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便是通府四瘦的师父黄自通。他一双鼠目打量屋子,语调缓缓,极其傲慢道:“你们嫌我管教不好徒弟吗?嘿嘿…“
无涯道人见他身着官服,心生厌恶道:“哪里的话,我瞧你的徒儿们都听话的很,所谓好称‘通府四兽’,除了整日游赌,欺负一个一岁大的小屁孩,专门抢他人私物之外,也没见得干什么坏事啊!”
黄自通站在一张桌子旁,听得这话,一只秃鹰般的老手登时将桌角抓得粉碎,道:“大瘦、二瘦、三瘦、四瘦,你四人各剁去一根小指头,”
通府四瘦一听此言,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在地上瞌头求饶。
无涯笑道:“何必一定要都剁去一根小指呢?”
通府四瘦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管这话是讽刺之意,都连连应答:“此话极是,极是!”
无涯道:“光削去这小指也没有什么大用,依我之见,大瘦剁大拇指,二瘦剁食指,三瘦剁中指,四瘦剁无名指!”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通府四瘦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黄自通冷哼了一声,转身抽出随从的佩剑。嗤的一声,剑光舞动,真是一把利剑。
喀嚓几声,剑起剑落,四瘦的小指都纷纷搬了家。剑尖殷红的鲜血顺势滴下。砍的皆是四人用处不大的小指,也算黄自通看在师生一场,手下留情。
倘若砍下的是使力的拇指、握剑使剑的中指无名指,那他四人从此在武林便要始终屈人之下了。
无涯赞道:“好剑法。一别数年,黄兄剑法果然精进”
黄自通道:“我们是有三十二年不见了吧,不如两位到鄙人府上叙一叙。”
“三十二年……”易遢道人悠远地喃喃道,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一阵带着荷花清香的微风吹来,仿然便是三十二年前。
那时的荷花刚刚熟了莲子,年轻的易遢摘了一大把放进包袱。
他走得过于急促,心中又想着一桩美事,自然没注意到路旁的青草被踩踏的乱七八糟,斑斑血迹更被青草覆盖。微风拂过,更是无痕。
快到山脚时,却见千步梯下有砍碎的衣屑片片,白色的衣料被殷红浸染,任风吹雨打也难褪去。易遢眼角斗然抽搐着,立刻明白门派已身遭不测。
“师父!”易遢大叫一声,莲子落地,立刻朝山上飞奔而去。奈何师门紧锁,曾经的“逍遥阁”早已寂寂无声。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微妙玄通,得笃静之徐清。”易遢目光随着这幅门联移动,“师父向来与世无争,隐居山林,毕生的心性都在这幅门联上。但是究竟是谁如此凶恶,置江湖规矩于不顾,要来此血洗无为阁呢?”他心中的懑愤继而转为困惑,脚尖一点,飞进了院内。
但见院内桌椅散乱,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恶斗。昔日的规整早已不复,取而代之地是满地凌乱。易遢走到昔日师傅的房门前,他还是如往昔一般先敲了三下门,才推门而进。
里间甚是规整,被褥仍齐整叠放,只是略有瓦片洒地,房顶破了个大洞。又迈步到师兄无涯的房内,亦是一番凌乱。想起自己素日同他颇为志趣相投,更常在一起饮酒论剑。
易遢心中微微一痛,拾起掉落在地的酒杯,用鼻使力一嗅,却见瓶口写着一行小字。心中一惊,见那字道:
“此事蹊跷,师弟小心。吾门已往祁山”
易遢大为惊诧,随即释然,暗忖道;“师兄果然是知己,知我定会拾起这酒杯,遂在瓶口刻字。看样子,门派定无大损,我该当赶快赶去祁山,同师兄回合,此事自然明晓。”
遂即刻下山,买了一匹快马,朝祁山马不停蹄地赶去。日夜兼程,一路上换了三匹快马,渐入祁山境内。
马蹄得得,隐隐传来。无涯回望了一眼师父,见他老人家闭目假寐,欲言之言又吞了回去。“无涯,你去看看,自通,你在此处为为师敷药。”师父仍闭着眼睛,口中却道。
师父口中的“自通”即是黄自通,三十二年前,易遢、无涯同他是同门师兄,后来师门有变,各自天涯。
无涯施展轻功,在树端游走,眺目望去,但见远处一匹白马载着一名青年匆匆赶来。那青年却正是自己挂念的浪遢师弟。无涯欣喜难已,叫道:“师弟!”
易遢听得是师兄的声音,勒马停住,叫道“师兄!”无涯从树端飞下,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心情澎湃,热泪盈眶。
易遢问道:“师父还好吗?”
无涯道:“师父……他……”说道此处,又突然止住,转而厉声道:“此次灭门之事究竟和你有无干连?”
易遢连退三步,仿佛遭到巨大创伤,黯然道:“师兄,我真看错了你,你怎能如此想?”
无涯目光转而柔和:“师弟,我自然不会这样想。只是师父、黄师兄都这样想。这次师父特准你回家探母,但你一走,数日之后,就有人来灭门,是你泄露了我门的行踪,或者是你引来了他们?”
易遢:“师父平日公正分明,他决不可能这样想的,一定是有人说了什么蛊惑人心的话,才令师父颠倒黑白。”
无涯黯然道:“没有人说什么话,你去向师父解释清楚吧。”
两人各有心事,步履沉沉,一路无语。远远地,易遢便望见师父半边身体赤裸,而黄自通正在往他左背敷药。浪遢心中一痛,叫道:“师傅,你怎地了?”
师父哼了一声,喝道:“孽徒,跪下!”
易遢虽是疑惑委屈,但膝下却扑通一声跪下。他素日最是敬重师父,师父的命令从来不敢违抗,此次也是亦然。
师父厉声道:“此次魔道前来灭我门派,是不是你引来的?”
易遢道:“此次回乡,我每每皆是夜间赶路,白日不行。无论如何也不会泄露行踪的。灭门之事,我也没想到…”
师父道:“你也没想到?还是你早就和魔道勾结好,原意只打算拿走我门的宝物,但不料魔道中人凶残背义,还要灭门?”
易遢道:“宝物,什么宝物?我……”话还未出咽喉,却被师父一声喝断:”自通,去试他的剑法!”
黄自通答了声“是”,又向浪遢打了一个拱,道:“师弟,得罪了!”话毕,拔剑出鞘,甚是利落。剑锋直走,指向浪遢的咽喉。易遢一惊,脖子向左一偏,这剑便刺斜了。
无涯见状,将自己的剑扔去,道:“师弟,接剑!”易遢翻身而起,接住那剑。
黄自通的剑一折,却又向易遢握剑的手腕刺去。这一剑却意在使易遢被迫扔掉那剑,假使易遢不肯扔掉那剑,那么手腕必然中剑。这一剑准确无误,势在必得,两者必取其一。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只见易遢微微一收,把黄自通的剑便轻轻巧巧向上弹开。
使出这一剑,易遢自己也是意想不到,乃是情势所迫,急中生智所得。再瞧无涯,也是暗暗称奇。再瞧师父,双眉紧锁,目光凌厉,面色亦是如土。
黄自通却不泄气,回身又快剑如麻,剑剑都直指易遢要害。浪遢也是舞成剑花,将自己紧紧护住。
无涯看得汗滴涔涔,暗自叹道:“黄师兄剑剑都要师弟的命啊,师弟好生凶险。”
再去看时,只见易遢的剑法却慢了下来,间或一格,间或一挡,都将黄自通的剑避开。
易遢愈发斗得气定神闲,每一剑都愈发温和轻巧,似若无剑,而黄自通再怎地凶狠却不能近身。难道这便是师父所言的剑法之臻界:无为而为之?
再瞧师父时,面色转为铁青,喝道:停下。”黄自通还欲再斗,只得无奈停下。浪遢又扑通一声跪下。
师父嘴角抽搐,颤声道:“你使的剑法……哼……你果然觊觎本派的宝物,你……你……哼,起来,从此以后你再不需向我下跪,你我再无师徒名份!”
易遢哽咽道:“师父……”师父一喝断道:“易遢道长,请自重!”他每个字咬得又重又凌厉,一字一顿,字字割在浪遢心口。
易遢向师父磕了十个响头,道:师父日后保重,徒儿不肖,忝列门墙。”说罢,黯然离去。
他一路神色恍惚,失魂落魄,身旁走过的人、嘈嘈杂杂的声音也浑然不觉。日暮西垂,前方有一块大石,他人一呆,便坐在了石头上。从日落到日出,从白日到黑夜,这一坐,就是两天。
这日黄昏,一个农夫和一名郎中匆匆走来,那农夫道:“我父亲病得严重,怕撑不了多时,您一定要快啊!”那老郎中答道:“一定,一定!”
听到那二人的对话,易遢突然心中一动,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时易遢的心中终于明朗。
易遢暗暗思道:“师父大恩难忘,即便师父错怪了我,我也不可如此就离开了他老人家,更何况师父现在身负有伤。”回头看时,只见那二人早已走远。
此刻他心情澎湃,禁不住要再见到师父,便原路返回。月色如洗,令他大为畅快,脚下也生起了风,片刻回到原地。
奈何人去楼空,早已不见师父一行人的踪迹。正当失落之时,只见西北方却有本门讯号灯。
那是在西北角的一座破庙里,无涯站在庭中放起了信号灯。他神色悲苦,转身进了一间房。房内围着众师徒,不少人正低头垂泪。“师父……如何了?”无涯问道。
黄自通瞧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师父,只是摇头:“中毒过深,而且这毒举世难寻,下毒的手法太过精妙,只怕……”说到此处,众人默然不语,只是垂泪。
只听一名门徒哭道:”那时天色已暗,我正在庭中提水,忽然背后一痛,便被人点住了穴道,随后那人便进了师父的房间。师父同那人絮絮叨叨在房中讲话,渐渐的声音渐无,不刻,便只听得师父倒地之声。”
黄自通嗯了一声,皱起眉毛。
正在此时,师父一声沉吟,面色甚是苦痛,众人都不敢再吭声。无涯同自通从房中走出,步入庭院。无涯道:“我放了信号灯,不知浪遢会不会来?”
黄自通一声冷笑道:“他敢来吗?”言中之意,无涯甚是明白,但他自己亦不敢确信,便不回答。前些日易遢使出的剑法,更是令他无话可说。
两人都是默然无语,便又走去房中,却见师父已从床上坐起,他面色如膏,不像长久之象。有徒弟拿来笔墨纸砚,他便颤颤巍巍提笔写字。
众人看时,便是一个“无”字,再看时,是个“为”字、“无”字、“形”、“剑”、“法”字,合起来便是“无为无形剑法”。
无涯沉思道:“莫非这就是本门的宝物?但怎不见师父提起?”再去看时,只见纸上又多了个“易“字,无涯心中一颤,不敢再看下去。
正在此时,只听得门外一个热切的声音叫道:“师父!”那人头丝些许杂乱,面有菜色,此人正是易遢。两日不见,却憔悴了许多。
易遢正要迎上去,只见师父将手颤颤巍巍指向他,道:“你……是你……你……”头一垂,便仙逝了。
易遢砰的一声跪下,号陶道:“徒儿不肖,来晚了!”却听得黄自通哼哼几声冷笑:“是你杀了师父!”
易遢一震,道:“你……你说……什么?”黄自通冷冷道:“是你杀了师父。”
听得此言,这一句“是你杀了师父”,浪遢听了,便觉如五雷轰顶,怔在原地,讲不出一句话来。
黄自通叫道:“我要替师父杀了你这败门之徒!”说罢,抽剑往前,直指易遢咽喉。
易遢眼睛一闭,心里只道师父已死,便觉人世再无可恋,再无可盼,只待那剑刺上来便永远离了这人世烦忧。
只听咯的一声,无涯格开了黄自通的剑。无涯边斗边道:“留得青山在,怕没柴烧。快走,快走!”
另一边黄自通大叫道:“师弟,让开,让我杀了这恶徒!”其他弟子也纷纷拔剑来斗,一些人涌向了他。无涯瞬时被密密麻麻包围,与同门相斗起来,口中却只是不住叫道:“快走,快走!”
易遢恍恍惚惚,竟转身飞出院墙,消失在夜色里。
黄自通大叫道:“恶徒,不要走!”手上斗得更加凶狠了,把对易遢的憎恶都转移到无涯身上。无涯边斗边道:“师兄,何必苦苦相逼,师父的死不能如此草率定夺”
黄自通冷冷道:“你怀疑我吗?哼,你和他是一伙的,你也该死!”剑来剑去,招招要命。无涯只得奋力相斗。
斗到后来,黄自通的剑法渐渐不济,而且与本门剑法相去甚远。无涯惊道:“师兄,你使的是什么剑法?”
黄自通一震,“嘿嘿”冷笑两声,回身一转,便飞出围墙,再也不知所踪。
众人这才明白一切的始终都是黄自通设的陷阱,但是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无涯望一眼师父,痛声道:“埋葬好师父!”说罢,追了出去。
不过,这次他追的不是黄自通,而是易遢。然而天地茫茫,又何处可寻?
这一寻便是数十余年。数年来,他踏遍了天南地北,寻遍了万水千山,一头黑发也已愁成皓白,但却始终也不见师弟的踪影,更无半点音讯。
这一日,他又来到了蜀中的一座酒楼买醉,心中想着几年前与易遢饮酒畅怀的日子,又增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