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发的时候,恰是露水湿重的黑夜,可凛冽的空中还是悄声划入一束忽隐忽现的白色光亮,挥舞着苍白的双翅——从群山中升起,像灰白色的鸽群飞入积雪覆盖的克里斯塔罗山上的苍穹。我们跋涉经过谷间草地时,同那些在太阳还未升起之前出发的人一样,内心激动无比;面前这珍贵一天里的一分一秒——我们一刻也未丢失。
在那个奇妙的狭窄入口处,一只附着鞍座的石象已经穿行了百万年了,却从没消失在视线里。我们穿过溪流,在丛林处开始往上爬。远方传来了当天第一声牛颈铃的叮当声;我们看见黑色的高地上空,一轮纤细的月亮缓缓下沉,酷似某只用于祭祀的野兽头上的白色犄角,在那等待观望着光神的垂怜。月光之神徐徐而来,从我们头顶极上方轻轻点过,刹那间便可见他苍苍火焰般的形象立于众谷错落的缝隙间,树丛将自己斑驳的树影投掷在月光之神照射的大地上;松树深黑的沟壑里,松脂开始荡漾,释放芳香的烟气。这些其乐融融的溪谷间,了无人烟,月光之神一丝不挂,也不觉难为情,闪现嫩黄的光泽;发丝金黄无比,闪烁着世所未见的光芒;双眼犹如燃烧的陈年老酿。他双手业已掠过那些无形的弦,因为他拂过之处,叶子纷纷伸展开来,精灵们飞来掠去,奏响起仙乐。
有个传奇故事说,阿波罗在基督教徒的四处驱逐下,藏身于下奥地利州,但是十三世纪那些在那儿见过他的人们错了。他来到的当然是这摄人心魄的狭窄入口间,只有山里的牧羊人才频繁出没其间。
我们躺在第一座高山的草地上,身边环绕着从天而降的星状龙胆草、焦棕色的蒲公英及零零落落的高山玫瑰丛。正是此刻,之前提及的牧羊人中的一个正赶着羊群经过——他当是嗓音温和者当中面相最凶悍的,身高六尺,身着橘色斗篷,膝盖裸露在外;肤色跟蒲公英别无二致,胡须黑到不能再黑了,双眼炯炯有神,大放异彩,比日月同辉都要明亮,幽禁在深深处。他操着一口我们不懂的语言,当然也听不懂我们的一字一句;但依着他散发的味道,他似乎来自一片优渥的土地,只有在太阳和众星日夜不辍的注视下,如此尊荣的品格才能日臻完美。
我们当时在阿尔卑斯山的一座茅屋外(茅屋对面是三座像斯芬克斯的大山)休憩时,一名旅者正好归来,他登过了那座最小的但最危险的山峰。在太阳的灼烤下,他面色苍白,因筋疲力尽而瑟瑟作抖;身材颀长,生着棕色的长手臂,还有一张瘦削的长满胡须的长脸。当他小心翼翼地小口啜饮红酒和水的时候,他会看看那座他征服的小山。他那双善良的眯成缝的眼睛、布满胡茬的和善嘴唇,甚至是上下四肢都好像在微微笑着,满脸笑容的他全神贯注地享受那神圣的一个小时,他证明了自己,而我们是决计找不到任何可以相媲美的言辞来的。静静地,我们看着他;静静地,我们离开面挂微笑的他,怕是今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他。因为他的微笑里沉浸着一种仅为冒险而冒险的光耀,还有那足以让一个人起身去勇敢面对他不必面对的事物的至高天性。
茅屋和那三座山之间那块地有如马鞍——横跨着一切美丽和一切色彩,创造着深谷、褐色高地、朱色穹顶、遥远白雪和狭长紫影之间巨大的美妙和音。置身其间,我们仿佛略微领会到了,大地为了给大多数追求享乐的恶魔们创造出这样的乐园而经受的。大地之母!历经了怎样的路程,忍受了怎样冗长的剧痛,才得以呈现出这样一幅蔚为壮观的面貌!
四处的雪绒花紧紧依附在平整的砾石上,再往高处走一点,就看不到常年生植物了,就再没有其他任何生命的迹象了。我们躺在山的侧面,彼此离得很开。风在树林和草地的上方盘旋着,发出怪异而又空洞的声音,全然不受任何外力因素的影响,四处横扫,留下冷漠的呼啸声。在温暖的石头上,骄阳四射,坐看意大利无尽的美丽。你会即刻感受到这片空间里的盎然乐趣、无名山谷里的可爱动人还有阳光的勃勃力量。能活着真好;能够活在这个美丽至上的世界上吮吸空中的甘露,更是美好得不可言喻。
在我们身后,三座大山上岩石滚滚而下,经常传来扑通的窸窣声,因为雨水的关系声音有所减弱。本来凝结在山上的石块,破碎滚下来,和着风、水汽以及冬雪成了一片平地,我们在上面铺上了舒适的床。慢慢地慢慢地,你也不知道那丝喜悦是如何或是何时开始变成恐惧感。那刺骨寒风呼啸而过,其令人生畏的公正不阿,连同那庞然大石的淡漠无情,紧紧攫住大地,不离一寸。没有哪个微小的生灵,不管是侏儒的个头还是山花的大小,都不曾在此存活。在这里,渺小的自我无法喘息,没人会爱上这里!
有一天,当我们成了这片骇人大地的一部分,成为那龇牙咧嘴的寒冷空气中的一部分,我们也将不会去爱,没有能力去爱!这似乎很不可思议,太为黯淡,不可承受,可事实却是如此。成为石沫,成为寒风;不再感受得到阳光,不再被细心爱护!变成窸窸窣窣的声音,寒冷而没自我!在那声音的气流上游荡,无家可归!在这上面甚至都没有我们之前采摘过的灰白色的小绒花相伴。没有生命!只有呼啸而过的风,还有那些岩石嶙嶙的硕大山地,那儿传来那忽然而至的寒冷境地中石块纷纷下落的声音,我们也必将融入这般境地。不再去爱,也不再被爱!你只能转向大地,脸紧贴其上,才能避开那狂野的美丽。定将逝去的美丽又有何价值?不能教人去爱的美丽又有何用处?手掌之下的土地温暖而结实,但依旧能听见那公正之风的呼啸声,还有落山之石的无情嚎叫。
下方,旺盛草木间的山谷里,充溢着平等生命之间的兄弟情谊,所以在一派祥和中晕倒、越界以及死亡,仿佛都是万物中一个友好的行为;可是在这上面,没有生物存活着,我们看到的是一颗沙漠般的心,蔓延至每一个羸弱的灵魂。在这上面,精神也冻结了;连宁静也仿佛在嘲笑——像块石头硬邦邦的。这儿的空气透明清澈,远远置于烟雾缭绕之上,远远置于虔诚祈祷者和义正词严者那躁动不安的气息之上,想试着藏匿起来,或是把头塞到羽翼之下躲藏,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知晓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的裂缝并未消失,这也不能给人带来特别的欣慰。嫉妒的风横扫过无生命的大理石,攫取它温暖里那可怜的慰藉;你绝望地转身背离它,抬头望着天空,湛蓝、灼热、无垠、绝佳的遥远天空。
然后,慢慢地,那冰凉刺骨的恐惧不知不觉地转为另一种情愫,不是欢乐,不是平和,而是仿佛超越了生与死的那种奇怪而又静滞的震颤,在这份震颤中,人们交融相生,精力充沛,满意十分,心理平衡,摒弃欲望,享受生与死的馈赠。
但是由于这么的一刻还未到来,我们便起身,团结一致,继续在安静中、在燥阳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