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只会开车,也没有培养什么业余爱好。母亲去世后,他独自一人打发晚年生活。我们劝父亲学点什么,父亲都兴致不大,后来哥哥想起父亲曾经爱拍照,就给他买了架简易的莱卡照相机。父亲拿着相机在运河边转悠,将远景拉成近景,将天空的云图分成若干帧局部,将一朵花拆成几瓣,将运河搓成一根线……如此半年不到,父亲发现,从镜头里看到的世界,其实跟肉眼看到的也没什么区别。他不玩了,把莱卡相机放进柜子里。
60岁那年,医生检查出父亲的脊椎变形、增生,是长期坐在驾驶椅上落下的职业病,晚年加重,压迫了神经,出现耳鸣、双腿发麻等症状。医生教父亲尝试倒着走路,可以锻炼脊椎,减轻疼痛。父亲很快喜欢上了这项运动,他做得很好。只见他双手握拳,双臂前后摆动,就像胸前摆着一个方向盘,父亲上下转动着它,一发动,便双膝微曲,左右、左右,一步步朝后退去。父亲倒行得很稳当,既撞不到朝前行走的旁人,也撞不到身后的树木、花丛、栏杆,仿佛他的身体左右各安了两个后视镜,背上装了个影像雷达,并且还发出了嘟嘟的警报声:“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每天,父亲给自己定下了起点和终点,从稻香园小区出发,沿着河堤,倒行至拱宸桥底,再折返,参照那条一路向东流淌的运河,父亲顺流一趟,逆流一趟,如此往复,一日两次,服药般定时定量。这种有起点有终点的运动,让父亲找回了上班的感觉,少一趟他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父亲倒行的本领日渐上乘,速度已经可以跟那些慢跑者相媲美。他就像车流中一辆逆行的车子,往往引来行人避让、侧目,父亲超过了这些人,并且跟这些人对望。他正视着他们,朝和善者微笑,朝埋怨者挤挤眼,直到把这些人远远地甩在他的正前方。有一次,由于手臂摆幅过大,父亲撞到了一个男人的脊背。男人停下脚步,朝父亲瞪大了眼睛,嘴里骂骂咧咧。父亲超过他之后,一边倒退着,一边朝男人作揖道歉,男人觉得父亲倒行作揖的动作实在滑稽,简直有点卓别林的效果,便转怒为乐,用手臂捅一下身边的女伴,两人指着父亲笑起来。父亲看着那对开心的男女逐渐从自己眼前远去,最终变成两个小点。父亲说:“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后视镜里的小点是这样形成的,有趣。”
父亲倒行遇见了很多有趣的事。那个漂亮的年轻妈妈拉着小儿子闪进路边灌木丛,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小孩哭声,父亲清楚地看到了她教训儿子的过程,她无声地揪着那孩子的耳朵,又无声地把作业本塞到那孩子的手上;那个跟在生气的姑娘身后的男孩,数次抬起手,虚拟着去敲姑娘的后脑,表情既无奈又解恨;那一对老头老太磨蹭地落在了晨运队伍后边,他们偷偷拉了一会儿手;那个拉着行李箱的少年后边,跟着个中年男人,他走一会儿,就将手背放到脸上抹一把,抹完还不忘东张西望……倒行不仅有趣,也使父亲的脊椎轻松多了,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就像有人在前边拉着自己走,一点都不用使力的,即使上坡也不用挂挡,哈哈。父亲神清气爽的样子,让我感到欣慰,也减轻了我对父亲的内疚,算起来,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回家看过父亲了。
一个秋天的傍晚,父亲倒行至德胜桥底拐弯的一个小坡,竟发生了“车祸”。他的脊背重重地遭到了一下撞击,脚下一个趄趔,重心朝后倾,要不是“刹车”果断,他差点一屁股摔到地上。父亲随即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啊呀”,之后很快爆发了一串响亮的笑声。父亲掉转“车头”,察看“车祸”现场,只见一个女人先他转过了头,查明“事故”原因后,兀自先笑了起来。那女人原来也在做着跟父亲一样的倒行运动,因而接收不到父亲身后的雷达警示,于是——两背相撞。
父亲停下了,女人也停下了。彼此道歉,并不追究“事故”责任人。父亲和这位姓赵的女士,放弃了他们此次“出车”的终点,他们停留在各自的中间站,坐到运河边的长椅上,交流起他们的“行车”经验,聊得愉悦。自此,他们每每相约到德胜桥下的那张长椅上,偶尔,也结伴倒行至武林门或者拱宸桥。那赵女士调皮地称父亲为“驴友”。当父亲头一回跟我说起这个词的时候,我还以为赵女士是位时髦的中年妇女。说实话,父亲孤零零的,我倒不拒绝父亲再找一个阿姨。
认识了赵女士之后,父亲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尤其晚上,他的手再也不去抓遥控器了,他抓住了赵女士的手。在横跨运河的那条潮王桥下,依着河堤的那个桥洞里,开有一间歌舞厅,名叫“水晶宫”,在运河一带是极其有“老人气”的,白天集中在河边运动的老人们,到了晚上会带着舞伴来这里娱乐。赵女士喜欢带父亲到水晶宫去“蓬嚓嚓”。刚开始,父亲不愿意去,他这辈子没跳过舞,跳舞对他来说是新事物,他的腿不懂得“前嗒嗒、后嗒嗒,蓬嚓嚓、蓬嚓嚓”,他的手从不会握着女人的手和腰,“左晃晃、右晃晃,蓬嚓嚓、蓬嚓嚓”。赵女士像唱歌一样念着这些口诀,培训着父亲。她说:“跳舞嘛,小意思,就是蓬嚓嚓、蓬嚓嚓嘛!”她边说着,用脚带着父亲,前前后后地舞了起来。赵女士跳起舞来,是真的很迷人的,父亲向我坦白过这一点。
据赵女士自己介绍,她今年五十有六,一儿一女都在外地生活,目前属于“空巢”一族,她跟她的老伴,呃,每每提到她的老伴,父亲总觉得她有满腹辛酸。起初,父亲倒不想太了解她老伴,横竖他和赵女士仅仅是“驴友”,即使像现在这样拉着手握着腰“蓬嚓嚓”,也只限于纯洁的“驴友”友谊。可偏偏赵女士最爱讲的还就是她老伴,仿佛那个人是缠绕她一生的慢性病,生气起来如山倒,多数时候提起来又如抽丝。时日长了,父亲渐渐明白,赵女士早就不想跟老伴过了,无奈就是找不到离婚的契机。明白了这一点,父亲的心就像碾到了一块石头,咯噔地颠了一下。在与赵女士认识、交往的这一路上,父亲的路况极其不稳定,总是被这样咯噔咯噔地颠着,父亲的心脏就有了反应,他先是同情赵女士,后来,就喜欢上了赵女士。
某天晚上,父亲约赵女士又到水晶宫,买了两张十元钱含茶水的门票。他捏着赵女士的手,“篷嚓嚓、篷嚓嚓”。这晚,他发挥得尤其好,自我感觉也非常佳。父亲的外形在水晶宫里是出挑的,尽管他的头发稀疏了,但长年保持的大背头依旧隆起,闪着发胶浇湿的光泽,他的皮带还毫不吃力地搭在第二格里。他跳舞的时候,脖子尽量伸得长长的,在蓝莹莹的灯光下,就像一尾俊美的白条鱼,而赵女士呢,父亲觉得她就像风情万种的美人鱼了。
几曲跳毕,他们坐到边上的圆桌边喝茶歇息。他们置身的水晶宫,“宫殿”的穹顶就是桥身,在音乐停止的间隙,能听到桥上过车的轰鸣,感受到车轮碾过桥身的颤动。在这些熟悉的颤动中,父亲一脚油门到底,朝赵女士飚出了一句:“离婚吧,跟我过!”这句话一脱口,父亲就感到头顶的桥身上,一辆重型卡车正隆隆驶过,凌空的重量仿佛要压到身上。赵女士并没有回答父亲,她只是站起身,优雅地朝父亲伸出一只右手,邀请父亲跳下一支快三。一被父亲揽住,赵女士才忽然变得羞涩起来,她服帖地倚着父亲,随着父亲的脚步,前进一步,后退两步……他们像两条优雅的鱼,欢乐、亲昵,在这幽暗的水晶宫里,游过来游过去。
隔三岔五地,赵女士就来跟父亲住。父亲先是觉得别扭,但又不愿意拒绝。赵女士生动活泼的生活作风,用父亲的话来说是——很有味道的。赵女士到家里来,改变了父亲的生活滋味,这滋味好是好,但细嚼起来也有那么点异常。父亲总觉得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夫妻生活,实在是不成体统的,也心存隐忧。他说:“哪天,老胡杀上门来,会宰了我们。”尽管父亲从没见过老胡,也不知道老胡住在哪个小区哪间公寓,但在赵女士长期的描述中,父亲已当他是一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了。赵女士面对父亲的担忧却毫不在意,她总是说:“老胡病怏怏的,拳头都握不紧,怕什么?再说了,我已经跟他分床睡,等到春节,子女都回来后,我们就摊牌离婚。”面对仍有疑虑的父亲,赵女士豪爽地说了一句:“哎,你怎么那么老派?现在都是新时代了,我们可是新时代的人啊!”父亲才想起,自己出生于1949年,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呐。
这么看来,赵女士是位开放、大方的新派人物,事事显示出跟这个时代合拍的步调,可唯独在见家人这件事情上,赵女士表现出了不可突破的传统。当父亲要求把赵女士带给我和哥哥认识的时候,赵女士却坚持自己的原则,理由是时机还不成熟,见过家人,那就意味着要成为一家人了,目前,“我们还不能成为一家人”,父亲把赵女士的原话告诉了我们,我和哥哥顿时觉得,这位赵女士有热情,却不乏理性,绝对是操持家政的一把好手。一度,我们甚至把“成为一家人”当成了父亲余生的寄托,有这位“驴友”陪伴父亲同走人生最后阶段,也没什么遗憾了。
那年春节,注定是个不平常的日子,就连我那一贯运筹帷幄的哥哥也有点抓不准了,他给我打电话说:“妹妹,会不会我们春节回去,家里就多了个新——妈妈?”哥哥的心情跟我一样复杂。我更多地想起了我们的母亲,这个长年枕着父亲毛衣独自睡觉的女人,这个长年参照着隔壁老王家生活得又苦又漫长的女人。母亲没有跟进到这个越来越美好的新时代,她就是一台过时的拖拉机,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埋头耕耘的年月。母亲真的没享到福。除旧迎新之际,往事历历在目,我想得泪流满面。不过,我又不得不宽慰自己,父亲跟赵女士结婚后,我就可以有理由长时间不回家了,我跟父亲的距离,就心安理得地处于一种远方的距离,而远方总是充满了想念,温柔、美好,我的父亲跟母亲就如同一张张旧照片,好好地珍存于我过去的某个远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