从母亲的产道出来的情景。
一阵揉得人心乱的笑声响起。循着笑声望过去,王传达看见一张美人脸在薄纱后时隐时现,像是梦中的妖。
“姆妈姆妈个屁哟。”美人的身子没进,一只葱灵的手指拨那薄纱,“你是我哪个前世的冤家,亲阿哥,亲阿爸哟?”
一串话似水泼进来,整个身子也藤似的绕进来。
王传达的酒劲上来,脸上发热。美人嘎嘎笑着说:“上这来,不是戴着笋壳脸的,就是没了脸的,从没见过红了脸的。”
“怕羞,难为情,没见过女人?”女人接着说,“真没见过女人?别急,等一会儿让你看个够!”
“喝酒了?好啊,酒壮色,也省得我多费力气。”
王传达看女人剥笋似的剥了,露出一身白肉。
女人挨上身子去,男人没避开,也没挪近。女人便觉今晚有些蹊跷。女人便动手脱男人的衣裳。脱一截,便在那露出的肉上吻一下。吻一下,那块肉便苏醒了一般,颤。
女人脱了男人最后一块布时,女人高叫起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以为他们是撼大天——吹牛呢,亲阿哥,亲阿哥,哟哟。”
女人叫起来的时候,那东西春笋一般拱出地面,拔地而起。
王传达拿起旁边的锦缎被,盖在身上,也把女人遮住了。
这时候,不知谁在那里拍手,轻轻地说:“爽快。”
“几十年了,前辈们口口相传,说是一位高人,把天下的男人比过,没有一人比他伟大,”女人欣喜至极,眼中竟有泪水盈出,“一晚睡过群芳楼所有的姊妹,金枪不倒。”
王传达才知道自己来了群芳楼,那是县城男人最向往的销魂地。
“噢噢!”女人叫起来,伸手过去,握住了男人的伟大之处,“没有骗我,没有骗我。”
“哟哟!”女人叫起来,这次的叫不再是欢乐,而是痛苦。从被子上面看不出什么,被子下面,女人的手,回到了自己身上,女人的手是男人推开的。
床上的锦被乱动起来,像是一潭静水被乱跳的鱼儿搅乱了。
水花。
皱褶。
旋涡。
宁静。
发生的过程很快,快得好像没有发生过。
然而,女人的头发乱了,脸上的表情乱了。女人坐起身来,毫不关心她裸在空气中的嫩得出水让男人乱叫亲妈的双乳。
女人先是一阵窃笑,轻得连她自己也听不到。可从她嘴唇的翕动里,依然看得到她笑了。笑的内容很复杂,但如果仔细观察,仍然可以分辨出其中的成分:主要是耻辱,其次是鄙夷。
“畜生!贼!不是人养的!”女人终于骂出声来,像是蓄积已久的冤屈,“你知道本姑娘是谁?玉心儿,群芳楼的顶牌花旦,你不用你的狗耳去听听,这山海县城,上至衙门高官,下至带把儿的乞丐,能一闻本姑娘的芳香就足以陶醉,哼,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哧!”
“你空长了那东西,又粗又大,让你姆妈你内客当棒槌洗衣裳啊?哼,你还不如棒槌有用呢!你空有了那男人的身躯,又粗又笨,当狗当猪养吗?哼,你还不如猪狗呢!”
一边说,一边眼泪鼻涕齐下,都滴到双乳上了,她也顾不上擦一擦。
女人随便地将衣裳套在身上,像是在包装一个不值钱的东西。半个乳,一个肚脐,一大截屁股,就露在外面没人管。
女人临走,仍然不甘心自己的战败似的,说:“你是说,你没有对本姑娘动心?那你扯了被子先盖住你,再盖住我,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光着身子的孤男寡女同眠一床的后果吗?”
女人最后说:“你那东西可与那奇人有一比,我听我姆妈说,那人叫王……王世民。”
王传达终于开口说:“承蒙姑娘夸奖,不胜荣幸之至,你说的那人,乃家父。”
“你?你还会说人话啊?”姑娘的身子即将隐没在薄纱中时,王传达说:“姑娘,我还有一事尚不明白,你刚才的骂人话中,‘贼’,什么意思?”
姑娘像是中了定身符般,一动不动停在原地,良久,才车转身来,脸上全是红晕,眼眶中盈满泪水,指着眼前的男人骂:“贼!我一辈子都不放过你!”说完,姑娘就消失了。
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你是说斯文一点,吟诗作画弹琴饮酒?他不是已经喝酒了吗?脸都关公样了。哼,连本姑娘都拿不下的,哪是人?!”那是姑娘极力想辩解的声音。
门被撞开。来人迅速地将王传达五花大绑,罩了眼,塞了嘴,套上麻袋。头上着了一记闷棍,人就昏了过去。
王传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原先的茅屋里,看窗外的阳光,正是早晨的辰光。
王传达睁眼的时候,那藤条就“啪”地落下来。
“啊!”王传达尖叫起来。
“啪!”又一记藤条落下来。
“呀!”惨叫声。
“啪啪!”
“啊哪姆妈来!”哭泣声。
“哈哈!”是牛魔王的笑声。刚才鞭打的不是他,这时突然来了兴趣,接过鞭子,亲自动起手来。他的鞭打更比他人强,顿时,鞭声与哭爹叫妈声混在一起。
“不是说你是畜生吗?不是说你不是人吗?不是说你骨头硬吗?不是说你不怕疼吗?”
牛魔王最后一次拿起鞭来,瞪一眼前边的男人。
“啊啊,啊哪姆呀!”王传达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哭起来。
有人响响的拍手声,然后,恶狠狠地说:“爽快!”却不是屋里的人发出的。
牛魔王忽然扔了手中的藤条鞭,骂:“最恨你们这样的酸文人,杀人越货,一刀一个买卖,不亦痛快。哼,做了绿壳,还穷讲究什么?到底要怎样?老子没兴趣,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王传达睁开被血水沾满的眼睛看,牛魔王的眼睛瞪着他,却不知是冲谁发的火。
牛魔王说完就走,一个大汉捡起藤条问:“牛哥,接着打否?”
牛魔王反转身来,大声呵斥:“你喝墨水你也跟着放臭屁?打什么打,问他,拿不拿钱赎命?限他三天,没银子来,撕票!”
“不……不玩他几天了?”大汉忐忑不安地问。
“不玩了,谁他妈的高兴谁玩去,老子不玩了,传出去,损了老子的名声。”
有人拍手,说:“爽快。”传达仍然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7
方氏哭起来,德青也哭起来。
“没死,没死,别哭。”玲娣说。
德青说:“姆妈,我终于可以用我的拳脚,杀匪救父了。”小德青几年前就拜了都总庙的胡道长学太极功夫。
方氏擦掉眼泪,说:“我不是难过,是高兴。”
“你,你哪有那么多钱哪?”
“有,有钱,就有钱。”方氏指着传达的书信说。
玲娣说:“侄媳妇,你是不是气糊涂了?这只是普通的一张信纸,哪能换钱哪?”
方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说:“钱,是最大的凶顽,没了钱,就有命。”
“侄媳妇,你真的是气糊涂了!”
“我德青他阿爸走在路上,遇见两件东西,一堆是十万元银元,另一个……是……是命。”方氏说,“他不要那堆钱,他捡了一条命。”
“知夫莫如妻啊。”玲娣似乎懂了,又问,“不报官,真的不报?是另一条生路啊?”
“不报,”方氏坚决地说,“我那做官的叔路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报了县衙,报了又怎样,还不是要银钱打点,走一条弯路,不如直走方便了事啊。”
方氏把烛台拿到床边,翻开床上的被褥,揭开席子,床下就是热天里用来收藏棉胎的柜子。方氏用一把铜钥匙开了锁,揭开柜盖,是一些用来盛放茶叶、花生等干货的瓷罐。揭开罐盖,全是银元,玲娣看仔细了,有不少还没有开封的官银。玲娣想起,在村庄里,只有传达家的龙窑做着官家的生意,所以有官银的来往。
玲娣估算了一下,说:“还是凑不足绿壳要的数啊。”
方氏咬了咬牙说:“卖田地。”
玲娣清楚地回想起,翠香嫂在世时,为了支持世民的龙窑,忍痛将家里的田地卖了,这些田地又是在龙窑发迹后逐年购回的,是家里赖以生存的土地。
几天过去,只有寥寥几人上门商谈买地,价格也出得极低。老樟树下,有人看不惯,说:“嗐,世风日下,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却有人说:“未必,眼下正逢乱世,革命党如野火春风,皇帝爷快坐不住龙庭了。”二狗听了大惊,用手示意砍头,那人才闭住嘴。
王传奎传来的消息,更让玲娣大吃一惊。王传奎说:“玲娣姑,有人在私下压价。”
“谁?是哪个?”
“听说是山上绿壳派的人,也听说是别的人在作梗。”
王传奎离开道地时说:“玲娣姑,你千万莫说是我传的话,说了我就引火烧身了。”
玲娣马上想起一个人来,却是不敢断定,说:“你如此信任于我,又几次帮我,我没有半点报答于你的。”
“您……您是……”王传奎脸红起来,说,“您是我的太阳,第一次在墙弄看到您时,我,就这样想的。”
玲娣想起城里的那些新潮学子,满口的时尚话,想不到这么偏远的小山村也是,嘿,她心里乐了一下,却没有往深处想去。
低价,再低价,却有价无市。在限定时间的最后两天,有一个自称来自城里的商家账房来到方氏的道地。方氏一边忙着沏茶待客,一边让德青赶忙去请玲娣姑。
玲娣来到传达的道地时,客人已经从怀里取出卖地契约。奇了,地契里田地的坐落四至朝向长宽尺寸,都描画得分毫不差。
客人见两人脸上的疑问,说:“实话告诉两位,我的老板是王庄有名的望族。老板是一个慈善为怀的好人,他念在王传达先生是他的同门师兄弟的分上,在世事动荡的今日,举全力,救同窗于水火之中,你们看,出的价也比时价高得多。”
两人低头看,购买人的名字,赫然签着王传本的大名,鲜红的印章印迹未干。售出的价格只比相传的价格多出五十元。
玲娣摇头,把方氏拉到一角,悄悄说:“嘿,他这不是买,而是抢。”玲娣不敢把后面的推断说出来,怕方氏更难受。
方氏心如刀割,目光却专注不散,如威力颇强的鞭子。玲娣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侄媳妇,像个叱咤风云的豪杰。方氏说:“卖,命里注定,王家难逃一劫啊。”
客人谦逊地说:“敬请这位女士作为中人,见证善举,成人之美,好吗?”
客人在两位各自签字摁手印后,立即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正是这个数字。方氏从房里取出地契交出,客人深深鞠了一躬,撩起长衫一角,走了。
那是大限的最后一天中午,正是清明前几天的日子,天早该暖和了,可是,却是倒春寒,着在身上的棉袄脱不下来。德青刚吃过中饭,觉得背上刺刺地痒,想让姆妈帮他抓几下,姆妈正在灶间洗碗。
门响了,德青一路小跑着去开门,他以为阿爸回来了,这些天,天天如此。他踮起脚尖,把偌大的门闩杠卸了下来,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是玲娣姑婆。德青就叫起来:“姆妈,是玲娣姑婆来了。”
玲娣想把门掩了。门外来了一个人,是王传本。玲娣恍然间,觉得是当年的世利再世。
“是玲娣姑,啊呀,”王传本抱拳恭敬,说,“幸会,幸会,小侄这厢有礼了。”
“免礼,免礼,”玲娣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话?”
王传本说:“玲娣姑见多识广,哪像我们这些井底之蛙,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海涵哪。”
玲娣冷冷地说:“这都有功之臣了,都要救师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还‘罪’哪?”
方氏从屋里迎出来,远远地就招呼两人,把两人让进屋去。玲娣说:“我不坐,得让这位‘大救星’坐。”
王传本说:“玲娣姑您是长辈,您今天讲什么话做晚辈的都得听。只是,您容小侄把话讲完,您再批评好吗?”
玲娣从身上亮出一张票据,说:“我先讲一句,我今天到这儿来,是买房子来了,看,我把银票都拿来了。”
王传本也从身上掏出银票来,说:“嫂子,我与传达师兄情同手足,同出师门,今天不买房子,纯属出手相助,待师兄渡过难关,再还不迟。”
方氏看了看两人手中的银票,忽然泪如雨下,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是大限了,亏得是两位长辈:玲娣姑婆、传本阿叔,出手相助。”
方氏说着跪到地上,说:“如有来生,做狗做马也要相报。”
玲娣和传本拉她起来,她顾不得擦掉眼泪就对玲娣说:“玲娣姑婆,我不能卖房子给您,也不能拿您的钱,我知道,您的钱是您义父的遗产,您是用来办学堂的,我不能用,就是我老官在场,他也不会同意的。”
传本的嘴角就有了笑意。玲娣说:“侄媳妇,你可不能卖房子给他,他,他……”
传本说:“前辈,玲娣姑,您遵循义父之嘱,教育兴邦,真乃后辈楷模,模范榜样。”
方氏也说:“玲娣姑婆,传本阿叔确实是德青阿爸的师弟,说的话确实也是真诚之话,时不待人,救命要紧,我看,就把房子卖给他。”
“玲娣姑,”传本接着说,“不是我说的,是嫂子要卖房子给我。”
“是的,是的,”方氏说,“是我说的,我定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传本说,“谁让我是传达的嫡亲师弟呢?谁让我乐善好施呢?”
传本从怀里拿出一张契约来,竟是事先准备的。
玲娣鄙视的眼光盯准传本,传本的目光毫不退让,甚至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房子价格刚好是方氏欠缺的余额,拿到这笔钱,就凑足赎命钱了。
传达是缴了赎命钱后的第二天上午回家的。传达走近道地的时候,方氏正在从屋里往外搬东西。方氏看见传达,扔了手中的东西,扑上前去,伏在男人怀里哭,边哭,边说:“先生,你杀了我这个败家内客吧,你不在的时候,我把家都败光了。你回家了,却没有家了。”
传达拂着方氏的头发,从头发里取下一朵枯萎了的花,说:“花谢,花会开。我在,你在,会有家的。”
“阿爸,阿爸,”德青抱住阿爸的大腿说,“我正好杀了坏人。”
“哈哈!”王传本突然出现在阊门口,人未进,笑声先闯了进来。王传本说:“人在,青山在。师兄,回家就好。”
“啊,是传本师弟哪,愚兄先在这里感谢你了,感谢你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我会记得你的好的。”
德青恨恨地说:“我没家了,阿爸没家,我家没家了。”
“听说你,你……”传本望了一眼方氏,打住话头。
“传本师弟你说,内客孩子又不是外人。”
“听说师兄在山上绿壳那里,洁身自好,拒绝诱惑,视金钱为粪土,哈哈,还坐怀不乱哪。”
“什么叫坐怀不乱?是你乱说乱话吧。”
“该叫阿叔,德青,”传达笑着说,“老藤做的鞭,一抽一道血印,哭爹求娘的,软骨头一个,见笑见笑。”笑声让传本打了一个寒战。
“我都没家了,还叫他阿叔啊?”
“傻孩子,又不是传本阿叔叫你无家的,那是强盗,是草寇绿壳,是不是?”方氏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传本看。
“有家的,有家的,嫂子,你们不需搬家,”传本也笑笑,说,“师兄,这所道地暂时落在我的名下,我等待着物归原主的一天哪。”
方氏说:“你付了银子,道地就归你所有了,我们搬。”
“传达师兄,看,多贤惠的夫人哪,有其夫,必有其妻嘛。我看这样,如果你们一定过意不去,那我划出一半的道地,你们一家子住着,愿意住到哪个时候,都随你们的愿。”
“好啊,就不搬了,住下,”王传达无奈地说,“多谢师弟的好意,我会报答你的。”
8
玲娣在村庄里没有找到更好的房子,就暂且把自己的道地作为校舍。
那天,从县城方向,来了三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过九龙桥,经过大樟树下的时候,领头的一个问:“打扰了,王庄学堂在哪?”领头这人穿着西装马褂,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头上是一顶帽子。
几个村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说以前村里办过私塾,哪有学堂啊。几个爬在树上玩耍的孩儿哧溜下了树,接过话头来:“我给带路。”孩子们雀跃一声,带了先生模样的人进了村去。
道地阊门是开着的。阊门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新匾,油漆未干,“王庄学堂”几个大字透着颜体的风韵,据说是知县大人的墨宝。
孩子像狗一样先蹿进门去。待他们走进阊门,玲娣早出了屋迎接。这些天一直忙着给她打下手的王传奎从屋里伸出头来看。玲娣指着那个领头的问:“是郑先生,郑西风先生吧?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郑西风眼前忽然一亮,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闭塞的山村里,居然有眼光如此犀利的女人。眼下,虽是步入中年门槛,却时尚干练,风韵犹存。
郑西风脱下帽子,弯下腰去,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是王校长吧,眼见为实,果然如我朋友所说,幸会。今后在贵校谋生,一切还得校长海涵关照。”另两位一起的却穿着长衫,也自报名字,鞠躬致意。
郑西风脱去帽子时,孩子们叫起来:“没辫子,看看,没辫子的男人。”
在场的男人都留着辫子,包括这些早已进入学龄的儿童。玲娣马上从屋里拿出糖果来,一边往孩子手上塞几颗糖果,一边说:“吃糖,可不许乱说乱话,这几位可是学堂的老师,是来教你们读书的。”
孩子们拿着糖果散了。看着孩子的身影,郑西风问:“王校长,你是不是怕没有辫子的,无发无天,师道无尊严,做不好先生、老师?”
“好一个‘无发无天’!”玲娣又打量了一眼郑西风,阴着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忽然就笑了,脸上飞了红晕,心里别别地直跳,暗暗地叫了一声:“冤家啊。”
安置了三位老师,玲娣又忙着杀鸡宰鱼的,晚上要为他们接风。在烧晚饭之前,她想起,有几天未见传达一家了,就来到传达的家,不是,是传本的家,传达的暂住地。
推开他们的阊门,让她大吃了一惊——从阊门到堂前,整个道地被一堵墙分为左右两半。她看见那天传达满身是伤地回来了,又听说传本将半个道地让传达一家暂住了,却不知道是哪一边。这时候,她听见左边道地静静的,偶尔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右边道地却有德青的欢笑声,还有一阵一阵的夯击声。
循声走进去,她看见王传达一家在捣“清明麻粢”。这是当地的清明习俗,是清明时祭鬼神的祭品。主要的成分是糯米和地里的菁,因此也叫“菁麻粢”,食之糯而不腻,带有特有的芳香。
王传达手中持着木头制作的捣插头,退后一步,高高举起捣插头,一个箭步上前,巧借爆发力,捣插头就重重地落入石制捣臼,捣臼中的麻粢坯便深深地有一个凹落,就如玲娣看到的上海街头学生和市民,游行示威时举起拳头,仿佛要把这个世界打个稀巴烂。
德青看着,跑来跑去地笑,一家甜蜜蜜的,宛如之前的不幸没有发生过。
玲娣说:“捣麻粢呢,传达侄儿,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呢。”
“玲娣姑婆啊,”方氏热情地招呼,“来得巧,热嘴吃热食,菁麻粢热烫烫等您吃,也正好您来劝劝他,床上躺不住,劳碌命,连菁也是他上地里剜来的。”
“玲娣姑,本想麻粢好了让德青给您送呢。”传达说。
玲娣说:“晚上我给学堂的老师接风,请传达你陪一下。”
“我也要陪,姑婆。”德青说。
方氏笑着说:“你是学生,姑婆是校长,你怎么不懂礼貌呢?”
德青拍起手来,高兴地说:“啊啊,我不读私塾,要读学堂了。”
玲娣说:“静一静,听那边,什么声音,老鼠吧?”
方氏笑起来:“老鼠,那么大的老鼠?老虎啊?”
传达说:“不管他,别人屋,要做什么,我们也管不了。”
玲娣往回走,走出阊门时,往左边道地看了看,有一些人隐隐地躲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走进自己的道地,走进厨间,远远地听见有人在上灶的声音。玲娣以为是哪个亲戚来帮忙了,一看,却是郑西风,将她的蓝围腰围着,灶上灶下忙着。偏头望灶门口,烧火的竟是传奎。这些天,将原有的道地整理改造成教室,除了木匠,最忙的就是他,狗屙黏似的,缠着玲娣要做事,赶都赶不了。
玲娣十分惊讶,用手指着郑西风。郑西风的眼镜恰好被锅里的汤汽糊住了,说:“校长不在,您找谁?”
“郑先生,不,郑老师,您怎么上灶了啊?灶头,是你们男人能上的吗?您家内客不上灶您上啊?”
郑西风呵呵地笑起来,说:“看我这破眼镜,得罪校长大人了。”
玲娣反问:“听说您是新学的倡导者、旧秩序的破坏者,怎么还说话处处小心哪?这是本来的您吗?”
郑西风炒了几下锅里的菜,赶紧说:“王校长,我就一直欣赏您有那么多的问题。”
玲娣忽然来了兴趣,问:“我们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您怎么就弄出个‘一直’来啊?”
郑西风把锅里的菜盛起,放在桌上,舀了一瓢水在锅里,用竹刷帚刷锅,回头盯了玲娣一眼,说:“我见您的第一眼,您的眼睛就告诉了我。您的眼睛到处都是问号。”
“问号,不好吗?”
“您看您,又来一个问号。”
吃饭时,王传达来了,拿了一大摞菁麻粢,够这些人吃一餐了。三个老师,传奎,玲娣,刚在桌边坐定,有人在阊门口叫:“我来了,我来了。”
这声音是玲娣很讨厌的,抬起头,果然是传本,手里没拿一点东西,嘴里却在咕噜噜说什么。进得灶间,传本说:“学堂开张,想不到,传达师兄,早我一步,你也来捐款吗?”
传达指着那一摞菁麻粢,说:“捐款?不,我是捐物。”
郑西风说:“是王传本先生吧?您不说我也晓得,您的父亲是城里三家商号的东家,您,您现在是东家了吧?有钱之人,说话也阔绰。”
“哪里,哪里,”传本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玲娣,“小商号而已,不过,乐善好施,特别是助学,倒是得家父的真传。”
郑西风从玲娣手里拿过银票,说:“巨款哪,五十块银元啊,我一年的年薪也不够啊。”
王传本有些不满意郑西风说话的口气,说:“商号虽有三间,却逢乱世,利小润不丰,勉强度日罢了,可、可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啊。”
王传达说:“师弟有这份善心,其心可嘉哪,哪像我,玲娣姑办了学堂,却没有半分的资助。”
郑西风说:“这位王先生,我记得这句子出自《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这是刘备临终前给其子刘禅的遗诏中的话,记得这句话的前边还有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
玲娣看向郑西风,眼光里满是欣赏。
王传达把长凳的一头让给王传本。王传本不敢坐,王传达说:“师弟你坐,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郑西风说:“你要与校长坐一起吧?”
王传达说:“坐吧,坐吧,就算我是老虎,咬你的牙还没长呢。”
王传本终于在师兄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可是离得远远的,屁股像是咬在那里一样,那是一副随时逃避的姿势,让一旁的郑西风他们理解不了。
王传达立起来敬酒的时候,长凳忽然单边倾倒,另一端的传本就跌到地上,手中的酒碗也摔了。酒碗碎裂的声音十分刺耳。
郑西风笑起来:“师兄如虎,还真长了牙啊。”
王传达扶起传本的时候,脸上有些歉意,说:“传本师弟是我的恩人呢。”
面对郑西风等人的惊讶,玲娣冷冷地说:“传达让山上的草寇绿壳绑票,这位好师弟拿走了田地房产,让师兄破产喽。”
郑西风笑起来,说:“我听说,师弟师弟,背后一袭,不会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吧?”说完又笑。
“哪里,哪里,”一旁的传达赶忙说,“是师弟出手相救,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大恩不言谢哪。”
王传本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只有师兄理解我的苦心,谢谢师兄。”
玲娣说:“让我们一起干杯,一是为了远道而来的老师,二是为了两个侄儿鼎力相助,传本捐了银元,传达给了面子。”
传奎端起酒碗,插嘴说:“玲娣姑,还有我传奎呢,传奎出了力呢。”
“对,对,”玲娣说,“还有贤侄传奎,大家一起干杯!”
玲娣从上海带回来的自鸣钟敲十下时,接风宴终于结束。在场的男人都醉了,却都说没醉。传本踉跄地迈起了脚步,又一下子跌倒在门槛上。传达醉意朦胧地说:“来来,师……师弟,我扶你,回……回家去!”说着,果然走上前去,双手托在传本胁下,想把他扶起来。
笑声突然响起来。笑声是传本发出的。传本在传达的扶持下,慢慢地立起来,笑声抑制不住地爆发。
站住身子的时候,传本不住地甩掉传达的手。传达不解,把手收回,传本走不了两步,又一次摔倒。
传达说:“你看看,给你扶了一辈子,我不扶你,你就跌跤,你还不信。”
传本一时被传达的话呛住一般,本来高昂的头,此时耷拉下来。
玲娣看着传达再次将手伸进传本的胁下,传本在传达的扶持下,大笑不止地走出道地。传达在走出阊门时回了头,让玲娣这两天别忘了给她父母还有阿侬上坟。玲娣点了点头。传奎随后也走了。
“校长,”郑西风在一边已经观察很久了,说,“几位贤侄相扶相携走了,您莫不是有失落感?”
玲娣回头,看到郑西风关注的眼睛,嘴上说:“郑老师,天不早了,歇了吧。”心里却想,身边多了一个专剜别人心的男人。
走在路上,跌跌撞撞,传达扶着传本,或许是反过来,他们就像是一个“人”字,几次跌倒,几次爬起来,在黑暗的墙弄里行走。
到了阊门,是传本新买的道地,传达的暂住地。传达问:“师弟,你不回家吗?”传本说:“这,这不是我的家?”传达无话可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传本走进隔墙左边的那一边道地。
刚在眠床上躺好,传达听见隔壁传来咯吱咯吱声,连德青都被吵醒了。让传达一家更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不到半个月,传本就让传达一家搬到道地另一边住。他们发现,传本住过的一边道地房里,地板有明显被撬动又复位的痕迹。
方氏看着男人疑虑不解的眼睛,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德青也嘎嘎笑起来。
果然,传达搬家的当天晚上,另一边又传来老鼠的啃咬声:咯吱咯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