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快晌午时,李老庭在庄头井沿边蹲下来逗大柱的叔伯兄弟镢头,说:“镢头,你识数不?”五六岁的镢头正光着腚和尿泥,奶声奶气地说:“识数!”李老庭说:“那好,我问问你,我一口,恁大娘一口,俺俩搿一块儿是几口?”那镢头小脑袋一挺:“两口!”李老庭说:“不对,不是两口!”镢头想了想,大声说:“就是两口!”李老庭站起来跺着脚,吓唬他:“你再说是两口我就揍你!”那镢头别看人小,倒也真硬:“你一口,俺大娘一口,恁俩搿一块儿就是两口!”李老庭装模作样要去揍他,镢头撩起小短腿就跑,边跑边喊:“你和俺大娘就是两口!”这时,大柱娘正好挎着篮子赶集回来,看到镢头跑得小脸通红,问镢头:“镢头,跑那么快弄啥?谁躖(躖:音duàn,快步追赶。)你了?”镢头“呼哧呼哧”直喘气,小肚子一鼓一鼓的,啥不也说,伸着小脏手从大娘的篮子里拿了根黄瓜,咬了一口问:“大娘,刚才大姑夫问我,你和他搿一块儿是几口,我说两口,他就要揍我。我说的对不?大娘!”大柱娘抬头一看,那李老庭正笑得前仰后合地直拍腚,自己的脸腾地成了块红洋标布。
“镢头,可不能再瞎说了!嗯——?”镢头小嘴塞得满满的,点点头:“嗯!”了一声。大柱娘挎起篮子大步流星地朝李老庭冲了过去:“好你个李老庭,你个吃秆草倒驴粪的货!咋不掉进茅坑里淹死你!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李老庭一看母夜叉来了,哈哈笑着掂起身边的抓钩子转身就溜。旁边的人一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大姑夫啊大姑夫,你是真能操(操:音cào,操蛋、捣蛋、胡闹之意。)!噘嘴骡子卖个驴钱,你毁就毁在你这张破箩一样的嘴上!有胆你别跑?”李老庭边快步走边笑得屁唧的说:“我这叫好男不给女斗!”李老庭玩的“两口”惹得大柱娘把他围着庄子躖得草鸡不下蛋。
李老庭也就是痛快痛快嘴儿,大柱娘五十来岁时,大柱爹因病走了,李老庭再也没有给她这样逗闹过。
天和日暖时,李老庭弯着腰——不知啥时候起李老庭的腰渐渐罗锅了。只要在陈楼一露面,还是从东头骂到西头。有人惦记他同大柱娘的事儿,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就有意伸着头贴着耳朵问他:“大姑夫,你给我说,我谁也不给说,你和大柱娘做成了两口没有?”李老庭嘴一歪:“滚恁娘个蛋!”这时旁人会高门大嗓、当真不当假地打圆场:“别瞎扯了!这都到几啦?是不是大姑夫?连大头都耷拉着抬不起来了还能弄那个事儿?要是早两年,说不定还真能老蚌生珠,弄出个一男半女的。恁看看,这不都老掉毛个熊了!恁都别瞎胡想,大姑夫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几十年了,枪都拉不开栓了。想那事儿还不是豁牙子吹灯?豁口对着灯头,干吹火不动!大姑夫,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李老庭笑得胡子直颤,用手指指点点:“嗐!嗐!恁这群孬龟孙揍的……!”一群人喜得哈哈的直蹦脚。
有一天,陈楼有人到李老庭茅草屋里和他聊天,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李老庭问:“‘四人帮’是弄啥的?”庄上人就给他说“四人帮”是谁谁,是弄啥的。他哼哼了几句,像个大仙似的说:“你他娘的吃老母猪奶长大的!要是恁达达想把恁家的日子过好,恁娘会不会伙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后面扯腿捣蛋把事儿搅散黄喽?瞎话篓子顺腚淌!小子,你他奶奶的还嫩着呢!往后你就知道了!”庄上人说:“大姑夫,你咋这样想呢?”李老庭嘟嘟囔囔:“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给我屎壳郎搬家——滚蛋!”
整天嘻打哈笑的李老庭也有伤感的时候。一天他对帮他晒被子的大柱娘叹口气,说:“你说人活着有啥意思?这些年你照顾我,风风雨雨的,我也没给你个名分,早知道这样,咱俩该到公社扯个证。也是的,想扯也扯不成,我不是个没有户口的黑户吗?说是两口子,名不正言不顺,再说你也不是跟我偷跑的(偷跑的:私奔的。)。算儿媳妇吧,你也那么大年纪了,你看这事弄的……”大柱娘以为这个老不死的又再给她闹着玩,看也不看他,用手“噗噗”地拍打着被,不急不气松言拉语地说:“你也没几天活头了,在这边是晚了。有一天我也到那边去,别管是阎王小鬼还是牛头马面,问起咱是咋回事儿,我就说我是恁娘,不就名正言顺了吗?”李老庭怔了一怔,咧咧嘴,没说话。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中国的卯簿上没有李老庭,看来阎王爷的卯簿也把他忽略了,再说,那阎王说到底还是中国的阎王。李老庭九十四岁了,陈楼人见了他还是给他瞎胡闹,说是好人不长寿,坏蛋活千年。李老庭的牙早掉光了,他瘪着嘴呵呵地笑:“坏、坏,死得快,看恁爹没活过恁爷爷吧?因为他从小就不是个东西,净干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儿,这不?阎王爷及早地把他勾走了吧?”
李老庭没事儿就搬个小马扎靠着他的茅草屋土墙闭着眼老僧入定般晒太阳,头上光光的没有一根毛,胡子白得蓬蓬松松一把雪。就这个样子,谁也不知道这位“官姑夫”能活到啥时候。都说,媳妇孩子的命都匀给他了,这老家伙能活早着口来!
土地要承包了。李老庭足不出户,也知道陈楼大大小小的事儿,因为总少不了人到他的篱笆小院里。
坐在小屋前透过篱笆墙,他看得见一群一群的人扛着锨、拉着皮尺、背一捆木橛子喊叫着放地。他知道生产队的牛马驴骡都给分了,马车的部件拆分了,牛梭斗、驴夹板子、赶马车的鞭子,牲口槽、淘草缸,保管室的门、胳膊粗的秤、大抬筐,拖拉机的轮子、车框子,路边的树,杈子扫帚扬场锨,就连浇地的碗口粗的黑皮水管子胶也都割成了一截一截的……标了价,抓了阄,谁抓到是谁的。陈楼人眉飞色舞,李老庭默不作声,最后只是摇摇头无奈地说:“错了!错了!”
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狗难拿。看看老得成了精的大姑夫,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啥,谁也不知道哪儿错了。
队长自己动手提着端子从坛子里舀了半碗酒,蹲在他对面对他说:“大姑夫,你这地还是你的,咋样?”李老庭说:“我都活到脉了个熊了,要个地还有个屁用?你孝顺你来帮我种?”队长说:“我为啥帮你种?我又不是恁爹!”李老庭接过话来说:“我不是恁爹,我还是恁续大爷吧?”李老庭这么一说,队长“噗”地一声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呛得脸通红,他弯腰跺脚地咳嗽了好一会子,指点着李老庭:“大姑夫啊大姑夫,你真不是个人!”李老庭呵呵地笑了。
队长的小名叫二怪,不到十岁就开始跟着别人喊李老庭大姑夫。有一天他从黄河滩放羊回来,边蹦蹦跳跳地走边唱:“我有五分钱,买个小喇叭。喇叭吹不响,让我当队长。队长不让我当,让我扛机枪。机枪扛不动,让我挖窑洞。窑洞没有门,让我上阎集。阎集有个钯锅的,钯得腚眼豁豁的……”李老庭站在路上手一伸拦住他,说:“二怪,你给我站住!”二怪甩着小鞭子说:“喊我弄啥?”李老庭说:“二怪,你这个没有屎尖子大的小黄黄也跟着喊大姑夫?那行!喊就喊吧。可是有一件儿,你只能喊我大姑夫,千万千万不能喊我‘续大爷’!”二怪是个路边有块石头都要踢三脚的小腻歪蛋。他眼一睁,说:“喊你又咋了?”李老庭说:“你要敢喊,今儿黑来我就把恁家的锅给搉(搉:音quē,敲击、捣碎之意。)喽!不信你试试!”二怪也不是吓大的,他把羊赶了十来步远,一回头,扮了个鬼脸,鞭子一甩,大喊一声:“续大爷!”李老庭原地把脚跺得山响,嘴里咋咋呼呼:“二怪,你个小龟孙羔子给我等着,看恁明儿个还能吃上清起来饭不!”二怪赶着羊边跑边放开喉咙喊:“续大爷!续大爷!续大爷!……”
第二天一大早,二怪起来到锅屋掀开锅拍一看,锅腔子里的锅一点事儿没有,胆子愈发大了,见了李老庭就喊“续大爷”,还尥着蹶子边喊边跑。每次李老庭都虚张声势地要揍他,越这样,他喊得越欢,这样喊了半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