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在读一本书。书中写道:“一切皆有可能。”他联想到自己,走了一会儿神。当他重新回到书中情景的时候,窗外下雪了。这让他茫然,茫然中又有些兴奋。他想到了爱情。这半年来对爱情的感受,似乎全都集中在了那些纷飞的雪花之中。书中的故事再次变得扑朔迷离。他决定暂时合上书页,让思绪回到现实。
但是,除了眼前的雪花,他没有别的可思索的事物。现实如此糟糕,“在停滞不前的地方开始一种旅途……”他又想起了书中的这句话,有了些犹豫,一种自我怜悯的情绪,突然纠缠住他,让他有点透不过气来。他伸手去拿香烟,但烟盒里一支香烟都没有了。又是猝不及防,现实真是糟糕透了。他站起身,在房间里四处寻找。他几乎搜遍了所有可能暗藏香烟的角落。他想让沮丧的情绪在徒劳的搜寻中被分散和化解。“人在这世界上没有位置。”这又是书中的一句话。还有房子。故事发生在一栋房子里。这半年来,时断时续,他在这栋虚构的房子里进出。终于,他找到了一支香烟。严格地说,是半支。几天前,甚至可能是几个小时前,他抽过几口,因为某种原因,中途掐灭了,然后,受一个偶然因素的支配,滚落到了桌面的那个缝隙中。但是,他却没能体会到一种意外的惊喜。这意味着,那个沮丧的情绪已到了多么严重的程度。“唯有爱情。”这个句子是他临时想到的,并非出自书中,更不是那栋虚构的房子所要表达的主题。那栋房子没有主题,只有故事。一个与鬼魂有关的故事。这半年多来,他被这故事所吸引,几乎成为他生活的部分,觉得自己就是这故事中的一个有关联的人物。但有时候,他一不留神,又会从故事中游离出来,对现实反而有一些陌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他从未有过如此孤独的时候。尤其离开那栋房子和那个鬼魂(哪怕是暂时的),便明显地体会到一种空虚。就现实来说,他确实需要一个女人。但现实如此糟糕,这一点需求说到底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还记得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吗?”事实上没有人这样问他。是他自己想到了这样一个滑稽的问答情景,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他决定重新打开书页,尽量让窗外的雪花在脑海中退去,以便让那些隐没在暗处的故事重新浮现出来。
2
他习惯躺着看书。他的体会是,躺着更能够让自己脱离现实而进入到书中的情景。他尤其喜欢在火车或轮船的卧铺上躺着看书。在这种封闭的空间里,他感觉阅读起来更加安全,一点也不担心什么。读累了,就在书页上折一个角,然后睡上一觉。他喜欢火车和轮船上伴随着睡眠的那种特有的振荡和摇晃,以及唯有火车和轮船才有的汽笛声。他从未奢望过许多男人乘坐火车和轮船时幻想过的那一类艳遇。这与其说他知道那终究是一种极不可靠的幻想,不如说因为他有在火车和轮船上阅读的喜好,而将那一类幻想移到了别处,即书中的世界。这从他每次总不急于下船和下车的举动就可以证明。他甚至有些不情愿,怎么这么快就到终点站了呢?好在,他马上就可以去旅馆了(想到旅馆他倒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这样,他又可以躺在旅馆的床上继续看他未看完的书了。
可以说,他从没有过坐着读进去一本书。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他在学校总是学不好任何一门功课。他曾经设想,要是中学的课堂不是那种座位,而是一张张可以躺着的床铺,也许他真的就考上某个大学了。但是,这么多年了,他并不懊悔自己没有上过大学,这也基于他知道,大学依然是一个需要坐着读书的地方。当然,他也听说过,大学是可以逃课的,可以不去教室而成天躺在宿舍里读自己喜欢的书。但他真的没有懊悔,因为,他已经很早就做到了其他人在大学所能做到的,即逃避教室的座位而成天躺在床上读自己想读的书。这期间,唯一有过的麻烦是,他结婚了。也就是说,他必须和另一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无疑为他躺着阅读的习惯增添了诸多不便。他与她之间因此而经常闹一些矛盾。毕竟,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阅读的人(尽管结婚之前她总是要带一本书前去与他约会)。事实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躺上床的唯一理由和目的,就是为了睡觉。而他呢,躺上床并非因为睡意,而是想一册在手,神游物外。她洗了澡,走进卧室,然后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身边。“还不想睡吗?”她问。“嗯,还想看几页。”他说。开始的时候,她还为自己拥有一个睡前要看看书的丈夫而感到自豪。她单位的一个女同事私下告诉她,自己的那位一上床就睡得像头猪一样(而且还是一头打呼噜的猪)。女同事说完,瘪了一下嘴。于是,她望着她,两个女人很默契地相视一笑。女同事的丈夫是修配厂的一名二级钳工。两相比较,一个睡前阅读的丈夫无疑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时间久了,她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就那么讨厌我?”她问他。她不再把他的睡前阅读看成是带有某种生活品味的习惯,而认为是对自己的漠视,乃至敌意。她终于忍无可忍,带着歇斯底里的神态,说:“你要看书也可以,把任务完成了再看。”
他当然也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的倒床阅读起这么大的反应。他有点委屈,并因这样的委屈而说不出话来,那一点委屈就被他更加地放大了。尤其,当他听到她将那件美妙的事情称为“任务”的时候,就不仅仅是委屈,而是所谓的悲从中来了。他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悲哀,放下手中的书,开始与她实施她所要求的那个“任务”。任务是完成了,但可想而知,两人都并不感觉到愉快。于是,他有了上床恐惧症。他是那么渴望着阅读,但他更害怕上床。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开始紧张。之前,他是很讨厌电视的。但自从患了上床恐惧症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电视迷。“你不是很清高吗?这么烂的电视也会看得津津有味,你什么意思?”她已经很少跟他说话,但只要一说话,就感觉到潜藏在自己体内的那种歇斯底里即将爆发。他握着遥控器的手顿时僵硬起来。他是说过,电视是这个国家最烂的东西,看电视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今非昔比,倒不是说他在审美趣味上有了多大的变化,而是他觉得坐在电视机前更安全。他打定主意,宁可被电视愚弄,也不想被“任务”所折磨。在这样的犬儒主义面前,歇斯底里的妻子也终于没了脾气。
“我们离婚吧。”她说。
3
当他把这本书读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冬天已经结束。但他事实上并不怎么喜欢春天。他同意古人的说法,春天不是读书的季节。哪怕是他手上正在读的这本书,到了春天,也奇怪地变得枯燥起来。窗外明媚的阳光,迫使他多次把书扔到一边,好像书中的那些故事一下都失去了意义。他决定带书出门,重拾旅途阅读的乐趣。
他选择了一个通火车的目的地,秀山。硬卧车厢。发车时间是下午五点,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即可到达,即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他的行李简单,一只包,一本书。没有旅伴,一如多年前那样的旅行。火车逼仄、封闭的空间,以及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仿佛脱离现实的)气息,让他很快又进入到书的故事中去。
他依然秉持过去的旅途原则,不与陌生人说话。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是一个外表冷漠,但内心深处无时不充满羞怯与愧疚的人。他很难拒绝别人主动送上来的热情和好意。或者,仅仅是对方基于好奇的那种攀谈。所以,当火车一开动,他就爬上了属于自己的那张卧铺(16号车厢8号中铺),拿出书来,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意味。
故事已从高潮处开始往下滑行,许多谜底依次解开。他预先的猜测在多处得到印证,这让他暗自得意。再高明的叙述都是有破绽的。他暂时折上书页,将目光转向窗外的风景,以延缓的方式释放内心的愉悦。
世界的偶然性存在于必然性之中。看着晃过眼前的那些风景,他愉快地思索着。没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但故事除外。他继续想到,所有的悬念皆因人的欲望而生,而所有欲望……他正准备在一个刚刚冒出的念头上展开推导的时候,车厢喇叭里的轻音乐戛然而止,传出了列车播音员特有的那种懒散而又做作的声音,她告诉大家,可以到餐车去用晚餐了。
4
从卧铺车厢到餐车,中间要穿过四个硬座车厢和一个软卧车厢。车厢喇叭里,女播音员继续用她懒洋洋的语调播报着餐车为乘客们准备的晚餐菜名,而他只听清楚了其中的两道菜,鱼香肉丝和番茄鸡蛋汤。
到这时候,他算是彻底从那本书的故事中走了出来。他发现,硬座车厢的景象跟十多年前他坐火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除非用老照片进行对比,才能看出其中的细微变化,即乘客的服装款式不一样了,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这种熟悉的表情被他称为火车硬座车厢里的表情。十多年前,他坐在硬座车厢里阅读金庸小说的时候,就是周围的这些表情,将他从武侠的世界拉回到现实。而这种由硬座车厢里的表情构成的现实,又将他引向另一个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他读过的迪伦·马特的一篇荒诞小说相连接,那篇小说写的是一列火车永无止境地向着黑夜的纵深开去。
他就在这样的思索和联想中,穿越过四个硬座车厢和一个软卧车厢,终于抵达位于列车尾部的餐车。
这里烟雾缭绕,有一股呛人的气味,且比别的车厢更加摇晃,更加闷热。他从上火车后还没有抽过一支烟,而餐车里摆了烟缸,正好是可以抽烟的。他并不是十分的饿,到这里来,也就是为了抽支烟,喝点酒,一会儿回到卧铺上,熄了灯,不能阅读了,便可以晕乎乎地睡觉。这也是他过去积累下来的经验。很多人对夜行列车都有过性幻想,尤其是那些在车站和火车上兜售的杂志热衷于编织那样的情节。但以他坐了十多年火车的经历,他认为那些故事都是发生在作者的想象中的,至少他本人从未遇见过。他也曾经问过身边的人,有无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回答都是否定的。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在文学作品(尤其是那些低俗的色情小说)中寄托着关于夜行列车的种种幻想。这就是欲望。而所有欲望都必须用悬念来支撑。他在喝着啤酒的时候,终于又接续上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来餐车用餐的人越来越多,服务员领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过来,要与他拼成一桌。他没表示异议,而是将自己的餐具和椅子挪向靠窗的位置。女人坐了下来,并没有如通常想象的那样,说一声谢谢。
餐车墙上悬挂着一台电视机,一个地方卫视频道正在播放一部港片。一个男人(周星驰扮演的)正装模作样地对一个女人(朱茵扮演的)说话。餐车太吵闹,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字幕的字又太小。同桌的那个女人也侧着身注视着电视上的画面。她点的菜还没有来。
他虽然还看着电视,但注意力却早就暗暗地朝向身边的这个女人。他猜测她的职业,有可能是做生意的,特别像开服装店的那种女老板,身上穿的,就是她自己店里卖的服装。他还注意到(用的是眼睛的余光)她的皮肤有点黑,尤其搁在餐桌上的那只手,像是干过粗活的那种,手型不怎么好,但与手腕上那条显眼的金手链倒是很般配。他们的目光有过一次短暂的相对,那是她的菜被服务员送上餐桌的时候。她点的菜偏多,超出了一个人吃的分量。他不得不再次将自己的碗碟朝旁边挪动一下。她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笑意,但只一瞬间,她就躲闪开去,专注于自己的饭菜了。
5
车窗外的景物已经越来越暗淡。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她的饭菜也临近尾声。他们几乎同时结了账,同时走出餐车。一前一后,先经过了软卧车厢,然后在硬座车厢的过道上穿行。他在前,她在后。他走路的姿态完全不像之前穿过这些车厢朝餐车走的时候那么轻松自如了,因为他始终感觉到背后那个女人的目光的存在。走快点或是走慢点,背要不要伸直,头要不要抬起来,都成为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在这样的情景中,时间似乎被延缓了,四个硬座车厢的路程漫长得没有个尽头。他几次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停下来,让后面的女人走到前面去,但他已经变得有点僵硬的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本来上洗手间是个很好的借口,但洗手间门前排队等候的人,又成为他放弃这个借口的另一种借口。
就这样,当终于走回自己所在车厢的时候,他衬衫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紧贴在了他单薄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