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鞑子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帮众,务须心存忠义,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什为激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那些臭官儿们来保国护民,那是办不到的。眼下外患日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洪老帮主命我勉励众位好兄弟,要牢牢记住‘忠义’二字。”群丐轰然而应,齐声高呼:“誓死遵奉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但见群丐正义凛然,不禁大有所感,心下佩服。
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等事,帮外宾客不便与闻,纷纷告辞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正厅丶前厅丶后厅丶厢厅丶花厅各处一共开了二百馀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这英雄大宴是数十年中难得一次的盛举,主人既须交游广阔,众所钦服,又须豪于资财,出得起偌大费用,否则决难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
郭靖丶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为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她坐席之旁。郭芙与武氏兄弟反而坐得什远。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么让他坐这好位?”突然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竟依从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若执意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担心,又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撵他走啊!”
武氏兄弟对杨过原本只心存轻视,但在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已大生敌意。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去狠狠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师母向来极为要强好胜,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觔斗,师母便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了。”他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说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让他出出锋头,大大的露一下脸。”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这些年来你定然挺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不住转头去瞧郭芙,神色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想:“他来敬酒,定有鬼花样。在酒中下毒,料也不敢,要防他下蒙药。”站起接过酒杯,说道:“多谢。”沾口不饮。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腰穴”,听师伯言道,以一阳指法点中了敌人的“笑腰穴”,对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终大笑不止。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功,也决不能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一交,便反点他“笑腰穴”,但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丶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暗运欧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穴道即行变位,不过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修为什浅,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便即回顺,必须再运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么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微微一笑,坐回原位,半点不动声色,好生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什么不管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穴歪了。”武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挺出手指,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什么用。”
她知武氏兄弟学了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二人日后必定传她,却已不什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也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不见,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的又有什么高招?”筷上正夹了一大块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倏出,袍袖带风,出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见他来指势狠,自己于这逆运经脉的功夫所习有限,只怕抵挡不住,当下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一大块牛肉挡在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食指戳去,正好刺中牛肉。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
武敦儒提起手来,见五只手指中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抛去又不好,什是狼狈,狠狠向杨过瞪了一眼,快步回座。
郭芙见他手中抓着一大块牛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回答,正狼狈间,只见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举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声说道:“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号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命敝帮帮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个妙策,使得蒙古鞑子不敢来犯我大宋江山。”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我一语,都表赞同。此日来赴英雄宴之人多数是血性汉子,眼见国事日非,大祸迫在眉睫,早就深自忧心,有人提起此事,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一个银髯老者站起身来,声若洪钟,说道:“咱们今日众家英雄在此,便当歃血结盟,共抗外敌。咱们要结成一个‘抗蒙保国盟’。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夥儿便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丶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武林高手,自来以东邪丶西毒丶南帝丶北丐丶中神通为首。中神通重阳真人仙去多年,东邪黄岛主独来独往,西毒非我中原汉人,南帝远在大理,都不是我大宋百姓。这个抗蒙保国盟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丛中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个艺能服众,德能胜人,担当得了这个大任?”他话声响亮,众人齐往发声之处瞧去,却看不到人,原来说话的人身材什矮,给旁边之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跃起身来,站到了桌上,但见他身高不满三尺,年逾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有人识得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顾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声吞下了肚里。只听他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之中难得露一次脸,要是遇上了抗敌御侮的大事,恰好无法向他老人家请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是。”雷猛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尽忠报国之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推举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云游四方之时,大夥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有人道:“丐帮前黄帮主足智多谋,又是洪老帮主的弟子,我推举黄帮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间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长春子丘真人。”一时众论纷纭。
正乱间,厅口快步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丶孙不二丶赵志敬丶甄志丙四人。杨过见他们去而复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干一场吗?”郭靖和陆冠英大喜,忙离席相迎。全真派号称天下武术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不免逊色。
郝大通在郭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须得小心提防。我们特地赶回报讯。”郭靖心想,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高手,江湖上武功胜得过他的寥寥可数,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颤,对头自必是极厉害的人物,低声问道:“欧阳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大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磐声。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赴英雄宴的人物,见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郭靖低声向黄蓉转述了郝大通的说话,便即站起,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丶贵公子模样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脸削身瘦的僧人是霍都的师兄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尚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他。只见这二人分立两旁,中间站着一个身披红袍丶极高极瘦丶身形犹似竹杆一般的僧人,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曾听黄药师说起过密教金刚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之时,顶门微微凹下,此人顶心深陷,难道武功当真高深之极?两人暗中提防,同时躬身施礼。郭靖说道:“各位远道到来,就请入座喝几杯。”他既知来者是敌,也不说什么“光临丶欢迎”之类口是心非的言语了。陆冠英吩咐庄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武修文快手快脚,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人物。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见杨过安安稳稳的坐着,全不动弹,瞧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得什么英雄?天下英雄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努嘴。武修文会意,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挥庄丁将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里最僻的一席。杨过心中怒火渐盛,也不说话,只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僧人说道:“师父,我给你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僧人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征右军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帮的黄帮主。”那僧人听到“蒙古西征右军元帅”八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师尊,蒙古圣僧,人人尊称金轮国师,当今大蒙古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这几句话说得什是响亮。众人听了,愕然相顾,均想:“我们在这里商议抵御蒙古南侵,怎地来了个蒙古的什么护国大师?”杨过更是一凛,记得那日在华山绝顶,义父与洪七公都曾称赞川边五丑所学功夫“了不起”,要他们带讯去叫师祖金轮国师来比划比划;此刻金轮国师与川边五丑的师父达尔巴同时到来,义父与洪七公却不在人世了,既感伤心,又知这高瘦僧人定然了得。
郭靖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淡淡的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摺扇一挥张开,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朗声道:“我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矮狮”雷猛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么?”此言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霍都道:“好罢,洪七公倘若未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高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见得着么?”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父金轮国师?各位英雄请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国师,再没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国师凭武功夺得盟主,中原豪杰虽决不会奉他号令,却也削弱了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心想:“这几十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是这里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我们都不致落了下风,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