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者素描】
胡桑
飘蓬忽经旬,今此又留滞。
——余怀
一
在雾霾中,他走过一片街区,
国定支路像一个忍受着沉默的岛屿,
菜场的叫卖声加速了他的漂移。
散步犹如一场收集误解的旅行,
他醒来,脚上踢着
疑惑的落叶,在歧义中徘徊。
初冬的树叶已被装载,而骄傲
使垃圾车失去了平衡,
他一边走一边低语:“是我。”
这两个字消失于汽车的鸣声中。
他走入暮霭深处,一阵刺痛
找到了他,寒冷在加重。
二
接受一场失败。窗子关闭着,
提防着浑浊的寒冷,
但是无法抵挡屋内逐渐增加的黑暗。
通过距离,他几乎不能认出自己,
然而在行人的脸上,他看见
无从兑现的乡愁。“这就是我。”
一个偶然的自我,在这条路上
花掉唯一的十分钟,在思考的
片刻,云朵已越过这片街区。
他回到这里,每一次呼吸
与另一些生命分享着同一个节奏,
隔街的遥望减轻了他内心的恐惧。
原载《天涯》2014年第4期
【即景】
白度
得于一场安宁,整个下午都在窗前
有着四边形的心情与圆规的双脚
定格在一角
周围的人用着不同的方式与我交谈
瞬刻之间我看到人类骨骼的结构体
有着律法般的硬和牙签一样的尖
挡在我面前的不只是一层玻璃
几棵树,几条马路
几辆公车停在那里,说不定他们躲在一起
互换着利益,大多时候我们的痛
来源于他们之中
这些被喂养的恶毒分子
什么时候可以软下来,供我们吞下去
哦,我的同胞们
我们却有着相似的恨意
【拈花者】
茧衣
我只做拈花的动作
从不碰触你的疼
从这里沿着盘山路上去
第七个转弯处
有我一间小小的房子
每天烧水,做饭
读一些关于植物学的书
黄昏的时候去看你
傍晚回来
我只唱拈花的歌谣
从不说出我的疼
【青岛笔记】
吕布布
大部分时间的感受如同秋雨刚过,海水蕴含暗示,
偶尔会波及对岸。荫蔽的核潜艇基地喷涌出现实之外
必有的幻景,在森严转角,六棵古银杏就要被云遮蔽。
它们是崂山颗粒状的风,或少年法显,闪烁在出版物中。
记得机场附近青啤飘逸,原浆的浓郁之后,是漏电感的
苦。返回旅馆又看到海,人们在如幕深蓝中起舞,景区
苹果园进入最后的成熟。我独自经过橙色的教堂,无梦,
无对待“随俗”的态度,以至盛夏雾重、如秋、浮生浅。
太阳转至躺椅背面,劈柴院人声渐至,我跟海鲜店老板说
可不可以带走一只活的海星,她告诉我的同时手指在流血,
所有的海星都是活的,你放心。那洁白的硬壳对称的三角,
反弹胶东口音,让我想起日韩,站着睡去的人,纤细如鼠。
【立体主义的年轻人(36)】
憩园
端午节不出远门,在家洗澡
为了睡觉。为了有多余的时间
好好折磨自己。没办法,就得这样
时时训练抗击打能力。网上说,
澳洲有个男人特自恋,每天早上
都会被自己的帅惊醒。我没去过澳洲,
也不想去。除了房贷、租金和生活费,
我没更多的钱,也没时间。
不过,我不悲观。只是常常惊恐于
我的周遭。倾斜的车辆、密封的建筑
以及子弹啪啪两声穿透胸口。
这不是诗,这是现实。
属于我们。
有人会替我们担心吗?
我每天都在担心别人。没用,
地球人都知道。我讨厌这种情怀,
甚至,有点恶心它。
我羡慕眼前的金毛。
它2岁半,喜欢和人在一起,
没选择性,凭靠本性。
路过的人都爱摸它脑袋,我站在
一旁,很满足,都归咎于它。
一条狗,毕竟是短暂的;
它给我们的欢乐,也是。
但我愿意为这短暂写作,以及
此间出现的老头儿,我祝福你们。
我希望大家都能够,慢慢地死掉。
【青年简史】
钱磊
一定有足够多的悲喜
让我们痛哭。余生远未收场
还会把愤怒、谄媚……
和自省,纳入一个人剧场的
表演。是生活的屈辱
吞噬掉荣耀,每天都要注入
麻醉剂,才能狂欢。如果
把修辞剔除,漫长的时间里
泪水分泌出矿石,要用
怎样的语言,方可触摸坦途
你见到患者被诓骗,在白纸上
领取死亡;政客昏睡于圆桌
玷污你勾勒的图景。他们——
以为权力是永恒的尤物
豢养在不可逾越一步的雷池
而我们每天总是承受沮丧
眼见悲剧瓦解了存在的哲学
也无力抗衡。那些高傲的人
与词语媾合并讲授
尊严内部诗意般的结构,似乎
你再次触摸到革命的底裤
但它仍只是婴儿。你与之为伍
这样的真理,已经把你
喂养得像一只成年宠物
但为何不见枷锁?不见驭者
颁发的最佳荣誉。难道是
动物界戏耍的伪装?是植物
应对季节无辜的吹捧?
多么可耻啊!在异乡读到
自己写下的降书。你呀
不再有诗人对命运的狂想
与炙热。暮色将一根根
软骨头包裹,仿佛是
领回一群被宽恕的孩子
你走在其间,尴尬的秩序使
身影短缩,陷入年龄的泥潭
【与人群无关】
覃才
九月的夜晚靠近秋天
在郊区的公路上
凄迷的工地灯光与地摊的桌子
像夜晚的一样冰冷,模糊
它们机械地招待那群学生时代
那群青涩的酒疯子
十二点的钟声到来了
我又一次走过被拆除的旧址
寂静的地面上
邂逅几个陌生人
光的黑色背面里的影子
朋友的音讯全无
又是如此,这个安静的小村
最熟悉我的
依然是甜美的风和暗处的草丛
我总是跟着它们寻找我隐蔽的住处
及与人群无关的朴实
【半拍】
田晓隐
一滴泪里面有一把锉刀。每一次破碎
都没有光亮的棱角
蝴蝶到过的地方,我没来得及去
花朵就已经凋谢。提琴师已经失忆
我总是慢了半拍
风化在石头上的蝴蝶斑正慢慢卷曲
有没有人在雪地饮酒。转告我春天的责备
来的路上。有人在
抽打陈年的葵盘,让种子带着疼入眠
我的关节炎再一次发作
就像蝴蝶扔出的半边翅膀,刀一样卡在骨缝
铁匠铺的伙计换了一批又一批
只是淬火的匠人一直在
是的,他是这条街道的天气预报
气流铅铁般冷硬。提琴师的指甲越磨越黑
有多少只蝴蝶不再是春天的隐喻
而是清明时节在大地飞舞的纸片
慢半拍。我看见对着一畦油麦菜谈哲学的圣人
给钻出油菜花地的诸侯让路
【你知道我在下雨吗】
巫小茶
下着,就对了。要是不下
就没有人知道你是雨
你可能就这么
死了。下吧
你的生命,像一个人在世间完整地活一次
仿佛你当过小孩和母亲
做过工人、店员、推销员和骗子
不小心去东莞赴约时失踪
失去手和脚
偶尔你也去当妓女
更多的时候,你是一个白领
辞职去西北支教,种过土豆、骑过骆驼和马
雨落在他们的脸上
却一直都没有尝够土壤的滋味
还想抚摸那些
死去的骨头
在那里,你会看到生命的尽头
你像带来一场洪灾一样扑灭一场大火
在蒸发与淹没中恐惧、颤抖、继续前行
直到梦醒时分、星星点灯
一棵小草探出荒墓,触摸你最后的存在
【筑塔师】
叶丹
“我甚至想将自己的枯骨也砌进塔身。”
在山巅建塔,就是挖一条通天的渠,
然后用天空之刺探索灵魂升天的秘密
航线。你放下手艺,下山访物,
“塔可以给黏土一次不死的机会。”
那夜花园长谈,你说服了畏高的黏土。
你独自烧窑,炼出了它们火红的内心,
挑着砖块入山,置于寺中的深井:
“这砌塔的砖块必须经井水的浸泡,
只因这井水之甜能冲淡它的苦涩。”
夜晚,团团包裹住山顶的橡树纷纷撤离,
“建好地宫和塔座,塔就几乎完成。”
塔身在你的注视下繁殖,一夜便能矗立,
你立于其上,你就是与星辰比肩的刹顶。
而世界正在溶解,连同砖块之间的
冰川,你终于将腹中的老虎释放出笼,
而一段枯枝扎进你的身体,重新发芽。
“如果我能准确地分辨人间的七种悲音,
塔将继承我脊梁的挺拔。”“像塔这般的
亚洲乐器,唯有换过骨的人才能将其弹奏。”
【滴水记】
榛莽
贡院墙根街左拐。路的尽头叫做关帝庙。
芙蓉街左右铺开
又回来。鱼肉丸子的芙蓉街
臭豆腐的芙蓉街,垂柳
在街口横成一排。
当一滴雪融水隐藏了锉金之力,
屋檐浮在清代,
而木鱼石带着昌乐的地质记忆说道:
请把我吃下。请把我的回声吃下。
发传单的芙蓉街。蒲松龄端着茶杯的
芙蓉街。成群结队的小狐狸
在排列整齐的瓦砾间练习变身术,
芙蓉街的变身术,
雪融水的变身术。
我在小酒馆的二楼,与董芸对坐。
不如《齐音》与《广齐音》对坐。
窗外弥漫着妖气。文庙之门紧锁。
屋檐上的摄像头对着我微笑。
谢谢,请给我一滴雪融水,给我一柄利刃。
只是回声在说。
【排队】
艾蒿
在医院挂号处
等待交费的时候
他突然对我说
想去厕所
我让他替我排队
向前台服务员问了以后
我回来告诉他
上二楼左转直走
然后右拐进去
靠右手边
就可以看到了
过了一会他回来
慌神地说:
我没有找到
也不识字
到处都在排队
也没闻出
有厕所的味道
原载《新世纪诗典》2014年10月12日
【蝴蝶胸针】
蒋志武
此时,城市的温度
将云朵逼向更远的地方
而信仰的放大镜对立在极寒的北
蝴蝶已死,冰冷的薄翼
和风干的身体闪着更真实的情事
短暂的昼夜,蝴蝶损毁
蹁跹的翅膀留下永恒的磁性
花粉的喘息,风儿的呼啸
我将在黑夜的绽放之中聆听
并均衡地经过我的身体
我无法剥蚀这即将熄灭的火焰
那将带来文字的隐幽
我更无法在空虚的城市里埋下炸药
或者预设一场雨的来临
虚构的影子是那么脆弱
我们轻易打开,我们也将轻易消亡
这枚小小的蝴蝶胸针
是残损的季节和断翼的蝴蝶最后的杰作
活着的人将佩戴出席盛宴
并讲出难以置信的语言
原载《北京文学》2014年第2期
【陌生】
甫跃成
三天两夜,我们挨得这么近。
吃在一块儿,住在一块儿。
目光无数次相接,过道里
无数次相让。醒着的时候,
她就坐在我的身边,
听音乐,看报,嗑瓜子,
偶尔伸手理一理头发。
睡着了,她离我不到两尺,
表情宁静,呼吸均匀,
胸部在毛衣下健康地起伏。
她有好看的眉毛,嘴唇,
精心修剪的指甲,薄薄的被子
藏不住出色的曲线。她翻身,
一只手就搭到我的肩上。
我不认识她。
我在西安到昆明的火车上
跟她待在一节车厢。
原载《边疆文学》2014年第4期
【他已经认识了冬季】
江汀
他已经认识了冬季,
认识了火车经过的那片干枯原野。
城市在封闭,运河上有一片绿色的云。
进入黑暗的房间,像梨块在罐头中睡眠。
他的体内同样如此,孤立而斑驳,
不再留存任何见解。
可是旅行在梦中复现。在夜间,
他再次经过大桥,看见那座发光的塔。
它恰好有着慰藉的形状。
缓慢地移动身子,他做出转向,
在这样的中途,他开始观察
来自邻人的光。
原载作者博客
【怀念那段黑暗的日子】
秋水竹林
这些年,从烟灰缸里倒出来
什么都是灰色的,比如记忆的纸屑
时间的痕,生活加速变形的轮子
你说:真怀念那段日子
我们是两只饥饿的小老鼠
借着黑暗咬城市的米袋
你还说:有一次他差点丧命
含一口粮食,一拐一拐地回来
原载《诗刊》2014年4月号下半月刊
【废虎集】
王西平
埃博拉病毒来袭,冲撞港岛
海水像饶舌的守尸人:谁在前一秒死去
谁就有资格保持静默
边疆寻事,内陆穿戴钢铁马甲上街游老虎
泥坯屋上掉落下来的大神
斜插在马路上
携枪支上山的是贱民
即使猎物终有一日灭亡,他们的叙述还将存在
并且会重复着走下去
英雄在返回的途中,收缴了扦扦活果球
不,他们不是无家可回
而是烟云深锁有家难归
狸猫从善盼天国,宋人的瓦罐
“比理查·韦德马克刚刚才艰苦穿过的
莫哈韦荒漠还明亮和寂静”
所有的苍蝇,都是被追踪的徽章动物
他们是猫的失败之山,也作为被水击散的虎衣
堆积在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