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子明来找叶闻莺,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他打她手机,却是关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只得走了。过马路时,见叶闻莺和关伟从对面走了过来。卢子明愣在那里。叶闻莺瞥见他,也是一怔。关伟连忙解释:闻莺到药店买药,我们在那里碰见的。卢子明问叶闻莺,你不舒服?叶闻莺道,没什么,有点感冒。关伟不想给叶闻莺惹麻烦,打声招呼便走了。卢子明闻到叶闻莺身上的酒气,问,你喝酒了?叶闻莺说,吃火锅,喝了一点。卢子明问,和他一起吃的?叶闻莺瞟他一眼,说,你不是让我请师傅吃饭嘛。卢子明心情不好,没听出她话里撒娇的意味,倒听成挑衅了。他把叶闻莺送回家,门也没进,便道,我走了。叶闻莺想开口留他,迟疑了一下没说。她看他走下楼梯,心想,让你吃吃醋也好。过了一会儿,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发烧了,四十二度。她本意是想吓吓他,谁晓得他竟没回音。她等了一个多小时,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是有些后悔的,自己却又不肯承认。这些日子乱糟糟的,脑子也乱糟糟的。叶闻莺怔怔的,忽的一下子想起爸爸,还有叶知秋。清醒了些,却愈发难受了。她把头蒙在被子里,蒙得紧紧的。直到快喘不过气了才掀开。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先是发了会儿呆。继而冷笑了一声。她恶狠狠地说,叶闻莺,凭你也配跟男人耍小性子发脾气,劝你还是安份些吧,你这个倒霉蛋。她说完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一滴又一滴,流到头颈里,衣服上。
卢子明倒不是故意不回短信。他手机没电了,到家也没察觉,直到第二天换上电池板才看见。上班时经过劳人科,往里瞟了一眼,见叶闻莺坐在位子上,这才放心了。卢子明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有个同事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他脱口而出:谁晓得,早着呢。下班回到家,他母亲见他这副模样,便问,跟闻莺吵架了?他说,没有。卢母又问,厂里的事不开心?他道,不是的,你别乱猜。卢母笑笑,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上次那个女孩,她爸爸当上副检察长了。卢子明皱皱眉头,回房间了。坐在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拿东西,无意间看到那女孩的照片。嫣嫣笑着,没有叶闻莺明艳,却也算是清秀了。卢子明怔怔看着,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每一分钟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渐渐的,心情一点点平静下来。脑子也清楚多了,想事情不那么拘泥了。换个角度,再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了。卢子明在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连饭也没吃。第二天早上向母亲说那番话,卢母笑了笑,说,我早晓得,我儿子傻是傻,可也没傻到家。卢子明忙说,不是的。卢母一摆手,说,你跟我解释什么,我是你妈,我还能笑话你不成?卢子明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又想,只是见见面,也没什么呢。
叶闻莺上班时遇到卢子明,问他,这几天怎么都不给我打电话呢?她嘴角带着笑,似是忘了前阵子的不愉快。卢子明倒不晓得怎么说了。叶闻莺看看他,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卢子明说,没有,我很好。他问她,你呢,还发烧吗?她道,早好了,要是烧到现在,人都烧焦了。她咯咯笑了。卢子明也跟着笑。叶闻莺说,今天你过来,我炖鸡汤给你补补。她笑吟吟的,心里却是没底。卢子明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今天就算了,我有点事。她依然笑吟吟的,说,噢,没关系,那就过几天吧。
接下去一段时间,卢子明都没到叶闻莺家去,电话是每天都打的,却只是寥寥几句,言辞间客客气气,像普通朋友的寒喧。叶闻莺听到厂里的风言风语,说卢子明在和另一个女孩交往。女孩的父亲是市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叶闻莺装作毫不知情,人前人后,倒比平常更加温婉体贴。她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让卢子明过来一块儿庆祝。卢子明买了个蛋糕——蛋糕不是别的东西,吃完就没了。他没准备其它礼物。叶闻莺心里凉了半截,脸上却还是笑着。吃完饭,她换了身紫色的羊毛裙,是新买的,紧身收腰的式样,曲线妩媚动人,很性感了。卢子明还是第一次看她穿这样的衣服,顿时就有些不自然。叶闻莺浅浅笑着,坐在床沿上。她牵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一点一点,慢慢的往上移,最终放在自己胸脯上。叶闻莺心跳得像打鼓。这是背水一战,不能有顾虑了。她眼波柔得像溪水,嘴唇湿湿润润,整个人都是泛着光的。她看到他脸唰的一下红了,局促起来。她闭上眼睛,等着他来吻她。她是温柔的水,却也是撩人的火。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她睁开眼睛,见他站在那里。她没说什么,只对他笑了笑。他迟疑着,去拿桌上的自行车钥匙,说,我要走了。叶闻莺听见自己身体里有根东西嘣地断了,勉强撑着,说,这么早就走了?卢子明说,嗯,家里有点事。叶闻莺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无限依恋的。他装作没看见,转身要走,她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卢子明愣住了。叶闻莺哽咽着说,求求你,别走好不好?——她满脑子是“大势已去”四个字,却兀自存着一线希望。泪水把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卢子明有些不忍心了,拿手去抚她的头发,却只是轻轻一下,便放开了。他想起那个女孩。笑起来嘴巴有点歪,照片上看不出,见到真人才晓得她额头上有条疤,说是小时候从床上掉下来摔伤的。好在不算太深,拿刘海一遮就遮住了。相亲那天,双方父母都来了,女孩的父亲身材高大,举手投足活脱是个军人,他对卢子明印象不错,临走时还笑咪咪说了句“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啊”,不像未来岳父,倒似领导的口吻。这话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前面千条万条路,阡陌交通,而摆在眼前这条,便是朝阳大道了。情势一下子明朗了。卢子明这才晓得自己原先是太过浑沌了。小打小闹了。他在叶闻莺肩上拍了拍,轻轻叹了口气。叶闻莺望着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一滴又一滴。刚恋爱那阵,她也常在他面前哭。但那时的眼泪,像立夏后的雨水,每落一阵,温度便升一点,是锦上添花的妙物。现在的眼泪,却是立秋后的雨水,落一阵便冷几分了。眼看着已快冬至了。远处,树枝光秃秃的,一根根张牙舞爪地竖着,青得发白。空气里透着冷冷的木木的味道。叶闻莺站在阳台上,望着卢子明渐渐走远。很快的,缩成很小的一个点。看不清了。她也不哭了,就那么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像座雕塑。
几周后的深夜,一场特大暴雨袭击了邻近的几个县城。闪电划过长空,屋里一阵亮一阵暗的,惊雷一个接一个,咣啷一声砸下来,似是砸在人的头顶。雨水在窗玻璃上急速落下,像瀑布。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就觉得心惊肉跳。按理说这样的季节不该有大暴雨,怪异得很。叶闻莺坐在家里正看着电视,一个雷陡地劈下来,屋子顿时漆黑一片。想必把高压电线给打断了。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电,她只得拿出蜡烛点上,一抹孱弱的黄色的光,抖抖索索的。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叶知秋。每次打雷,他总会逃到她的房间来,抱着头蜷缩在她身边,哈巴狗似的。他其实更像她的弟弟。他把她当姐姐,也当妈妈。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四个人在一起,他应该不会害怕吧。叶闻莺想打个电话过去,又怕太晚了打扰人家休息。只得睡了。躺在床上,又是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耳朵都震得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砰砰直跳。睡了一会儿,心还是跳个不停。扑通扑通要跳出胸腔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过得片刻,周围稍静些,黑寂寂的,却又有些怖人了,总觉得心里有事。迷迷糊糊中,她似是听见有人在说话。却又听不大清。渐渐的,有些清晰了,像是叶知秋的声音——“我很乖,我很乖的。”轻轻细细的,“我很乖,很乖很乖。”一遍一遍的,在她耳边回旋。她想起叶知秋那张脸,咧开嘴,傻傻笑着。一手拿根棒头糖,另一手放在嘴里,咬指甲。叶闻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她想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打雷嘛,方寸竟都乱了。
第二天清早,她接到阿姨的电话。阿姨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隐隐有回音。她还没开口便哭了出来。叶闻莺的心也跟着收缩。阿姨叫道,闻莺啊!阿姨本来说话声就尖,因是边哭边说,夹着鼻音,听着更怪,都有些诡异了。
阿姨告诉她,叶知秋昨天半夜里偷偷溜出去,今早,被人发现躺在附近的菜田里。全身烧成一段焦炭——被雷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