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弗兰西斯·库恩科尔著
吉姆·马尔罗尼和我在神学院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但是,直到我们被正式任命为牧师一年以后,我才慢慢发现他的隐密爱好。
一个夏日的下午,我们在中央公园散步,不知不觉中讨论起各自的梦想和向往。我的梦想来自书中,因为对于我来说,阅读就是我生活的全部。马里顿和吉尔森,霍布金斯和莫里亚克,贝尔纳斯,尤其是格林的作品激发起我巨大的热情,让我意气风发,充满信念和向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梦想却来自瓶中。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像我那样,公开谈论自己的愿望和向往。他曾经对我说,我是他唯一可以吐露个人私事的密友和知己。“威士忌让我充满想象,”他耸了耸肩说,“一个男人是要有梦想的。”
我引经据典试图说服他不要喝酒。他辩解说,当他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在他虔诚信教的妈妈的坚持下,他发誓受戒。在神学院读书期间,虽然他很想冲破戒律的束缚,但始终没有。这就是说只要他妈妈在世一天,他就不会允许自己沾一滴酒。然而,就在他正式被任命为牧师一个星期之后,他的妈妈突然离世。我想,她是看到儿子终于被授予圣职,她引以为荣的愿望实现了,她也就没有遗憾了。
吉姆是她的独生子,母亲去世后,他感到解放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无拘无束地生活了。他告诉我说,为了应对教区工作压力,他渐渐地开始酗酒。起初只是偶尔偷偷喝上几口,慢慢地发展到醉酒。不过,他向我保证说,他精神还是清楚的,只是夜里在自己房间独自喝几杯放纵一下,喝过之后便醉醺醺地爬到床上——经常是和衣睡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冲个凉水澡,用浓烈的漱口液漱过口,这样,就连一起工作的牧师和厨师也不知道他夜里喝过酒。但是,我还是担心这种骗术能维持多久而不被发现!他声称,他会尽最大努力控制好自己的。不管怎样说,我还是担心,总有一天,他会来个醉弥撒,制造出一个震惊整个教区的丑闻来。
我们自中央公园西边分手后,他去了华顿高地教区,我去下层的曼哈顿教区。我在叹息声中与他分手。次日,我极谨慎地打听到了有关对酗酒牧师的处理办法,不幸的是,许可手续的办理得通过红衣主教,而红衣主教是个固执的人。看来我得帮帮吉姆,让他改了这个坏毛病。
吉姆和我难得有多少时间在一起,因为我俩都有没完没了的教区事务要做。年轻的新任助理牧师除了做好自己的那份工作外,总是渴望着多做一点其他的工作。譬如,我一个人伺候照顾我教区里所有卧病在床的人。我已记不准我的本堂牧师为困居家中的人做了四次还是五次圣事,但有一次为一个年老而富有的寡妇所做的圣事让我记忆犹新,她那时不幸中风,我所做的那次圣事为教区促成一笔可观的捐赠。
由于我不能按照我的意愿经常见到他,我就每天晚上给他打电话。有时候他的声音醉醺醺的含糊不清,也有的时候,我很高兴地听到他很清醒。想到他会逐渐地适应教区寂寞单调的生活,我打心眼里高兴。
大约在我授圣职礼后不到两年,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三点钟光景,吉姆按响了我们教区住所的门铃,这使我的希望成为泡影。门房把他领了进来,他走在通往我房间楼梯上的沉重脚步声,听起来如同一个人走上绞刑架的脚步一样沉重——不过,即使他走进我的房间,我也没有闻到他身上有一丝威士忌的气味。他刚二十七岁,身材瘦高,狭长的脸上略带浅浅的皱纹,给人一种忧伤之感。我觉得他身上还存留着一种天真和粗鲁,驱使着他去喝酒。他拒绝去做心理检测,而正是心理上的孤单寂寞压迫着他——或许他找到了心理恐惧的原因,他就能从心理恐惧中走出来。“喝点酒就不会胡思乱想。”有一次他曾对我说。他除了需要再年轻一点的脸庞,还需要清醒和节制。
“我看你来了,汤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欢迎我来?”
“你是说笑吧!你今天留下来,在我这儿吃晚饭好吗?”
他毫不隐讳,直奔主题。“当然,如果你给我酒喝,我会留下来的。我喜欢的是酒而不是食物。我近几天一直有一种渴望,希望能找个知己一醉方休。我一直以来都是单独喝闷酒。喝酒是件开心欢乐的事情。汤姆,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来杯威士忌吧。我的喉咙都起火啦。”
“你是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吧?”
“不要和我争了,你是不会明白我的感受的,没有人能明白。我是不能自已呀!但是这没关系,我受够了。我完成了……咱们喝几杯吧,你和我,从此以后,我将改邪归正。”
“好了,你听我说。”我把他推到一张椅子里,“我们好好谈谈,我们一起吃完晚饭,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不明白,”他说。他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奔过去要开储藏室的门。
我抓住他的手臂,使劲地摇他:“吉姆,不要放弃!我会帮助你的,但我不会让你喝酒。再说,事实上,我这里没有酒。”其实,我那时藏有一瓶酒。“不过,即使我有酒,我也不能让你喝。一旦让你喝开了,你就控制不了,肯定喝醉。你要知道这个道理。”
“就喝一口,我就这点要求,”他猛地从我手中挣扎出来,扑地一下跪倒在我面前,喘着气说,“就只一口,喝了我立马就走。我不会在这里喝醉,我发誓,汤姆。绝不会让你失面子……还有,如果不是威士忌,我早就进精神病院啦。求你啦,就这一次。我知道你这里有酒藏着。”
这让我浑身颤抖起来。我蹲下身来,慢慢地把他搀扶起来,把他拥进怀里,“吉姆,别这样,我只是不想让你烂醉如泥。禁戒,是令人痛苦的事情,但也是对你意志的磨练,精神的救赎。经受得住诱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也感到寂寞,寂寞得让人可怕。我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和你处在相同位置……女色是我的禁食之果,就像酒是你的禁物一样。自从我来到这个教区以来,碰到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得回避,不敢和她们说话。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我甚至看都不能多看一眼。让我听她们忏悔纯粹是炼狱啊!即使如此,我还是忍受住极大的痛苦和煎熬,坚持不懈,死守禁戒。”
“是啊,你比我伟大啊,”他冷笑着,“既然如此,我就只好走啦!”接着,他似乎在引用某个醉诗人的语句,庄重地说了句:“我要寻找闪烁于酒瓶之中忘我的超然。”他摆脱我的手臂,一把抓住球型门把手,使劲猛拉,几乎把门把手拉断。
我气得咬牙切齿:“既然我不能让你改变意愿,那我就送送你吧。”
“不麻烦啦,”他朝我嘘声,“待着吧,和你那该死的诱惑作英勇的斗争吧!”
我没有和他争论,默默地拿起我的衣帽,跟着我那充满怨气的朋友走下教区住所的台阶。我们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说话,一直走到第二林荫道和二十一街的拐角处,我不知他意欲何往。他往商业中心区走去。我猜想他是在找一家无名的廉价小酒吧,去和他那超然忘我的状态约会。我一边继续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往前走,一边仔细考虑怎样来结束我们的这段旅程。我已经放弃了劝吉姆从威士忌中回心转意的念头。
走到十四街道,当吉姆催促我回去时,我一点也不意外,“快回去,汤姆,你已经走得太远了,外面很冷。”
突然,包厘街(纽约的包厘街,有许多廉价饭店和流浪者。)上圣·马克教堂塔顶的钟声敲响了。我看到教堂门前的三角形公园里聚集着一群人。
他们聚在一堆抵御寒冷。我有了转移吉姆注意力的办法了。我抓住这个机会,说道:“吉姆,我们去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耸了耸肩,就像一个人不耐烦地迁就另一个人的突发兴致,飞快地走向人群。有人在雪地上清出了一块空地,在圆石铺就的地面上生了一堆直径大约有三英尺的篝火。篝火的四周点了一圈蜡烛。
“嘿,你看那边,烛光宴会!”我说,“这是古老的亚美尼亚人庆祝圣母进殿节的风俗,欢庆耶稣基督进入寺庙。”
吉姆简略而无礼地点了点头。他似乎对这个仪式并不重视。相比之下,围在火堆边的人们轻松快乐,期望着我们两个年轻人,跳越火焰,做出滑稽古怪的动作来。一个年迈的女人蹲在地上,告诉一个小孩子说,这篝火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可以净化人的灵魂。“小伙子们,”她又说道,“从火堆上跨过去吧,你们的灵魂会得到净化的。”
很快,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通道。人群中首先走出了两个年轻小伙子,其中一个剃着平头,身穿印着醒目的NYU字母的蓝白条夹克,他从十步开外飞奔过来,轻松跃过了烛光围着的篝火,赢来了大家热烈的掌声。他的伙伴,身穿绵羊皮袄,也跳了过去。他肥大的身体,长长的大衣,几乎把篝火挂倒,慷慨的人们依然送他以热烈的掌声。
就在人群将要散开时,让人意想不到的第三个跨越者赫然耸现。在人们的欢愉声中,吉姆突然大叫道:“等一等!”他猛地拽下身上的黑色长袍,快步走上跑道。他身穿一件黑色高领套头毛线衣,黑色裤子,和我一样穿着古罗马式的无领衣服。尽管在这样的日子里,作为牧师穿着便服出现在公众面前,不合规范,但吉姆的强烈世俗愿望使我俩都没来得及换衣。
怀着急切的心情,要试一试这篝火的魔力,他蹲下身来,默默祈祷,然后直奔火堆。他轻松地越过火堆,博得观众更加热烈的掌声。
他用手挽着我的臂肘走到旁边,对我说:“汤姆,你拯救了我。”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他急切地说:“我听了那老妇人的话,我感到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鼓动我要跃过那堆篝火。”吉姆的眼睛里燃烧着激情,脸上充满喜悦和自豪。他用手在空中比划着,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分钟前我的喉咙还渴得冒火,但现在所有的火都泄在那块圆石上了。慈悲的主啊,你是有求必应啊!但是,汤姆,你一直不作声,是怎么啦?”
“你说得棒极了。”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事实上,我一直在为你祈祷。你刚才说的话让我惊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原路返回,恍恍惚惚中走得很慢。街上静悄悄的,我们似乎漫步在神话之中。
当我们快到教区住所时,他兴高采烈地说:“你会相信吗,汤姆?我现在宁愿喝河里的水也再不要喝威士忌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不仅仅是个奇迹,我们得感谢上帝的保佑,我们去祷告吧。”
我们连蹦带跳地走上了古老的主显节礼拜堂陡峭的台阶。我说起古老的主显节礼拜堂,是因为我主显圣就发生在大火烧毁令人崇敬的教堂之前不久,里面光线微暗,一片寂静,我俩一起祷告——他和我一样极为虔诚——点燃蜡烛。我们静静地、全神贯注于这个神迹。我满怀敬畏地跪扑在地,他也沉浸在敬畏之中。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在那里跪了多久。当我最后离开万能的主之前,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感谢主的非凡恩典和仁慈,然后欢天喜地地转回教区住所。
在门前,他像一个先知一样对我说:“我清楚啦,我已征服了魔鬼,现在他的诡计对我再也不起作用了,我已经经历了一场严酷的磨难。”
“吉姆,你说得对!我也相信这是一个圣迹。你现在就回去,好吗?”他使劲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指关节捏得嘎吱响。
“我就回去。”
我站在路口,目送他一直走到二十一街道,转过第三大街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整个晚上我在房间里,脑子里始终想的都是他的这件事。圣迹真的就显现在我眼前吗?可是,即使这是神的意志,那么此后会怎么样呢?吉姆酗酒的毛病能得到彻底根治吗?他还会复发吗?
我躺在床上还在想:这是多么的神奇!亚美尼亚人的宗教庆祝仪式竟然成了治愈吉姆的良方。
这件事发生在1962年,那时我的信念还没有动摇。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以及由此而发生的巨变当然对此产生了影响,不过,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
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以后,我见到吉姆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了七十年代末期,我们差不多一年仅相遇一次——大多是在教区聚会等活动中。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中止了交往。或许是他觉得不再需要我了,因为他已摆脱孤寂等的困扰。
到了八十年代,我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思虑重重,而这时他突然来访,让我深感意外。门房通过内部通讯系统报告了他的来访:“多诺万神父,马尔鲁尼阁下要见你。”
他明显发胖了,嘴四周遍布的皱纹,使他显得有些抑郁。对于他的到访,我心里感觉有些复杂。他又来看我,我心里高兴。他为什么而来,我有些好奇。同时我担心我会说漏嘴,让他疑心。我故意装作很平常的样子。
“又见到你,很高兴,吉姆。你好久没到我这里来了。”
“我感到我必须来看你了。”
“必须来看我?”
“是这样,不得不来。我突然感觉到你会有事……不要这样看我,我没有病。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遇到了麻烦,大麻烦,所以我觉得我得来看你。”
“什么麻烦?”我脱口问道,强装微笑。
“不过,梦的细节现在回忆起来有点模糊,好像你孤零零地站在一座桥架上,一列火车从你后面冲了过来。可你没有听到火车的声音,你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危险。我站在桥下不远处,拼命叫喊,告诉你火车来了。最后你听到了我的喊叫声,跑向桥头的隧道。就在你接近隧道时,呼啸的火车嘭地一下撞到你身上。你很恐怖地尖叫一声,被轧到了火车轮子下面。”
“我是将要被轧死还是已经轧死了?”
“隧道洞口太阴暗,我看不清楚。但是当我醒来之后,我耳朵里还有火车有节奏的响声,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再也见不着你了。或者,即使能见你,我担心也是最后一面了。”
“在你看来,我似乎要作长途旅行了,对吗?”我问道。我皱起眉头,无法再迫使自己微笑。
“正是这样,真是不可思议!十八年前,正是出于完全相反的情况,让我来到这里。还记得吗?在我的记忆中,我当时是希望你能拯救我,找到治愈我的办法。不管怎么说,正如那次我必须来看你,今天我也不得不来找你。当然目的是完全不同。那时是我需要帮助。现在,在我看来,是你需要帮助。告诉我,这只是个荒谬可笑的梦。你告诉我,你没有麻烦。”
我很勉强地笑了笑。
“你没有否认,我明白了。我担心我这次来访让你很心烦,汤姆。”
“怎么会呢?”
“你刚才笑得很勉强。以往你笑起来都很痛快。”
“我承认我真遇到麻烦事又怎么样呢?有必要吗?让你劳心。叫我怎么说呢?你能帮我吗?你就是为这来的吗?终于,你有机会回报我啦。”
“正是如此,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来呢,你是觉得我做梦做得太多了点吧。但是,我这梦——不,还不止是梦,是噩梦——对我来说就如同那迫使我来找你时无法消解的干渴一样确确实实。如果说圣迹能在我身上发生,为什么就不能发生在你身上呢?不要怀疑啦,汤姆!那次你亲眼见证圣迹显现的全部过程。自那以后,我没有沾过一滴酒——已经保佑了我十八年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还记得我们是怎样走过第二大街的吗?那时我是一路上想方设法要摆脱你,想找个地方痛饮一番——那时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事更让我想做的了。我甚至到了要逃跑的地步,突然间,这种渴望从我身上消失了,就像一片乌云,永远地飘走了。你还记得我们所作的感恩祷告吗?那天晚上,我是那样兴奋,在回家路上的地下通道里,给了一个流浪者二十美元。”
“二十美元!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那是我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我当时身上有二百美元,我也会很痛快地给出去的。凭直觉,我知道我摆脱威士忌和孤单的双重煎熬。那天,我获得了重生。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会在哪里?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还戴着这顶法冠。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否则我会被脱去牧师的衣冠,成为混迹廉价酒吧的酒徒——如果还活着的话。到地狱也将让我睡在街道的角落上,衣衫褴褛,一边乞讨一边受着疾病的折磨。”
“喂,怎么啦,吉姆,怎么这么唠唠叨叨的?即使那天晚上没有那些奇迹发生在你身上,事情也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么糟啊。假如你没有从神学院毕业,你还得在世俗社会生活下去。社会上很多大量饮酒的人也在生活着。”
“你忘了,我远不止是个大量饮酒的人,我不善交际,我是个孤单的饮酒者。”
“嗬,你够悲观的!不过,你来看我,我非常感激,你已好几年没来。我相信我已打消了你的忧虑,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是的,”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回答道。忽然,有一种幽默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他又说道,“看着你舒坦地躺在椅子里,心满意足地吸着你的旧石楠烟斗,还是那老样子,一点没事,我知道我搞错了。我把一个简单的噩梦当成了灾难的预兆。很抱歉做出这样的傻事。”
“没关系。你是一时冲动,性情驱使。一个人有了这种感觉,却不管不问,以后是会后悔的。”
对我的这个评论,吉姆表现出一脸寂寞,似乎有一种想要质疑的表情,我便设法鼓励他说出来。
“你说奇怪吧,吉姆。在你嗜酒那段时间里你每天晚上都喝得迷迷糊糊,但你就从没想过要辞去牧师这职位吗?”
“你说我自愿辞职,不!假如主教发现我喝酒,他会把我开除。但是,要让自己脱离这个队伍,主教不逼我走,我才不会走呢!”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
“放弃牧师工作是要下地狱的。而一个牧师喜欢威士忌,但能坚持牧师工作,就有可能不要下地狱。”
听了这话,我气愤不已,不由得站起身来踱起方步。“你看到有那么多的牧师脱离神职队伍,不想想世俗的可能性,你怎么能这么说事呢?”
“神职还俗是要遭重罚的,是要下地狱的,这是肯定无疑的。不要忘记,汤姆,你永远是牧师。”
“地狱这个超自然的存在,我想,你依然还那么相信吧?”
“在我嗜酒的那段日子里以及一直以来,我从未怀疑地狱的存在,它在等待不知悔悟的有罪之人。”
“你是不是曾经觉得,你这个牧师在喝酒的时候比不喝酒清醒的时候要好呢?”
他显得有些吃惊,“怎么是这样呢?”
“喝酒是魔鬼撒旦对你的一种敲诈,要你给它好处,这样它就让你在其他的各个方面都成为一个好牧师。”
“这是异端邪说,你是知道的——是摩尼教的理论!”
“事实可能就是那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罪恶就没有善良,没有罪孽也无所谓美德。你喝醉一次酒就是对你美德的一次磨练。圣·奥古斯丁正是在贫民窟学徒的磨练,刺激了他日后成为名人的强烈欲望。”
“又一个异端邪说——罪孽神秘主义。圣·奥古斯丁的欲望与他最终成为圣人毫无关系,如若说有关系,这欲望只会是他成长路上的阻碍。他曾经为此作过忏悔。再说,品德高尚的圣徒有多少是从零开始的呢?譬如说,小弗劳尔?”
“你听起来是在强烈谴责异端邪说……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牧师——你不认识他——他在梵蒂冈二次公会后不久逃离了牧师队伍,他曾对我说过是什么促使他离去。他说,他逃离牧师队伍是为了拯救他的灵魂。我想你一定认为这是个超级异端邪说吧?”
“包含着对上帝亵渎的异端。当一个牧师失去了信仰,就没有辩解的理由,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他总不会堕落到……顺便问问,他是为什么离开的?”
“为了一个女人。”
“啊,这我就明白了。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夺走一个牧师的信念,那就是女人。威士忌可以让你失去控制力,但威士忌不会伤害到你的信念。只有女人才是信仰之大盗。”
“说起来好像我们基督教会非常惧怕女人。但是,她们是世界生生不息的源泉呀。”
“是在为自己辩解吧,你今天说出来的话都很肮脏啊!”
我的内部通讯电话响了,是厨房打来的。“多诺万神父,你可以来吃晚饭了吗?我们在等着你。”
我看了看表,已经六点过十分了。
“很抱歉,让你们等了,罗斯。我们就过来了。”
晚饭期间,我们在临时住所里面对着一个牧师和一个年轻的神父,话题转到了教区的经济赤字以及教堂的音响效果上,一些年长的教区居民抱怨他们听不清布道。
我的那位牧师转移矛头,说道:“可能我们一些年纪大的教徒需要助听器。”
他们在饭桌上闲聊期间,我在仔细考虑吃饭前我那不够理智的评论:教会惧怕女人是现实的危险,因为她们是生命的源泉。我本不应该作此评论,这将给我留下不利的影响。我在绞尽脑汁考虑消除影响的办法。但回到房间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说开来。
“那时候我说女人是我们牧师信仰的最大的危险,你反驳我,并说:‘她们是这个世界生命的源泉’,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于男人来说,如果没有发誓禁欲,女人就是生命之源。婚姻需要就不是背叛教会。事实上,教会是赐福于婚姻的。但是,作为一名神父,曾发誓禁欲,不和女人生活在一起,教会诅咒婚姻。作为一个神职人员,爱上一个女人就意味着背叛教会,背离他的信仰,因为你得离开教会去支撑一个家庭,抚养妻子儿女。”
“她的儿女。”
“是啊,”我哽塞道,“我刚说过的那个神父离开了教会,去和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寡妇结了婚。”
“多么糟糕,一个神父按世俗的仪式结了婚。不过我现在要走了。假如我受上界派遣……”
“吉姆,”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相信你是受上界派遣来拯救我的,对吗?”
他的沉默使我感到不爽,我决心冒险探探他对我的猜疑有多重。
“你不觉得你现在的劝说和担心是没有意义的吗?你希望听到我的坏消息——在过去他们是怎么说的?——一个雾中的牧羊人。坦白地说,我在你面前,还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位置,还是老样子。”吉姆依旧沉默不语。
“你拒绝回答我,对吗?”
“你要我怎么说?”
“你是否依然相信你是来执行上帝赋予的拯救任务呢?”
他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点了点头。我俩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
“我还是不能消除你对我的忧虑吗?”
“是的,比那糟糕的梦更让我担心。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无法摆脱,”他一边说一边走向门外,“我担心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即使他是对的,我也不想叫他回来。我把强烈的感情压在心里,我害怕吉姆的来访可能会影响我的意愿。“我早已放弃了信仰,他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让我心烦意乱,”我大声说道,用拳头捶打墙壁,“弱化我的决心。”我走到窗口,凝望着照耀在天空中的月光,让月光尽情地洒落在我身上。但是,不一会儿一团乌云遮住了月亮。我喃喃自语:“他说他来这里是受上帝的旨意来警告我的。我是不会相信的,但现在这月亮突然暗淡下来……”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乌云依然遮住月光,没有一点移去的迹象。偶尔,黑暗中透出斑斓色彩,如同一个巨大的伤痕。
第二天,我永远地辞去牧师的职位,我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心里这样充满勇气,四肢如此具有力量。但是,在我开始的新的生活,和我的过去逐渐拉开不可逾越的距离时,我的那份激情也慢慢消逝。
不要误解我。这并不是说我后悔我这个前牧师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我深情地爱着他们。只是我感到惧怕,不时地有这种感觉,害怕有某种存在我现在还没有认识——前面未知的结果。然而,我确信这种惧怕是一种短暂的现象。它会随着时间而减弱,肯定不会是相反;或许它会消失。
弗兰西斯L·库恩科尔:1921年出生于纽约市,曾就读于圣母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库恩科尔博士是位英语教授,著有2部著作,发飙文学评论5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