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犹豫了,要不要把遇到周琮的事情告诉董宁。她拿起手机编辑消息,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用什么语气说呢,煞有介事的,还是风轻云淡的?用什么态度说呢,特意告诉他一声,还是无意中说起?她写了删删了写,后来干脆放弃了。也罢,董宁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刷朋友圈,顶多发句“巴萨万岁”或者“国足吃屎”,就算给他发微信消息他也经常第二天才回。还是以后见了面闲聊的时候随便提一句吧。
没想到,隔了没几天他们就见面了。其实也不奇怪,萧飞撒了个关于“头盔”的谎,必须赶紧圆,所以,第一时间在网上买了儿童自行车的头盔准备送给邻居家的小孩做圣诞礼物。小孩子嘛,被礼物堆积起来的童年总是很幸福的,萧飞自己缺乏这份幸福,很希望其他小孩子比她幸运。她曾经偷偷想过自己如果当了妈妈,会不会非常溺爱孩子,无论孩子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尽量满足。她会使劲儿唱红脸,直到孩子的爸爸黑着脸说“你非把孩子惯坏了不可”。当然,那个爸爸的角色总会被她脑补成董宁。
“快递!”董宁砰的一声把包裹丢在桌子上。
萧飞气坏了,说:“我说你这个家伙就不懂得轻拿轻放吗?每次都这么粗鲁,万一弄坏了你不要赔吗?”
董宁笑着说:“你这种钢铁女侠会买什么易碎品,从小到大连饭碗都没见你用过陶瓷的。”
还真是,萧飞从小就用搪瓷饭碗,这不奇怪啊,小孩子都这样。幼儿园里,董宁他俩一人一个小碗比赛看谁吃得多吃得快——往往是萧飞胜出。可是后来小孩子都长大了,萧飞不再用搪瓷碗,却用了不锈钢的。那是萧妈妈从市场淘来的,不锈钢碗盆碟子一大堆才几块钱,妈妈说这个摔不坏又耐磨损,比陶瓷的实用。
萧飞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那怎么,我就不能买点花盆种个多肉什么的吗?”
“种什么?”董宁眼睛瞪得圆溜溜,憋着坏笑,然后伸出手在萧飞肉嘟嘟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你要种自己?还种在花盆里?那得多大的花盆啊!”
“再挤对我,我真生气啦!”萧飞说着生气,脸上却满满都是笑意。真奇怪,别的女孩子都希望男生夸自己美、白、瘦、仙,萧飞从来没这么期待过,反倒是越被“虐”越高兴。当然了,虐她的人必须是董宁才行。以前来台球厅的小混混跟她开玩笑叫她“黑八”,被她撵着打了半条街。
“你俩在这儿捏来捏去打情骂俏还挺高兴!”李超超噘着嘴过来。
“胡说八道,谁打情骂俏了。”萧飞看她脸色很难看,“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超超朝里面的位置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那边有俩客人坐了半天什么都没点,还很大声地说话,说着说着从口袋里一人掏出一瓶‘小二’喝上了。我过去提醒他们这里是咖啡馆不能喝酒,他们一身酒气,说偏要喝。气死我了。”
“你别生气,我去看看。”萧飞自认从小就从事“服务行业”,各种地痞流氓胡同串子见得多了,她不怕,也有办法。还以为这套本领在安静高雅的咖啡馆是用不到的,没想到也派上了用场。
果然,那两位客人占据了里面一个四人座,羽绒服和毛衣都脱了,只剩下打底的秋衣,看起来很不修边幅。两人明显都喝高了,红光满面,酒气熏人,还人手一瓶“小二”正一边碰杯一边吹牛:“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咱哥儿俩谁跟谁呀!”另一个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那五千万我一准儿打你卡上。”不用问了,典型的侃爷,除了吹牛皮不会干别的,再多喝几杯就要去买私人航母了。
萧飞强忍着笑,尽量保持礼貌地说:“二位爷,我们这儿是咖啡馆,不卖下酒菜,耽误了您二位的酒兴可不好。隔个门儿就是一家酒吧,酒多,下酒菜多,谈大买卖的人也多。要不您换一家?”
那两位正吹得兴起,听萧飞这么说,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原本声音不算太大,这下彻底放开嗓门嚷嚷起来:“怎么着,撵我们?”
“不敢不敢。就是怕我们这儿的点心不合您口味。要不您来份牛排?炸鸡也行。”
“不要,什么都不要,哥们儿干喝。”
“那不好意思,我们这儿不提供免费座位。”
“瞧不起人是吧,你怕哥们儿不给你小费是吧?知道你们这群贱婢就靠小费过日子呢,给人赔笑脸儿,把人哄高兴了完了走的时候扔你们俩小钱儿,你们屁颠儿屁颠儿高兴得跟狗崽子似的,要是屁眼儿上头有根儿尾巴你都能摇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谁都不会忍了。咖啡馆有客人起身结账离开了,还有人朝这边看,甚至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拍照录像了。萧飞原本是过来息事宁人的,反倒添了把柴把火烧了起来,于公于私她都有点挂不住面子,这暴脾气也就噌地一下烧了起来。她原本是很恭敬地站在桌边,略微有点低头弯腰的,这会儿,头还是低的,腰还是弯的,但是伸出两只手,“啪”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今儿我还就当看门狗了,”然后她抓起其中一个人团着堆在桌子上的羽绒服,一把塞在那人怀里,喊道,“你们快点儿滚,要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萧飞个子不高,醉汉虽然坐着,但看得出身形不小。他大概想不到这小姑娘发起脾气来眼睛里会冒火,就像真有一条哮天犬附身了。他先是愣了愣,随即又放肆起来:“怎么着,你还要咬人哪?你打我呀,有本事打我呀,我还真不信了。”
他话音未落,已经有只大手伸了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拽。正是董宁。董宁也不废话,只说:“走,想打架咱们出去,在店里撒泼放赖不算男人。”
另外一个醉汉看同伙要吃亏,站起身就要过来打董宁。萧飞怕董宁吃亏,干脆直接上手推了那人一把。他原本就酒醉,又没防备,被萧飞一推,跌跌撞撞摔坐回座位。这下他奓毛了,大声嚷嚷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你们这什么咖啡馆,是流氓开的吗?动手打人?等着我打110拘你们这帮兔崽子!我让你们关门!”
董宁已经跟另外一位拉扯着往咖啡馆门口去了。萧飞想追过去,又怕另一个闹事,只好原地站着看住他,好在他只是喊着要报警,并没有行动,只是坐在那里拍桌子瞪眼瞎叫唤。李超超已经吓坏了,她急着去安抚其他桌上的客人,不断鞠躬赔笑脸,央求那些拍照录像的人放下手机,许诺都免单。
坐下的那个醉汉声音渐渐小了,好像恶心起来要吐的样子,萧飞又气又急,冲他吼道:“要吐出去吐,别脏了我们的生意!”那人倒像是迷糊了,真就晃晃悠悠站起来朝外走。萧飞顺势在一旁护着他,生怕他动手碰到其他桌子上的客人。有惊无险,他走出门去,一猫腰吐了一摊。
萧飞顾不上他,一心只想着董宁。两个已经揪扯在一起拳打脚踢,自然招来很多人围观。咖啡馆左邻右舍都是店铺,路人好奇围观,许多店里的人也趴在临街的玻璃窗上朝外看,不少人都举着手机。醉汉身强体壮,力气上有优势,不过董宁也是高个子,并且是运动健将,从小没少跟胡同孩子摸爬滚打,大学里还练过跆拳道,打起来并不吃亏。萧飞这时候除了董宁的安危,一切都不在乎了,并不劝架,却在一旁指挥他该朝哪儿出拳——打架亲兄弟,这是他俩从小的默契。
呕吐的那一个吐痛快了,似乎清醒了些,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兄弟正在挨揍,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参战。萧飞急了,也要往上冲。正在这时,隔壁酒吧的老板和两个小兄弟过来拉架了。这三个人都是膀大腰圆的东北汉子,大概对拉架这件事很在行,三两下就把他们分开。“有啥事儿说不清楚啊还动手?”一声断喝,解决了很大问题。
动手的醉汉还想往上冲,酒吧老板眼睛瞪得溜溜圆大声吼了一句:“你再吵吵?!”
还真有用,醉汉酒醒了一半,嘴却不让步,喊道:“小子你有种,你个破送快递的,跟我这儿装大尾巴狼,你等着!”
董宁原本已经冷静了些,听到“破送快递的”几个字,火气腾地一下又冲上来,嘴里喊着:“我就送快递我怎么了,哥们儿还就不信了打不服你今天!”话音一落又要往上冲。
酒吧老板真急了,脖子一粗大吼一声:“都他妈有能耐啊,都找削是吧?”
萧飞紧紧拽住董宁的胳膊,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别再把事闹大了,让刘老大解决。”刘老大从来没说过真的名字,大家都喊他刘老大,附近一带有不少他的传说,说他想当年在东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后来经受了一次大风浪,险些家破人亡,才告别江湖,走了“文艺路线”,来北京隐姓埋名开酒吧。萧飞刚来做服务生时就听李超超讲过他的八卦,她只恨自己反应迟钝,要是一开始就去请刘老大来摆平这两个扫把星就好了。
刘老大的威慑还真管用,看热闹的人很快散了,两个醉汉好像也清醒了,许诺马上走。萧飞拉住董宁上下左右认真检查了一遍,虽说打架占上风,却也挨了几拳,颧骨隐隐有些发青,嘴角有血渗出来。萧飞只觉得心都快碎了,她怎么这么笨,让董宁卷到这样荒唐愚蠢的事情里来,早年的教训都忘了吗?高三那年那场噩梦闭上眼睛还历历在目,她曾经暗自发过誓不再让董宁为她流一滴血,可如今他又因为自己挂了彩。萧飞两只手紧紧抓住董宁的衣袖,泪花不断在眼眶里打转,一遍遍问:“董宁你要不要紧啊,咱们去医院吧?”
董宁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咧嘴一笑,说:“笨蛋,又没受伤,去什么医院啊。早上刷牙还出点血呢,我这是缺乏维生素,一会儿你请我喝杯鲜榨果汁就好了。”
萧飞很想配合他笑一下,可是眼睛一挤,笑没挤出来,眼泪反倒吧嗒掉了下来。反正已经忍不住,索性不再忍,她放任眼泪涌出来,话也说不出,只剩嘴唇不断抖,泣不成声像个小孩子。董宁急了,两只手捧着她的脸不断帮她抹眼泪。“笨蛋,哭什么啊,我又没死。”不说这句还好,话一出口,萧飞哭得更凶了,索性扑到董宁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恐惧、自责、后悔都交织在一起,还有恶心,她恶心自己,为什么这么笨,一点小事都摆不平,还怎么出来混,怎么许给心爱的人一个幸福的未来。
董宁能够猜得到她为什么哭得这么凶,不再多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傻瓜,我没事,我好好的。”
看热闹的人都散尽了。刘老大以为萧飞就是害怕,所以对董宁说了句“好好安慰安慰,小姑娘吓坏了”,就回了自己的酒吧。咖啡馆门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一对相互依偎的年轻人,被现实的火星点燃了火种,任回忆的大火扬起一阵焦灼的热风。
过了好一会儿,萧飞才止住眼泪,从董宁的怀里抬起头来。董宁逗她说:“红眼兔子,哭够了没?哭够了就去给我榨果汁吧?”
萧飞撇了撇嘴算是笑了,但是笑得很难看:“进去吧,我请你喝果汁。喝多少都行。还有点心吃。”
“这才像话,你不知道为民除害多消耗体力!”
两个人回到咖啡馆时,李超超正在吧台后面团团转。店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今天的营业额算是泡汤了,马天越住院期间账目一直是由李超超负责的,今天情急之下她向客人许诺“免单”,可现在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牛皮吹得有点大。老板会把所有损失都算在她头上的吧,如果赔钱,她是应该赔全部,还是跟萧飞五五分?可免单是她提出来的,萧飞没有参与,她和她的同学还把醉汉赶了出去,没有过错反而有功劳,老板是不会罚她的……李超超正胡思乱想,看到萧飞肿着眼睛和董宁一起进来,才知道事情彻底解决了,立刻迎上来问:“怎么样?你俩受伤了没?”
董宁大大咧咧地拍拍胸脯说:“对付个把醉汉岂能伤到我?”
萧飞吸吸鼻子说:“超超,要两杯鲜榨橙汁,两块黑森林蛋糕,钱我来付。”她掏出钱包来付账,董宁拦住说:“行啦行啦,客你请,钱我付,怎么能让你掏钱。”
萧飞的倔脾气立马上来了,说:“说了请你,这点儿心意你必须要收下。”
董宁的手重重往她的手上一压:“钱不是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是,永远记得我吃啥都要吃双份,哈哈哈。”
虽然他的手只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秒钟,萧飞却觉得从指尖到心间蹿过一股热流。她又想哭了。她的心意他都懂,还求什么呢。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仅仅知道名字的人、简单接触的人、有些了解的人、共事多年的人,都多得数不清,能够“懂”你的人或许只有一两个,偏偏那人又是你最在意的人,这样的概率千金不换。想到这些,萧飞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甜蜜又绝望的暗恋都是值得的。当然,董宁又没有注意到萧飞因为太幸福而娇羞地低了一下头,他只顾着掏出钱包来低头数钱。
这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到不会有任何人留意细节,所以当危险悄然降临的时候,没有谁能做出快速的应对。
低头数钱的董宁只觉得自己的肩膀在后面猛地被人拽了一下,他很自然地一回头,完全没有看清楚,只感觉到有个非常坚硬的东西啪地一下拍到了自己的头上。紧接着,温热的鲜血像条大虫子从额头爬到鼻梁并且一直蜿蜒向下,滑到他的衣襟。与之相伴的,是一句带着酒气的骂声:“小兔崽子,破送快递的,跟我耍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