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番话,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当然办不到;当她真切地向我吐露对《威克菲尔德牧师传》[4]的看法时,我情不自禁,便将自己的想法一吐为快统统告诉了她。直到绿蒂转过身去同另外两位女伴说话时我才发现,那两位姑娘瞪着眼睛,一直被冷落了。堂姐多次对我嗤之以鼻,对此我却毫不在意。
话题转到跳舞的乐事上。“如果爱上它是个缺点,”绿蒂说,“那我也乐意向你们承认,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跳舞更好的了。心头烦闷的时候,只要到我那架钢琴上去弹上一曲之前跳过的舞曲,一切就都好了。”
你知道,你能够想象在谈话中间,我多么专注地注视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我整个灵魂都被她那生动的双唇和鲜活的脸庞给吸引住了,我完全陶醉在她隽永的谈话中了,至于她如何表达的,我完全没有听进去!简单地说,当马车停下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样,我如此沉湎于梦幻中,连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飘来的音乐声也没听到。
两位先生,奥德兰和某某——谁记得清那么多名字——分别是堂姐和绿蒂的舞伴,在车门口迎接我们。他们各自挽着一位姑娘,我也陪着自己的舞伴走上台阶。
我们跳起了小步舞,我挨次和姑娘们对舞,可偏偏是那些最不惹人喜欢的姑娘不肯放你走。绿蒂和她的舞伴开始跳英国乡村舞了。轮到她跟我们对舞时,你可以想象我心里是多么快活。你一定得看看她的舞姿!她跳得多么忘我,全身心地融入了舞蹈,她的整个身体非常协调,那么优雅,那么飘逸,仿佛跳舞就是一切,此外再也没有别的;此刻,毫无疑问,其他一切在她眼前都消失了。
她沉浸在第二轮对舞中;并且答应同我跳第三轮,她用最坦率的口吻对我说,她最喜欢跳德国华尔兹舞了。“这里有个习俗,”她说,“跳德国舞时,原配舞伴要在一起跳。但是我的舞伴华尔兹跳得不好,巴不得我免除他这个义务。与您配对的那位姑娘也不会跳,而且也不喜欢,在跳乡村舞时我看您跳华尔兹跳得很好;要是您乐意同我跳华尔兹,我恳请您到我的舞伴那儿去打个招呼,我也去跟您的舞伴打个招呼。”我们商定了,同时安排我们之前各自的舞伴在一起聊天。
开始了,起先我们互相挽着手臂,心里乐不可支。她的动作多么优雅,多么轻盈!当时华尔兹刚刚流行,一对对舞伴转起来又跟流星一般快,所以真正会跳的人很少,开始时出现了一点混乱。我们倒很机灵,先让别人跳个够,等到那些跳得笨拙的退出舞池,我们才进去翩翩起舞,和另外一对——奥德兰和他的舞伴一起英勇地坚持到底。我从未感到如此轻快过。我飘飘欲仙了。臂中挽着个最可爱的妙物,带着她像风一样飞舞,直到周围的一切全部消失。威廉呀,那时候我暗自起誓:除我之外,永远也不让这位我心爱的、我渴望占有的姑娘和别人跳华尔兹,即使为此我粉身碎骨,我也认了。你会理解我的!
我们在厅里缓步转了几圈,喘口气。随后绿蒂坐下来,很高兴地吃着我特意摆在一边、如今已所剩无几的橘子,不过她出于礼貌,把切好的橙子一片片递给邻座的姑娘,我的心就像是被针刺了一样。
跳第三支乡村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们跳着舞步在队列中穿行——我挽着她的胳膊,盯着她那纯真欢快的明眸,上帝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快乐——我们来到一位妇女身边,尽管不再年轻,但是脸上的娇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笑盈盈地望着绿蒂,威吓性地竖起一个手指,意味深长地念了两次阿尔伯特这个名字。
“恕我冒昧,请问阿尔伯特是谁?”我问绿蒂。她刚要回答,因为恰好要组成“8”字交叉,我们不得不分开了。我们彼此擦身而过时,我发觉她流露出沉思的神情。——“我为什么要瞒你?”她说,同时伸出手来让我牵着一起列队行进。“阿尔伯特是个好人,我与他已经订婚了。”这消息对我来说并非新闻(两位姑娘路上就告诉我了);但是在这之前我不曾把这消息同她联系起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对我来说已变得无比珍贵。够了,我心乱如麻,魂不守舍,插到另一对舞伴中去了,搅乱了整个队形,幸亏绿蒂沉着镇定,把我连拉带拽,才把我归入跳舞的列队。
舞会尚未结束,我们先前看见在天际闪烁的闪电越来越强烈了,同时我一直认为是没有雷声的打闪,而现在雷声已将音乐声淹没。三位姑娘离开了行列,她们的男伴紧随其后;秩序一片混乱,音乐也戛然而止。人们在纵情欢乐时突然被不幸或恐怖的东西所惊吓,那它给人的印象一定比平时更加强烈,这是很自然的,一来两相对照给人的感触特别深刻,二来我们的感官本来向感觉打开了大门,这种震惊也将为此使其印象更为强烈。正因为这些原因,我看到女士们都变了脸色。最聪明的那个坐在角落里,背对窗户,双手捂住耳朵。另一个跪在她跟前,脑袋埋在她两膝间。还有一个挤进她俩中间,抱着她的女伴,泪流满面。有的坚持要回家;另一些则更是不知所措,吓得只顾向上天祷告,小伙子们乘机放肆起来,忙着向受惊的美人的嘴唇间接受祷词,她们也没有心思抵挡。有的男士已下楼安安静静地抽烟去了;其余的人都赞成聪明的女主人想出的主意,她把我们安排到一间有百叶窗和窗帘的房间。我们刚一进去,绿蒂就忙着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当舞伴们应她的要求坐下,她建议来玩一场游戏。
我看见好几个男客噘起了嘴,伸长了手脚,期待胜利者优厚的犒赏。“我们来玩数数,”绿蒂说,“请注意!我挨着圈子从右往左走,你们则挨个报数,轮到自己时,每人喊出自己的数字,要念得飞快,谁要是结巴,或者数错,就得吃一记耳光,一直数到一千为止。”这下可热闹了:绿蒂伸出胳膊,顺着圈子转。第一个开始喊“一”,第二个喊“二”,下一个喊“三”,挨次数下去。此后她的步伐越来越快。有人报错了。啪!一记耳光。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啪的一声也吃了一个。绿蒂又加快了速度。我自己也挨了两下,觉得她给我的两记耳光比给别人的重些,心中暗暗得意!一千还没数完,屋里早已笑成一堆,这个游戏也只得收场了。知己朋友三三两两聚到一起,这时暴风雨已经过去,我随绿蒂回到大厅,路上她说:“游戏让他们忘了对暴风雨的恐惧!”我没有回答她。“我自己,”她接着说,“跟他们一样害怕,但是我装作不怕的样子,鼓起别人的勇气,结果我自己真的变得胆大了。”我们走到窗前。远处仍然雷声滚滚,大雨哗哗地落在大地上,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绿蒂用胳膊肘支撑在窗台上,眼睛凝望窗外的原野,她望望天空,又望望我,我看到她的眸子含满泪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刻想起萦绕在她心里的那首壮丽的颂歌,沉浸在感情的急流之中。我忍不住俯在她手上,眼含喜悦的泪水吻着它,随后我再次望着她的眼睛。高尚的克洛普施托克啊!倘若你在她的眼光中见到了对你的崇拜,那么我再也不愿从那班常常亵渎你的人的口中听到你的名字了!
六月十九日
上次信讲到哪儿,我已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上床睡觉已是深夜两点。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就能当面和你聊天,而不是写信,我没准儿会让你一直呆到天亮的。
我想我还没跟你讲从舞会归来途中发生的事情,现在也仍然没有时间跟你讲。那天的日出壮丽极了,整个乡村充满了生机,周围的树林滴着晶莹的露珠。我们的两位女伴打起盹儿来了。绿蒂问我,想不想像她们一样眯一会,并说,我不用操心她。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回答道:“只要我看到这双眼睛张开着,就绝不会犯困。”就这样,我俩保持着清醒,直到她家的大门口。女仆轻轻地开了门,回答她的询问说,父亲和孩子都好,还在睡觉。临别时,我求她允许我当天再去看她。她同意了,过后我也就去了。从那时候起,日月星辰尽可以沿着它们的轨道奔波,我却再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整个世界全给抛到了脑后。
六月二十一日
日子过得真幸福,就如同上帝给他的圣徒们保留的日子一样;无论将来我的命运怎样,我都不会说,我没有领略过欢乐的滋味,没有享受过最纯洁的生活。你知道瓦尔海姆。我完全在这儿定居了下来,此地到绿蒂那儿只要半个钟头,在那儿我心满意足,体验着人世间的一切幸福。
当初我选择在瓦尔海姆散步的时候,何曾想到,它离天堂竟这么近!过去我远远地去散步的时候,有时从山上,有时从平原上曾多次眺望过的河对岸那座猎庄啊,如今却蕴藏着我内心的全部欢乐!
亲爱的威廉,我经常浮想联翩,想到有人漫游世界、制造新的发现;后来,内心的冲动又迫使他回到局促的狭小天地里,循规蹈矩,对周围的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真是棒极了,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从山丘上眺望美丽的山谷,周围的景色真让我着迷。对面的那片小树林!——能在它的树荫底下稍憩片刻是多么让人高兴啊!——山峦之巅的视野多么美妙!——那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和可爱的山谷!——但愿我能在那里流连忘返!——我匆匆赶去,去而复返,并没有发现我所期盼的。远方就如憧憬着的未来!一个巨大、朦胧的阴影呈现在我们的灵魂前,我们的感觉如同我们的眼睛一样模糊了。啊,我们渴望奉献出整个身心,让那唯一伟大而美好的感情所获得的种种福祉来充实我们的心灵。啊,当我们匆匆赶去,当“那儿”变成了“这儿”,所有都改变了,我们依然贫穷,依然受着束缚,我们的灵魂依然渴望那无法企及的散逸的幸福。
于是,连那最不安分的浪迹天涯的游子最终也重新眷恋故土了,并在自己的小屋里,在妻子的怀里,在孩子们中间,在为维持全家生计的操劳中找到了他在广阔的世界上未曾找到的欢乐。
清晨,我随初升的朝阳去到我的瓦尔海姆,在那儿的菜园里亲手采摘豌豆,准备煮饭吃,我坐下来撕豆荚上的筋,期间边读我的荷马;然后在厨房里挑一只锅,切一块黄油,同豆荚一起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放在火上烧,自己坐在一边,不时地在锅里搅拌几下;这时,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佩涅洛佩那些忘乎所以的求婚者杀猪宰牛、剔骨烹肉的情景。充盈在我脑海中的那种宗法制的社会生活,没有比此更宁静、更真实的了,感谢上帝!我可以把这种生活自然地融进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去。
我好高兴啊,真的,我的心能感受到就像一个农民将他自己培植的蔬菜端上餐桌时的那份简单质朴的快乐,而且不仅仅是享受美食,还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种秧苗的那些个美丽的清晨,他洒水浇灌的那些温暖的黄昏,以及他体验着的目睹这些秧苗一天天成长的快乐。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一位大夫从城里来拜访法官家,正碰到我和绿蒂的弟妹们坐在地上玩儿。他们有的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有的对我进行挑逗,我便挠起他们的痒痒来,他们乐得大叫大嚷。大夫是个木头人似的老古板,说话的时候老是整整袖口上的褶痕,没完没了地扯扯他的轮状绉领。他认为我的举止有失一个聪明人的身份。我从他的鼻子上看出来。我才不理这一套,由他去大发宏论好了,自己继续帮孩子们搭被他们打垮了的纸牌房子。事后,他回到城里到处说:“法官的孩子们本来就缺教养,现在更让维特给毁了。”
是的,亲爱的威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孩子更贴近我的心了。当我看着他们,在小事情上看到了他们将来所需要的品德和力量的萌芽;从他们今日的固执任性中看出将来的坚毅与刚强,从今日的顽皮放肆中看出将来的乐观豁达和随机应变,这些足以应付人世危难的本领,这一切那么纯洁无瑕,未经败坏!我便常常想起人类导师的这句金言良言:“你们不如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如今,我的朋友,这些孩子,这些我们的同类,这些本应被我们视为楷模的人,我们对他们却像奴隶,不允许他们有自己的意志!难道我们自己没有吗?凭什么我们该享受这个特权呢?因为我们年长一些,聪明一些?仁慈的上帝啊,你可是把人类仅仅分成年长的孩子和年幼的孩子;至于你更喜欢哪一类孩子,你的圣子早已有昭示呀。然而人们不相信他,也不听他的。——这也是个老问题!——他们依照自己的模样培养自己的孩子……
再见,威廉!我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饶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