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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命

小河丁丁

槐香村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屋舍破旧简陋,七零八落地搁在山脚,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从村边经过,一头通向十里之遥的小镇,一头连着五里之遥的省道。另有一条柏油路连通省道和小镇,因此土路不见车辆,只见行人。

不论天晴下雨,行人总会在村边井口粗的老槐树下稍稍停步,不是问个路,就是讨碗水——老槐树边上那户人家,门后经常坐着一位姑娘,半低着头织毛线。她的辫子像花蔓一样美丽,她的手儿像小鸟一样聪灵,谁见了不会暗暗赞叹呢。

然而,当姑娘抬头答话时,你的心儿就会轻轻一揪,槐花一样素净小巧的面庞上,那双眼珠竟像两枚石球,毫无光泽——姑娘天生如此,去省城求医,说是没法治疗,除非有人捐献角膜。爹说:“用我的角膜!”娘说:“用我的!”大夫说:“捐出角膜自己就看不见了。”爹和娘对上一眼,说:“我们各人捐一只眼睛。”大夫双手一摊,说:“国家法律不允许活人捐献角膜。”

姑娘一年一年长大,爹娘一年一年发愁,为姑娘的终身大事发愁。

那天爹娘到小镇赶集,见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桥头石礅上,青布长衫,面容清隽,戴着墨镜,手中撑着一把黑伞,膝上横着一根竹杖,身前摆着一张小板凳。这人家住镇上,是个单身汉,每逢集日在此算命,人称葛先生。

娘咬咬爹的耳朵,坐在小板凳上,说:“葛先生,你生在宝地,又能挣钱,怎么不娶媳妇?”

葛先生讪讪一笑。

娘向前倾着身,低声说:“我女儿比你小几岁,跟你一样看不见……”

葛先生脸微微一侧,捏着嗓子说:“不要取笑。”

娘说:“谁拿自家女儿取笑。她爹也在这里。我们是槐香村的。”

葛先生脸朝着娘,声音变得磁磁的:“听说槐香村有个姑娘,眼睛看不见,但是会织毛线。”

爹见左右无人,便蹲下来,咳嗽一声,说:“你也看不见,她也看不见,谁也不嫌弃谁。”

葛先生抬头“望”着伞顶:“令爱怎么说?”

爹娘实言相告:“她还不知道。”“我们是看见你才想起问一问。”

葛先生说:“应该先问令爱。”

爹娘的心儿跳得慌,集也不赶了,立即回村。

见到姑娘,娘兴冲冲地说:“有人愿意娶你!还是镇上的!”

姑娘脱口就问:“人家看不看得见?”

娘很气恼:“你看不见,还要人家看得见?”

姑娘咬得嘴唇贝壳一样白,一字一字地说:“就因为我看不见,才要嫁个看得见的。”

正值叶落时节,椭圆形的槐叶纷纷飘零,或绿,或黄,半绿半黄,仿佛死去的眼睛,美丽,缤纷,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槐叶落了十次,姑娘仍像从前,不论晴雨天都坐在门后织毛线,织成就由爹娘带到镇集出售,也算自食其力。

那天爹娘来到镇集,路过桥头,见葛先生坐在石礅上,身前的小板凳空着。

娘走到葛先生对面,一屁股坐下。

爹皱着眉说:“干什么?”

娘说:“给姑娘算个命。”

葛先生说:“二位是槐香村的吧。”

娘眉毛一挑:“你还记得我们?”

“怎么不记得?十年不过一眨眼。”葛先生叹一口气,说,“生辰报来,我给她算一算,不要钱。”

娘报上生辰,盯着葛先生的墨镜。

爹站着不自在,就蹲下了。

葛先生将伞举低一点,空着那只手掌心向上,拇指在其余四指上点来点去,忽然干笑两声,声音怪怪的,仿佛换了一个人。

娘紧着嗓子问:“怎么样?”

葛先生收起笑容回答:“说了你们不要怪我。”

娘爹交换一下目光,心儿都提起来了:“说呀!”“不怪你!”

葛先生抬手扶一下墨镜,好像能看见似的,探出尖尖的下巴,小声说:“令爱虽未出嫁,今年怕要‘升官’呢。”

娘的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又不敢大声:“你……不要乱说……”

葛先生收回下巴,不高兴了:“我乱说不是砸自己招牌嘛。”

爹拉娘站起,低声呵斥:“叫你不要找算命的。”

离开小镇,爹娘一路埋怨着葛先生,一个说他算命算不准也罢了,还胡说八道,一个说他老单身汉,对女人生了怨恨心。

来到老槐树下,爹娘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姑娘坐在门内,怀里抱着个婴儿,口中哼着小曲。

“怎么回事?”

“这是谁家的?”

“爹,娘,你们回来了,快弄点米汤喂他。”姑娘嘻嘻一笑,又说,“人家送给我们的,是个男孩呢。”

爹重重跺一下脚,脚跟隐隐作痛:“男孩哪个舍得送?”

姑娘不慌不忙解释:“你们去赶集,我在这里织毛线,一个人来到门口问,姐姐,你家里人呢?听声音是个省城妹子,比我要小。我说,我爹我娘赶集去了,你找他们有什么事?省城妹子说,你爹你娘能把你养大,也能把他养大,他跟你一样生下来就看不见。说完就把宝宝塞到我怀里,哭着离去了。我不能去追,只好抱着宝宝。宝宝好乖呢,先是哭,听我哼哼唱唱就不哭了——爹,娘,你们看一下,他是不是当真看不见?”

娘抱过婴儿,先看裆下,当真有只可爱的小虫虫。又看眼睛,跟姑娘一样,像是两枚石球。咦,襁褓里有张字条,上面写着:

出生: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角膜天生有毛病,求求你们,把他养大。

又是角膜!

然而这个男孩多俊呀!额宽鼻挺,唇线像两张漂亮的小弓,皮肤白里透红。

娘想起姑娘在襁褓中的情形,叹息着说:“跟你一样,样样好,就是看不见。”

姑娘大声说:“我们养大他,我来做娘,你们做外公外婆。我嫁不掉也要过一过当娘的瘾。”

娘说:“亏你想得出来!”

爹说:“那个葛先生,是张铁嘴!”

姑娘从此升官做了娘。

爹娘从此升官做了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养大女儿,自然懂得养大外孙。

娘自己就是盲人,自然懂得呵护儿子。

这个男孩也许不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孩,但一定是盲童当中最幸福的那一个。他一天到晚咯咯笑,逗得娘也笑,外公外婆也笑,就连门外的老槐树也时时发笑呢。

在笑声里,盲童学会走路。

在笑声里,盲童学会说话。

在笑声里,盲童学会穿衣。

在笑声里,盲童拿起竹针毛线,一边玩,一边学。

那天傍晚他在老槐树下织一只袜子,听到有人沿路过来,就朝向那个人,好让人家看到他在织毛线,等着人家夸奖呢!

那个人果然在树下停步,夕阳里的阴影投在盲童身上,然后盲童听到一个秋风般的声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瞎子会织袜子……你知道你的袜子是什么颜色吗?”

盲童不想理睬,却忍住怒气回答:“我的袜子是绿色,树叶的颜色。”

不男不女的声音轻蔑地一笑,说:“你以为树叶全是绿的吗?树叶也有红的,也有黄的,还有紫的,还有半红半绿的,还有绿中带黄的,说都说不完!因为绿色有各种各样的绿,其他颜色也一样,千变万化。”

盲童的怒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张大嘴,傻了似的。

不男不女的声音换了一种同情的语气:“你听别人说树叶是绿色的就记住树叶是绿色的,你根本不知道绿色是什么。没有人给你说过树叶的形状吧?有的像小船,有的像蒲扇,有的像折扇,有的像手指,有的像手掌,有的像衣衫,有的像汤匙,有的像羽毛,有的像针……”

盲童大吼一声:“够了!”然后用双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

不男不女的声音消失了,脚步声离开了老槐树。

盲童鼻子两侧流下明亮的小溪,热热的。他不恨刚才那个人,真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有限的,只要他努力去记,就会知道世界是什么样。那个人却告诉他世界是无限的——别说世界,光叶子就是无限的,有无限的颜色,无限的形状,如果不能亲眼看到,别人给你说一辈子都没有用。

盲童用拳头砸着自己的眼睛,尖声喊叫:“我怎么看不见?我为什么看不见?我要看见!啊啊!我要看见!”

外婆出来了。娘摸索着出来了。外公躺在床上,无法起身,他已卧病半年。

外婆急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盲童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就想看……看见……”

娘将儿子抱在怀里,摸到儿子满脸是泪,心儿顿时像玻璃一样碎裂了。

外婆伸出枯瘦的手摸着盲童又直又硬像刺猬般的头发,万般无奈地说:“这是你的命。”

盲童捉住外婆的手,瞪着无用的泪眼问:“什么是命?”

他以前只知道命就是生命,命没有了,动物就断了气,植物就枯死了,但是外婆说的命显然是另外一回事。

良久,外婆哑着嗓子说:“明天我带你去镇上赶集,叫葛先生给你算个命。”

刚过五十,葛先生的头顶就秃成灯泡,山羊胡须根根洁白,好像一把洗净的葱须,配上墨镜青衫和黑伞,显得既儒雅又神秘。胡须一年比一年长,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每逢集日,他还没有来到桥头,也许就有人在石礅边上候着了。

外婆手牵盲童来到桥头,见葛先生跟前坐着一个,边上有三个蹲着,就拉着盲童去卖毛线衣。

盲童问:“什么时候去见葛先生?”

外婆说:“才开集,卖完东西再去也不迟。”

盲童说:“怕不好卖,不等我们卖完他就走了。”

外婆有些恼:“没有开利市就说丧气话。”

从早上开集到下午散集,他们一件毛线衣也没有卖出去。

中午外婆买来油条充饥,对盲童说:“都怪你,早上不说吉利话。”

盲童默默地啃着油条,心想,葛先生什么样子?来的路上,外婆说葛先生面皮白白,衣衫黑黑。“白白”和“黑黑”有什么分别?外婆说葛先生戴着墨镜,帅帅的。“帅帅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盲童也想戴副墨镜变得帅帅的,却不敢提。

散集时婆孙俩再次来到桥头,果然,葛先生不在那儿了。人人都知道葛先生有个老规矩,赶一次集最多给十个人算命,算够十个就回家,还有人想算命就到家里去。

外婆带着外孙找到葛先生家,只见院子里栽着好多菊花,葛先生歪在花间藤椅里,一只手托着小巧玲珑的紫砂壶。

外婆的鼻孔给花香冲得发痒,打了个喷嚏。

葛先生坐端正,问:“哪个?”

外婆大声说:“槐香村的,来算命。”

“哦,是你……”葛先生捋着胡须说,“是为你外孙算命吧。”

外婆拍一下巴掌,说:“哎呀,你跟神仙一样!”拉着孙子上前,把他的手放在葛先生大腿上:“这是我外孙。”

葛先生低头“瞅”着盲童,伸手摸一摸他的脑瓜,问道:“多大了?”

盲童怯生生地回答:“十二……”

葛先生又问了名字,把盲童拉到身边,对外婆说:“十二年前我就算好了,他命里注定要当我的徒弟,你们舍不舍得?”

当天盲童就留下了。

外婆虽然舍不得,但是盲童注定要学算命的。

盲童虽然想回家,却更想知道什么是命。

外婆一走,他就问:“什么是命?”

回答是:“你学会算命再说。”

盲童说:“那你现在教我。”

葛先生慢慢饮一口茶,说:“你先学会干些杂活吧。”

从此葛先生在家,盲童就烧茶、做饭、洗灰、扫地、浇花;葛先生在桥头,盲童就站在身后打伞。

菊开两度,一切杂活得心应手,盲童忙忙碌碌,仿佛手脚长着眼睛。

那天葛先生在花间品茶,盲童站在藤椅边上,感觉师傅心情特别好,就试探着问:“师傅,我什么时候学算命?”

葛先生反问:“你为什么要学算命?”

盲童说:“我想知道什么是命。”

葛先生沉默片刻,说:“你跪下来,叩三个响头吧。”

扑通,盲童的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咚,咚,咚,他叩得那么响,把脑袋当成了铁锤。

菊香再度满院,盲童学会算命了。

他第一个给自己算,就算自己能不能“看见”。

他坐在门槛上,自己报了生辰,转换成天干地支,左手掌心向上,拇指冲四指点兵点将,那上面布着看不见的九宫八卦呢。

忽然,脑门儿射入一道闪电。

“我能看见!有一天我能看见!”他在心里惊呼,“可我天生就看不到的呀……我跟娘是一样的呀……”

赶紧回屋请教师傅。

师傅说:“去泡壶茶,到花园里说。”

在团团簇簇的花间舒舒服服坐下,师傅抿一口茶,吸吸鼻子,慢慢地说:“好香啊!”也不知赞的是花,还是茶。

盲童侧着耳,一手扶着藤椅。

师傅一只手搂搂盲童的肩,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什么是命吗?哪天你能看见你就懂得什么是命,哪天你懂得什么是命你就能看见。”

刹那间,盲童觉得师傅瞅着他。他不是怀疑师傅戴着墨镜装盲人,而是相信师傅虽是盲人也能“看见”。

师傅接着说:“究竟什么是命?我不能告诉你,你要自己去悟。人家告诉你树叶是绿色,有什么用呢?你只会说绿色,鹦鹉学舌一样说绿色,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绿色。”

“你儿子学会算命了!”

“你哄我的吧?”

外婆赶集回来把好消息告诉了娘,娘还不相信呢。

“哄你做什么?我亲眼看到的,人家叫他小先生。以前他站在师傅后边打伞,如今师傅站在他后边打伞。”

这下娘相信了,连忙说:“怎么能要师傅打伞?”

外婆说:“葛先生是给你儿子助威。你儿子戴着墨镜,穿着长衫,地地道道一个小先生,可惜你看不见。”

娘的心儿喜得慌。她平生从未离开过槐香村,第一次央求外婆说:“下次赶集带上我,我要看看儿子算命。”

外婆说:“你又看不见。”

娘说:“我不会听吗?”

外公扶着墙从里屋出来,咳嗽着说:“我也去。”

外婆说:“你不能走远路。”

外公说:“无论如何我要去感谢葛先生。”

下个集日,三个人吃过早饭,牵牵扶扶着上路。都穿上新衣,过年似的。娘看不见,外公身体虚,常人个把小时的路程,他们花了半天工夫。

来到桥头,外公眼中放出亮光。外孙端端正正坐在石礅上,穿着蓝布长衫,戴着墨镜,身后打伞拄杖那个可不是葛先生!

好多人围观。

三个人挤进去,一个中年妇女刚好在小板凳上坐下,犹豫着说:“小先生还这么小……葛先生,还是请你算吧。”

葛先生说:“我会的都教给他了,我算他算一样的。”

中年妇女说:“一样的我也要你算。”

外公颤颤巍巍走上前,对葛先生说:“我来打伞!我来打伞!师傅给徒弟打伞怎么行?”

外婆也上前说:“葛先生,我和老伴来了——女儿也来了。”

葛先生侧起耳朵,不说话。

娘脸上微微发红,却大声说:“葛先生,我们全家来感谢你。”

葛先生朝向娘,出人意料地说:“你来了,好,好,今天你儿子出师了,这块地盘让给他。”

娘有些慌:“这怎么行?这是你的老地盘……”

葛先生朝向众人,朗声说:“乡亲们以后要算命,跟小先生有缘到桥头来,跟我有缘到我家去。”然后很严厉地吩咐小先生:“师傅说一不二,你知道的。这把伞送给你打招牌,人家看见这把伞就知道你是我徒弟。”他摸索着把黑伞往小先生手上一塞,用竹杖敲打着地面离去。

“师傅……”小先生想要拉住葛先生,葛先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手一杖抽在小先生手上。

小先生缩回手,低声哽咽。

众人都感叹,望着葛先生嗒嗒嗒叩着街面走远。

中年妇女幽幽叹了一气,对小先生说:“你给我侄儿算个命吧。”

小先生止住哽咽,说:“你去找我师傅。外公外婆,娘,我们回家,我不能抢师傅的地盘。”

小先生的地盘就在家门口,老槐树下。这儿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他却打着那把大大的黑伞,像师傅那样。

土路行人稀少,来算命的就更少,小先生又是新手,只能给家里补贴些许油盐钱。

秋冬来了槐叶落。

春天来了槐叶生。

夏天来了槐花开又谢。

落也好,生也好,开也好,谢也好,小先生看不见,但是听得见,闻得到。他听得见花叶在头上细语,在地上叹息,闻得到叶的素馨和花的芬芳。

一晃又是十年,外公和葛先生先后辞世,小先生长成一个大小伙,个头高高的,举手就够到低处的槐枝。

槐花又开了,他昂着头,嗅着无形的清香,耳边响起师傅的话:哪天你能看见你就懂得什么是命,哪天你懂得什么是命你就能看见。

究竟什么是命?他思量着,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香香的,似乎全都开花了。

省道那方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是一辆轿车。他很奇怪,从省道往小镇明明有柏油路,轿车为什么非要走土路?

轿车在老槐树树荫外边停下。

小先生挺了挺腰,原本就坐得端正,这下更是正襟危坐。

车门打开,出来一个穿高跟鞋的人,走到门前,冲打毛线的娘说:“阿姨——”听口音是省城来的,一个大妹子。

娘问:“要喝水吗?”

外婆从里屋来到门后,“哎呀”一声,说:“提着这么贵重的礼物——你找谁?”

大妹子说:“我找我哥,可以进来吗?”

外婆非常诧异:“你认错门了吧?”

大妹子进去了。

三个女人开始交谈,说着说着全都啜泣起来。

小先生侧耳听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从小知道身世,娘不瞒他,外公外婆也不瞒他。娘告诉他亲娘是省城口音,很年轻,却不知道长什么样。他从没想过寻找亲娘……不,他想的,他心底其实很想!他想听一听亲娘的声音,还想叫她一声亲娘!

他怎会想到自己有个妹妹?

妹妹告诉娘和外婆,她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亲娘昨天半夜才告诉她。亲娘一直想来槐香村,只是没有勇气。如今亲娘日子不多了,想叫儿子到医院见一面。

兄妹并肩站在窗前。

五月的早晨,病房外边曙光初现,空气中飘浮着似曾相识的芳馨。妹妹说楼下栽着一株槐树,电线杆那么粗。哥哥深吸一口气,觉出那种芳馨跟老槐树相比要年轻许多。

哥哥朝着槐树的方向专注地望着,隔着紧闭的眼皮和厚厚的纱布——他不再是盲人,他眼前那一种黑不再是盲人的黑。盲人的黑是无边无际的深渊,眼前的黑不过是纱布和眼皮之间的小小空隙。纱布之外,光明的世界在等待他,等待他去“看见”。

多么期待拆线那一刻啊!

“哥,槐花好香——”

“嗯。”

妹妹的声音很像亲娘。然而亲娘的声音多么衰微,就像槐花凋零。

七天前,他在重症室见到了亲娘,第一次握着亲娘的手,感觉它又轻,又滑,像一支羽毛;第一次摸着亲娘的脸,感觉它又干,又薄,像枯萎的槐叶。他一下子就原谅了亲娘——不,不能说原谅,他从来就没有恨过亲娘。他把头埋在亲娘怀里,像一只雏鸟把头埋在母鸟翅下,泣不成声。

边上的大夫告诉他,等亲娘呼吸停止,立马给他做角膜移植手术。

他说,他不能要亲娘的角膜。

亲娘说,亲娘什么都带不走,角膜也带不走,与其烧成灰,还不如让你看见,亲娘一直盼着这一天!

妹妹说,哥,难道你不想看见亲娘?

他当然想看见亲娘,还想看见妹妹,看见娘和外婆,看见外公和师傅的遗像,还想看见庇护过他的小山村和老槐树,看见他从小嗅到大的槐叶槐花究竟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还有小镇大地天空太阳……啊,他怎能不想?

“哥,将来——”妹妹停顿一下,鼓起勇气问,“你还会算命吗?”

他摇了摇头。

将来也许种田,也许养猪,也许学木工,也许上山种树,也许在省城打工,也许到外省闯荡……这七天,太多太多想法潮水一般涌来,叫他无所适从。只有一条是确定的,他再也不会算命。哪天你能看见你就懂得什么是命,哪天你懂得什么是命你就能看见,师傅说得真叫人佩服。此时纱布还没有拆,那个寻觅太久的答案就在心中若隐若现,想说又说不出来,而且也不必说。给人说命好比给盲人说颜色,说的是一回事,听的又是一回事。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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