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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老仇临走时,给方知留下了六只母鸡、一条小京巴狗和一只白色的波斯猫。京巴狗聪明伶俐,对新主人格外的殷勤,跟屁虫似的形影不离。猫亦如此,很快与新主人打得火热,树上树下,窜来跳去,屋里屋外,形影不离,尹红和方卓也非常喜欢。自从有了猫和狗,方知不得不从食堂带些吃剩的鱼、肉和骨头。开始时还有些难为情,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他不主动带,食堂的师傅、服务人员们还会主动给他装上,他就替猫狗表示了谢意,然后到园子对京巴狗和波斯猫偷偷地献殷勤,搞得人和动物一片和谐。有饭局时也是一样,他一改以前从不打包的习惯,也不避讳客人,将剩鱼剩肉悉数带回庄园,坐在一旁看猫狗们享受,心里格外的舒坦。有时到园子不及时,波斯猫就趴在大门的墙头上等。方知带来鱼肉了还好,要是没带鱼肉,波斯猫可不吃别的,而缠着方知的大腿“猫呜,猫呜”地叫唤,要好吃的,弄得方知心酸酸的。好像孩子在家饿了一天,家长啥也没给带回来,有一种亏欠感。有时带回来鱼喂猫,京巴狗拴着吃不到,就在一旁龇着牙,对猫“哼——哼——”地使劲,好像在说“给我吃,给我吃,再不给我吃我就咬死你!”吓得波斯猫也不敢吃了,躲得老远,堆缩着。方知就把鱼肉挪到狗看不见的地方,让猫单独享用。都吃饱了,狗和猫就在一起蹦蹦跳跳地玩。波斯猫凑到狗跟前耍贱,京巴狗经常冷不防就扑猫一下,波斯猫“嗷”的一声窜上墙头,狗是眼望墙头心不甘。可是过一会儿,猫又凑到狗跟前,不长记性。特别是没人的时候,它俩相互为伴,互不孤单。

一天,京巴狗竟然挣脱绳索逃脱了,他就开着车去找,庆幸在大街上找到了,就小心哄上车,拉回来重新拴上。不几日,京巴狗又挣脱绳索,他又去找,这次没上次幸运,没见着影儿。他寻思大鱼大肉地喂着,狗又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京巴狗不会不回来的。可京巴狗真就没再回来,不知被狗贩子掠走了,还是在马路上遭遇了不测。为此尹红和方卓伤心了很久,都埋怨他粗心大意,既然发现跑一次了就应该加强管理,不致再跑第二次,聪明人怎么能两次被石头绊倒?方知有苦难言。其实,最伤心的是他自己,很多时候一个人到庄园劳动,都是京巴狗跟在身后做伴,增添了不少乐趣,免去了一个人劳作时的孤独。京巴狗丢失后,波斯猫也很伤心,经常“猫呜,猫呜”孤独地叫唤。

方知请夏富贵分析京巴丢失的原因,富贵漆黑的脸露着白牙说:“方哥不是有一句话吗,说猫是奸臣,狗是……富贵又说了半句话,方知急忙接上说狗是忠臣。夏富贵说对呗,忠臣就是轻易不会走,我分析这狗是发情了,没准儿哪天还给你领回来一条母狗。”方知说:“你别逗了,听说过母狗能招来公狗,没听说过公狗能招来母狗的。”富贵说:“那是过去的说法,现在啥年代了,母狗也有主动上门的。”说到这,发现自己说走了嘴,富贵忙称回去浇树地,转身离去了,头也不回。方知好笑,心想夏小鬼这回说了真话,李丹亲自送上门,虽然他同样有望子成龙之心,可是在省去二三十万的彩礼费、白捡个儿媳妇这个既得利益面前,他小农意识武装的头脑瞬间倾斜了——竟然放弃了儿子的学业,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李丹娶进了家门!

这是农民的狡黠,也是农民的悲哀!

听说儿子买了庄园,母亲就在乡下给孵了笨养的鸡雏,并帮助精心饲养了两个多月,一次给方知打电话说鸡大了,太能吃。家里还养了不少,管不过来,就催促方知抓紧把鸡运回庄园,不然快养成大鸡了。母亲孵了一辈子鸡雏,出壳率、成活率双高,远近闻名。尹红说:“老太太鸡雏都是随出随卖,哪有给养两个多月的,还要白送你。老太太心里一定有笔账,要是对别人,还不得要大鸡的价钱?你赶快去拉回来吧,占老人便宜没够!”方知心想也是,别让老人太劳累,就趁着星期日驾车回去运,趁机给父母带了很多好吃食,尤其是园子里的红樱桃、大黄杏和早李子,拉上满满几竹筐,回到家把母亲喜欢得不得了。

方知又把果子分送给了左右邻居们一些,乡亲们都很惊讶——原来城里的大学教授不光在课堂上教书,还能搞果树种植。那一定是公家拿钱搞的果树园,要不好不容易逃出庄稼院儿,还能再去种地?那不是傻蛋嘛!后院邻居张大娘,很纳闷,品尝了方知带回来的果子,又到父母家看望方知,通过东拉西扯地闲聊,透露实情。方知说:“种地多好啊,上班有啥意思!”张大娘说:“还是上班好,吃香的、喝辣的,到月拿工钱,不像农民撇家舍业去打工,挣的都是血汗钱,碰上老板好的还行,碰上那缺德的主儿,工钱都赖着要不回来!你看现在的农村,哪有几个人。走了多半个屯子,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幼病残,咋办,种地也不挣钱呢!”方知怕张大娘误会,急忙解释说:“我上学出去得早,种地没种够,就买了一块园子找一找当农民的感觉,走到哪,我都是咱农民的儿子嘛!”一番话,把张大娘说笑了。临走,方知又将留给母亲的果子再抓上半口袋给她带上。张大娘半推半就,紧着夸果子都甜,然后乐颠颠地离去了。

方知在老家住了一夜,为了找一找小时候日夜偎依在父母身边的感觉。这些年,他时不时就要回到老人身边,汲取父爱母爱的营养。每次回来,他都和老父亲唠一唠。家长里短,家史村史,特别是现在村里的人员情况。父亲说每年到了春节,屯子里还能热闹一阵子,很多外出打工的都回来过年,过完年又都走了。尤其到了夏天,是人最少的时候,整个屯子里静悄悄的,就像唱空城计一样。方知说他进村子时,到处郁郁葱葱的,根本看不到人影儿,可能留守的一些人也都在地里忙活。已近耄耋之年的老父听了,打开话匣子,感慨地说,他当生产队长那年月,早晨钟一响,上工的人冒面似的,一年四季人欢马叫,现在连个狗叫都听不着!方知说国家现在有个统计数字,进城务工农民达两个多亿,原先总说十亿人口八亿农民,现在是十三亿人口,城市乡村各占到一半了,农村能不显得空吗!父亲问这么多人进城,将来国家咋安排呀?方知说国家认识到了这是天大的事,正在想办法,已经提出了“三化”建设的思路,就是城镇化、城市化、城乡一体化。先从医疗开始,慢慢养老问题、孩子上学问题、就业问题等等都要解决,听说有的地方户口都放开了,不分城市农村,都一样。父亲说那农村这么些地咋办,谁来种?方知说农村不在搞什么农业农机专业合作社试点吗,一些地方农民都入社了,就是把地包给合作社,比包给个人贵得多,农民还能腾出身子出去打工,另挣一份钱。父亲说那还挺好,咱们这里不知道啥时候搞?方知说电视新闻上报了,很快的……方知知道父亲关心这些的用意,老人家是惦记着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其实,他何尝不惦记在外打工的兄弟,说句不夸张的话,整个农民的命运,他都一直关心着,他对自己说,谁让自己脉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液!

头天晚上,方知的母亲就催促父亲帮助她给小鸡们打了预防鸡瘟的药,说这样保险,就不会得鸡瘟,运回庄园就可以放心养到老秋,杀着吃肉了。预防鸡瘟,方知母亲是位高手中的高手,一般兽医都不行!老太太相信科学,她对方知说:“咱家的鸡不得鸡瘟就是预防针打得及时。前些年家家户户养的鸡一开春就得鸡瘟,一死就绝根儿,咱家的鸡就没事儿,活蹦乱跳的,过年有鸡肉吃,全屯子人都眼馋。后来看着怪可怜的,咱家的鸡药使不了,我就给左邻右舍也打上。你说怪不怪,打药的鸡就不死!后来都信你娘的,跟咱家一样,家家一年给鸡打两遍药,开春一回,秋天一回,屯子里就不再闹鸡灾了。”方知佩服母亲有本领,不过也像小孩似的在母亲面前发牢骚,说:“你可别提鸡药了,这些年我给你往家里买过多少回鸡药!一打电话说我要回来,你不要吃不要喝,就是要小鸡药。凤凰县城西街的那家兽药店,道都让我跑平了,两口子都认识我。那次那个说,又回来啦,给老太太买鸡药?这次要打多少鸡的?这次这个说,是要预防鸡霍乱的,还是要预防鸡瘟的?买了多少年,这次我一问兽药店才知道,人家说整个凤凰县城、整个凤凰县的农村,也没有像你们家老太太这样精心,总这么按时买鸡药的!”母亲说:“这家伙,还求你啥了,就是给买几回小鸡药,还翻翻小肠。不给买拉倒,不介我就自己坐客车去城里买,反正小鸡不能干挺着。到时候都死喽,你们一个个冲我要小笨鸡,我拿啥当啊!”一句话,说得方知无地自容,马上把话拉回来,说:“我的亲娘啊,行行行,还是我给你买吧!”尹红后来听了也批评方知,说:“你也是,吃人家鸡、拿人家鸡,买个小鸡药还磨叨磨叨。以后你别总让人家老太太张嘴要,回家就主动买,把老太太伺候乐呵比啥都强。”方知说:“你就知道装好人,还不得我一个人去落实。”尹红挑着眼皮说:“你不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嘛!”

早晨四点钟,方知就随着母亲起床了。母亲把他领进菜园子,菜叶上闪着露珠,菜园子里到处还是湿漉漉的。母亲如数家珍,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卷心菜、大白菜、大萝卜、胡萝卜、毛葱、大蒜、粘玉米、香瓜、香菜、芹菜、菇娘、向日葵、倭瓜、角瓜、冬瓜、丝瓜、草莓……母亲的菜园像个展览馆,应有尽有,绿的、黄的、红的、紫的、粉的,满园子洋溢着无限的生机。这时,太阳脱离了远方山隘的母体,露着红脸蛋出来了,给菜园镶嵌上了一层金边。在鱼鳞瓦盖红砖房的掩映之下,整个菜园金碧辉煌,晶莹剔透,活像一个仙境中的蔬菜王国!母亲一样一样地向方知介绍着。要知道,现在介绍的人和听介绍的人跟以往的心情都大不一样啦——过去是母亲向儿子显摆菜园管理得如何如何好,现在则是乡下种菜的老太太,在给城里的大学教授讲课哩!过去回家参观母亲的菜园,是给母亲炫耀的机会,让母亲高兴,收获一点辛劳后的满足感。现在,方知则用心听、用心记,为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有了一个庄园,万分需要母亲手把手地传授种菜真经,这可比电话里口口相传效果好得多!方知越来越感到,自己买庄园消遣,却发挥了母亲的种菜长处,给老人增添了快乐、提升了价值感,真是锦上添花、一举两得的好事!

提前,父母用拦鸡网缝好了丝袋子,怕小鸡撒到院子里不好逮。早晨趁小鸡没出架,就抓好放入轿车的后备厢。又担心小鸡被憋闷死,临走时,方知的母亲一遍遍嘱咐,要走一会儿就停下来看看,放放风,别闷死。方知说知道了,知道了。然后又拿上一些母亲种的绿色菜蔬,塞了满满一车,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乡。还没出村头,捷达的后备厢就开了,而方知却浑然不觉。站在屋后目送儿子的母亲,见此情景,吓坏了,撒腿就追速度渐快的轿车,一边追一边喊,一直追到村头,也没追上轿车。老太太没放弃,又向回跑,跑到家里,来不及将气喘匀,就给方知打手机,告知险情。方知接到母亲的电话,已经快行驶到离家五里路的乡政府驻地了。他惊慌着停下车,打开后备厢一看,小鸡安全无恙。这才发现母亲怕小鸡捂死,在后备厢上垫了一块旧布条子,想留些缝隙给小鸡透气,却差点弄巧成拙,闹出公路上追鸡、撵鸡的笑话。后来母亲电话里说因为追车,腿疼了好几天。方知每次想起年过花甲的母亲在村口追车的情景,就激动。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会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啊……一位矮小的乡下老太太,在村头奔跑着追赶一辆飞驰的轿车,那充满力量和勇气的瞬间是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呢?那应该是人类最美丽的奔跑!方知再不敢怠慢,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时不时就停车下来看一看——看一看母亲的牵挂。方知把这一车的乡愁和父母的爱稳稳当当地运回庄园,打开后备厢、抖落掉粘在丝袋子上的鸡粪,将五十只鸡撒向了园子——刚开始,乡下鸡们像村姑进城似的,显得怯生生的,可是也就一袋烟的工夫,“村姑”们即飞跳起来。寂静的庄园,一下子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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