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圣洁的。一切欲念在她面前都沉寂了。当我在她身边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仿佛我的灵魂敲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她常常在钢琴上用天使般的技巧弹奏一支曲子,那么单纯,那么富于情感!那是她心爱的曲子;每次只要她弹出第一个音符,我的所有痛苦、烦恼和悲伤就烟消云散了。
关于古代音乐魔力的说法我深信不疑。这简单的曲子把我迷住了!有时候我恨不得用子弹射穿自己脑袋,她都弹起这首曲子来,于是我心中的幽暗和疯狂顿时消散,我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七月十八日
威廉呀,如果世界上没了爱情,这世界对我们的心有何意义!没有光,一盏魔灯还成什么样子!你只消点亮火焰,灿烂的图像便映现在洁白的墙上!即使爱情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我们同样能感到快乐,就像孩子一样站在这些图像之前,为这些奇妙的现象所迷醉。今天我不能去看绿蒂了,有个推不掉的聚会拖住了我。怎么办呢?我派我的佣人去了,至少我身边有个人今天到过她跟前。我等着他,心情多么焦急!重新见到他,心里又是多么高兴!要不是感到害臊,我真想抱住他的头亲一下。
据说博洛那石,把它放在阳光下,它吸收阳光,到了夜间便会发一会儿光。对我来说,这仆人对我来说就是这种石头。想到绿蒂的目光曾在他脸上、面颊上、上衣纽扣以及外套领子上停留过,这一切对我来说变得如此神圣,如此珍贵!此刻即使有人出一千塔勒,我也不会把这小伙子让出去。有他在跟前,我感到多么快乐。上帝保佑,你可不要笑我,威廉。能使我心里感到快乐的东西,那会是幻影吗?
七月十九日
“今天我要去见她啦!”清晨我醒来,望着东升的旭日,兴高采烈地喊道,“今天我要去见她啦!”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一切的一切,都融汇在这个期待中了。
七月二十日
你说我应该陪公使到某地去,这个想法我没法赞同。我不喜欢听人差遣,况且明知此人招人讨厌。你说,我母亲希望我找个事干,我不禁好笑。我现在不也在做事吗?不管我数的是豌豆还是扁豆,归根到底,还不是一回事吗?世上的事说穿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只是为别人而去追名逐利,而不顾及自己的需要和热情,那么,这人无异于一个傻瓜。
七月二十四日
你如此坚定执着地叫我不要把画画荒废了,我想与其告诉你我最近很少作画,还不如压根儿不提此事。
我从未如此幸福过;我对大自然,哪怕小到一块石头,一根青草,从未感觉这么充实,这么亲切。可是,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我的想象力如此贫乏,一切在我面前浮动、摇晃,以至于完全抓不出一个准确清晰的轮廓。不过我相信,如果我有黏土或蜡,我应该能够塑造出来。如果感觉能够保持得更久一些,我会试着弄些黏土来揉捏,就算揉成糕饼一样。
绿蒂的肖像我画了三次,三次都出了丑。这事令我十分苦恼,尤其因为我前些时候一直画得得心应手。后来我就画了一张她的剪影像聊以自慰。
七月二十五日
是的,亲爱的绿蒂,一切我都愿为您操办和料理。您给我更多的任务吧,多多益善!不过,我只求您一件事:请别再往您写给我的珍贵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条急匆匆地按到嘴上的时候,弄得牙齿嘎吱嘎吱直响。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下过几次决心,不要经常去看她。可是谁又能做得到呢?每天,我都受到诱惑,同时许下神圣的诺言:明天说什么也不去啦。可明天一到,我总找得出一条不可抗拒的理由,还没等到明白过来,自己又到了她的身边。这理由要么是她昨晚说过:“你明天还来吗?”——这样说了谁又能不去呢!——要么是她托我办件事,我觉得理应亲自给她回个话;要么是天气实在太好了,我到瓦尔海姆去了,一到那儿,离她就只有半小时路程了!绿蒂吸引人的气氛近在咫尺,我一下子就到了她那里!记得我祖母曾给我们讲过磁石山的故事。说的是海上有一座磁石山,当船靠近它的时候,所有铁器都会被吸走,钉子都朝磁石山飞去;可怜的船夫随着散裂的船板葬身大海。
七月三十日
阿尔伯特回来了,我也必须走了;哪怕他是最优秀、最高尚的人,并且在哪方面我都对他甘拜下风,我怎么能够忍受得了亲眼目睹他拥有这么完美的一个珍宝。占有!——够了。威廉呀,她的未婚夫在这里了——一位英俊、亲切的人,令人不得不对他产生好感。幸好她们迎接他那会儿我不在,要不然我会伤心欲绝的。他十分正派,有我在场时,从来没有吻过绿蒂。上帝赐福于他!他对绿蒂十分尊重,我也不得不喜欢他。他对我很友好,我猜想,这主要是绿蒂的功劳,而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女人是很有办法的,而且理当如此;虽然她们不能总是使两个竞争对手彼此和睦相处,但是,一旦做到了,她们才是最大的赢家。
我不能不敬重阿尔伯特。他沉静的外表同我无法掩饰的不安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感情丰富,深知绿蒂的优点。他很少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你知道,我最恨人身上的坏脾气这种罪恶。
他认为我是个有头脑的人;我对绿蒂的依恋,对她所投注的赞赏,都增加了他的胜利,也使他更爱她。至于他是否有时因为小小的醋意折磨过她,我不便多问;至少,如果设身处地,我是不会完全避免这种感觉的。
但是,事已至此,我呆在绿蒂身边的快乐已经过去了。我该把这叫做愚蠢还是头脑发昏?管这些名称干吗!事实胜于雄辩!在阿尔伯特回来之前,我就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我知道,我不能向她提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就是说,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尽管那么爱慕她,也不抱什么奢望。如今,我就像一个傻瓜,干瞪着双眼,看着另外一个人进来把这姑娘夺走了。
我咬紧牙关,无限地鄙视那些叫我自行退出的人,他们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这些废物,快给我滚开!我在树林里漫步,当我回到绿蒂那儿的时候,发现阿尔伯特正陪绿蒂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傻话连篇,语无伦次,丑态百出。“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绿蒂对我说,“请您别再闹出昨晚那种场面了!你那么粗暴,真吓人。”和你说句知心话吧,我现在瞅准了时机,他一有事,我便“嗖”的一下出门,每当发现她独自一人时,我就喜不自胜。
八月八日
亲爱的威廉,请相信我,当我对那些要求我们服从不可抗拒的命运的人痛斥时,我并非指你。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也会有类似想法。当然,事实上,你是对的。我只想提醒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很少能在非此即彼中做出选择。人的行为和想法千差万别,正如在鹰钩鼻子与塌鼻子之间,还可能存在各式各样别的鼻子。
请你容许我:承认你的全部论点,却又设法想从你观点的空子中钻过去。
你说:“你要么有希望得到绿蒂,要么根本没有。好,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就遵循你的愿望,努力去实现它;如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振作起来,摆脱那该死的感情,要不然它一定会消耗你并且毁了你。”亲爱的挚友,话说得动听!说得容易!
可是,你会要求一个受着慢性病摧残而逐渐走向死亡的人拿起刀来,一下子结束他的痛苦么?这种耗尽精力的病魔不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么?
当然,你可以用一个类似的比喻来回答我:“与其满心怀疑,犹豫不决地捱过痛苦的生活,还不如丢掉自己的一条手臂呢?”我不知道怎么说好,还是让我们不要纠缠在这些比喻中了。
够了!威廉,间或,我也有能够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的时候然而……要是我知道往哪儿去的话,我早就走了!傍晚我的日记本,被我忽略了好些时候,今天又展开在我的面前了,看到自己一步一步地陷于目前的处境,我真是大吃一惊!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清清楚楚,可行动却像个孩子;虽然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目了然,现在也仍然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丝毫没有悔改之意。
八月十日
如果我不是个傻瓜,我能在这里过着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确保人类快乐以及宜人的环境,是多么不容易凑合啊。啊,我多么强烈地感觉——只有我们的心才能使自己幸福。我成了这个可爱的家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子,孩子爱我如父,绿蒂也爱我!还有那可敬的阿尔伯特,从来没有以乖戾的脾性来扰乱我的幸福,他以最真诚的热心来接纳我,除了绿蒂,我是他世上最亲爱的人了!威廉,我们散步时彼此谈论着绿蒂,你如果听到我们的谈话,也会很高兴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我们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事了,然而我却常常为此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曾向我谈起她贤淑的母亲:临终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托给绿蒂,又把绿蒂托付给他;从那时候起,她就表现出一种全新的精神面貌;她关心和操持着家务,俨然成了一位真正的母亲;她时刻怀着爱心,辛勤劳作,然而丝毫不丧失活泼和天真的本性。我走在他身边,不时采摘路旁的野花,精心编扎成一个花环,随后便将它扔进小溪里,看着它顺流而下。我忘了有没有已经写信告诉过你:阿尔伯特要留在这里了,他在侯爵府上获得了个待遇优厚的职位,我知道他很受器重。我很少见到有人办事如此守时,如此井井有条。
八月十二日
的确,阿尔伯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在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不寻常的一幕。我去向他告别,因为我突然心血来潮,想骑马到山里去;而现在我便是从山里给你写信的。当我在他房中来回走动时,目光落在了他的手枪上。“把手枪借我吧,”我说,“在路上用。”“好的,”他回答,“只要你不怕麻烦,自己愿意去装弹药的话。它们挂在这里只是摆摆样子罢了。”我从墙下取下一支枪,他继续说道:“自从我出了一次岔子以后,就再不和这玩意儿打交道了。”我非常好奇,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又继续说道:“大约三个月以前,我住在乡下朋友的家里,身上带着几只没装弹的小手枪,晚上睡得也很安稳。在一个下雨天的午后,我一个人坐着没事干,不知怎么竟想到我们可能遭到坏人袭击,可能需要手枪,可能枪支不够,你知道当我们无事可做的时候经常这样胡思乱想。我把枪交给下人,叫他去擦拭和装弹药。这小子却拿去和女仆们闹着玩儿,吓唬她们,天知道怎么回事通条还在枪膛里,枪突然走火了,射中了女仆的右手,把她的大拇指打烂了。这一来我不仅得饱听哭诉,还得付医药费,从此以后,我的手枪都不装弹药了。但是,亲爱的朋友,小心谨慎又有什么用?危险不是可以预防得了的!虽然……”你知道,我喜欢这个人所说的,但不包括他的“虽然”。因为任何的一般常理都有例外。他太面面俱到了!一旦他觉得自己言辞过激、太笼统或不够正确,他就会不停地限定、修正、添减,直到最后感觉什么都没说。眼下阿尔伯物正事无巨细地说着,我后来不再听他讲了,自己想出了神。突然,我将枪口对准了自己右眼上方的前额。“你这是干什么?”阿尔伯特叫了起来,一把夺去我手中的枪。“没装弹药呢。”我说。“就算没装药你怎么能这样?”他不耐烦地说,“我真是无法想象,一个人能蠢到什么程度会去自杀;单单这个想法都令我感到很震惊。”
“为什么每个人,”我说,“一谈到一件事情,最终都会说:这是愚蠢的或者这是明智的,这是好的或者这是坏的!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仔细研究过我们行为的内在动机吗?你们能够理解,能够解释它何以发生,为什么一定发生的种种原因吗?如果你们能够这样,就不会匆忙做出判断了。”
“可是你得承认,”阿尔伯特说,“一些行为本身是有罪的,不管它出于什么动机。”我耸了耸肩,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可是,亲爱的朋友,”我又说道,“这里也有一些例外。不错,偷盗是一种罪行;但是,一个人因为极度的贫穷,没有别的企图只是为了使他的亲人不致饿死,而去偷窃,那么这个人是值得同情呢,还是该受惩罚呢?一位丈夫出于正当的怒火,杀死了不贞的妻子和卑鄙的奸夫,谁还会向他扔第一块石头?还有那在幽会的欢乐中一时忘乎所以的姑娘,谁还会这样对待她呢?即使是冷血残酷的法律;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被感动,收起他们的惩罚。”
“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伯特反驳说,“因为一个被热情冲昏头脑的人,已丧失了一切思考的能力,只被当做一个醉汉,一个疯子罢了。”
“唉,你们这些听起来理智的人啊!”我微笑着叫道,“热情!疯狂!迷醉!你们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嘲骂酒徒,厌恶疯子,像祭师那样从他们身边走过,像那个法利赛人似地感谢上帝,感谢他不曾把你们造成像这些人一样。我曾经不止一次喝醉酒过,我的激情濒临放纵的边缘:我并不羞于承认这点,因为我凭自己的经验认识到:那些做出伟大和惊人成就的杰出人才,都曾经被世人骂为酒鬼和疯子。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只要有人做了一些高尚、慷慨的事情,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就会听见背后有人在叫:‘这家伙喝多了!这家伙是个疯子!’真让人受不了。可耻啊,你们这些圣贤!”
“你又胡思乱想了,”阿尔伯特说,“你总是把一件事说得很夸张,这回你肯定错了,我们现在谈的是自杀,你竟扯到伟大的事业上去,自杀只能是被视为软弱的表现。因为死亡比坚定不移地忍受生命的痛苦,要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