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在市局大院东侧独立的一幢小楼里。小楼共三层,三楼右角最里边一间是支队长刘勇的办公室。
刘勇和女警官李玉晴坐在沙发上神情专注地看着录像。近三十岁的刘勇中等个头,那双眸子,似猎人的眼睛,闪出两道炯炯有神的光束,仿佛要穿透层层迷雾,去捕捉转瞬即逝的秃鹰。
他点上一支烟,平时他喜欢抽三五牌,可囊中羞涩,只好抽次等的骆驼牌将就着。汝湾县公安局送来的勘查涂驭球死亡现场的录像带已看过多次了,他觉得县局的死亡鉴定报告存在着许多疑点。
李玉晴操纵着录像机遥控,画面缓慢地向前移动,当画面出现涂驭球的面部图像时,刘勇说了声:“定格。”
这是一张痛苦而扭曲的脸,两鬓斑白的涂驭球躺在地上,鼻孔和嘴角淌着血,两只直勾勾的眼睛朝上翻着。
“他带走了许多秘密。”刘勇自言自语道。
“是呀,你看他痛苦的表情,死前一定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李玉晴说道。
“我总觉得他与一个人长得有点像。”刘勇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人。
“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涂钱帑,是本市鑫凯丰文化娱乐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李玉晴说道。
“对,就是他!”刘勇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提起涂钱帑,他想起了去年夏天与他不愉快的相遇。
那天下午,刘勇接到向敏中的电话,说是有人举报汝湾县华埠镇的鑫凯丰大酒店内新开了家浪之夜夜总会,通宵达旦经营,而且明目张胆地提供色情服务。向敏中已和张凯局长通气,张凯请刘勇晚上带人与向敏中一道去看看。市公安局和文化局对新设的歌舞娱乐场所早建立了联合审查制度,而且这次文化局长亲自出马,足见对此事的重视,刘勇便答应了。
当向敏中、刘勇各领着几名执法人员来到鑫凯丰大酒店浪之夜夜总会的大门前时,却被几名彪悍的保安挡了驾。刘勇出示了警官证,向敏中也出示了行政执法证,其中一个保安队长看了看两人的证件后傲慢地说了声:“你们在门口等着,我去通报一下老总。”
刘勇有点恼怒地欲往里闯,向敏中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
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他自称姓汪,是这家夜总会的总经理,并一路“请请请”地把他们引进了歌舞厅。
舞厅里灯光昏暗,台上一位染着金黄头发的女子在一束灯光照射下正搔首弄姿地唱着歌,顾客们稀稀拉拉坐在台下的沙发上品着茶或打着瞌睡,舞厅内并未发现形迹可疑的色情陪侍小姐。
向敏中、刘勇对歌舞厅的设施等情况进行了仔细查看后,随汪总进了他的办公室。
“夜总会开业多久了?”向敏中刚坐下,便问道。
“刚开一个月。”
“申请了文化经营许可证吗?”向敏中问。
“我们这是市里的外资投资项目,市领导答应让我们先开张后办手续。”
向敏中口气严厉地说:“按规定,歌舞厅娱乐场所由市文化行政机关审批,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已无证经营一个多月了,我们连你们的一份申请报告都未见着,而且群众反映,你们这彻夜经营,影响居民休息。我现在向你宣布,浪之夜夜总会今晚必须停业!”
“哎呀,不要这样嘛,请问领导贵姓?”
“这是我们汝平市文化新闻出版局的向局长。”刘勇在一旁介绍。
“哎呀,这么点事把局长都惊动了,真不好意思,我明天就到你那补办手续,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行吗?”
“不行,今晚必须停业!”刘勇为刚才那傲慢的保安早窝了一肚子火。
“我们这酒店可是外商投资企业,是市里扶持的重点企业。”
汪总边说着,边掏出一包中华烟,撕开盒盖抖了抖,朝向敏中、刘勇散去,可他们没接。
“刚才,我看你这的消防设施及安全通道都不符合规定,你们还是先停业吧!”刘勇也语调冷冷地说道。
正说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走了过来。这位男子给人深刻印象的是眼镜片后面那只蓝灰色的眼睛,这只义眼用的是一只狗眼珠,在幽幽的镜片下射出一道寒光,具有强烈的威慑力。他身上穿着一件咖啡色鸡心领羊毛衫,白衬衣的领子下系着根金黄色领带。他嘴里叼着一根雪茄烟,神态和善地朝着大家微笑。
汪总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鑫凯丰文化娱乐有限公司董事长涂钱帑。”
涂钱帑满脸笑容地说:“向局长,刘队长,真没想到你俩会来呀!这都怪我,本应早去拜访二位的,只是近来忙得要命,生出这等误会。让您俩费心了。”
涂钱帑忙不迭地自省自责,脸上表情颇为真诚谦恭。虽然并不是害怕和恐惧,但也没有伪饰和做作。
“大家给我一个面子,手续随后补上,有劳各位了。”他扫了诸位一眼,抱拳给大家作了个揖说。
“这不是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刘勇说,“你们这场所没经过审核批准,怎能擅自开业?”
“各位还是抬抬手吧。我这是市里重点扶持的外商投资企业,开张的时候省市领导可都来了。”涂钱帑有些拖腔拉调地说。
刘勇正视着他说:“刚才我们仔细看了看,从消防安全来讲,你们的装饰材料全是易燃物,没有安装喷淋设备,也未看见放置消防栓,出入通道狭小不够畅通,应急照明灯也未装置,万一发生火情怎么办?人员如何疏散?”
向敏中接着说:“按规定营业性歌舞娱乐场所包厢必须有透明门窗安置在距离地面1.5—1.7米之间,而且面积不得少于0.3平方米,包厢灯光开关由室外控制,包厢门不得安装反锁。可我们看你这全是封闭式包厢,不但安装了反锁,而且包厢里还带小间,这是严重违反规定的,必须进行整改!今晚必须停业,你还是快清场子吧。”
“可我现在这么多客人,赶他们走,你这不是在砸我的饭碗吗?”涂钱帑两眼盯着向敏中,脸上变了颜色。双方僵持了片刻,涂钱帑又满脸堆笑,拉过向敏中和刘勇的手说道:“请二位随我来,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向敏中和刘勇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随他走了出去。
走过长长的走廊,在拐弯角的一个包厢前,涂钱帑轻轻地推开了门,向敏中、刘勇跟随其后走了进去。
只见包厢的中央坐着一位五十开外的男子,他嘴里叼着一支烟,正眯着一双小眼全神贯注地整理着手里的扑克牌,周围还坐着一名男子和两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男子的脸上粘着一张张白纸条,两位女子手里也掐着一大叠扑克,正等着他出牌。旁边的茶几上已是杯盘狼藉。向敏中心里不禁一愕,眼前坐着的竟是常务副市长涂驭球。刘勇也认出是经常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涂副市长。涂钱帑走到涂驭球跟前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这才抬起头看着向敏中说:“哦,是敏中呀,来来来,玩两把吧?”向敏中尴尬地摇了摇头。
“鑫凯丰大酒店是外商投资企业,是市里重点扶持的外资企业,给我一个面子,你们今晚就别为难他了。”涂驭球重重地摔出一对老K说道。
向敏中明显听出涂副市长语气中含着不快,可他平静地说:“外资企业也要合规合法,履行审批手续。要是在消防安全等方面出了问题,你市长不要打我的板子吗?”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今晚让他们先营业,手续明天就去办。”说着,他朝涂钱帑看了一眼。
涂钱帑立刻应和道:“好好,明天就办。”
向敏中考虑应缓和一下僵局,便说道:“好吧,既然涂市长发了话,今晚就先营业吧,不过夜总会的装饰材料要全部更改,换上防火材料,赶快安装喷淋设备,包厢门不能反锁,不能带套间。这些问题我们先下达整改通知书。”
“好、好。”涂钱帑连连点头。
向敏中、刘勇退出了包厢。刘勇对向敏中在涂驭球面前的暧昧态度很不以为然,下楼时故意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涂钱帑和汪总一直将向敏中、刘勇一行送到夜总会的出口。他们和涂钱帑握过手转身走出三四步时,只听见涂钱帑冷不丁地在背后甩出了一句:“嘿,给脸不要脸。”这句话被刘勇听见了,并深深刺痛了他,他转身朝涂钱帑怒目而视时,看见涂钱帑的背影已朝酒店门口走去,站在门口的几个保安也扬扬得意地朝他讪笑着……
想到这里,刘勇又伸手去摸烟,可烟盒早已空了,他一把将烟盒揉捏在手心里。
李玉晴打开自己的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一条中华牌香烟,拆开封皮拿出一包,塞到了刘勇的手上,嗔怪地说:“烟抽得这么凶,我给你一条,你可要节省着抽,不然,我这点工资可负担不起。”
“哟,这么昂贵的烟,我可受用不起。”刘勇笑了笑接着说,“这中华牌香烟可当三五牌好几条呀。你怎么买这么贵的烟?”
“你别管,只管抽吧。”李玉晴说着,深深地看了刘勇一眼。
“王虎他们抓那个涂驭球包养的三陪小姐有进展吗?”刘勇问。
“他们已在外面忙活了几天了,看来进展不大,只听王虎说通过询问与晶晶在一起做三陪的几个小姐,得知她在汝湾县有一私宅,是涂驭球为她买下的。”
“可那天涂驭球为何跑到歌舞厅去呢,而且为此还送了命?”刘勇脑子里疑团重重。
“我说刘勇,这个案子背景复杂,你可要悠着点。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就因为上次那个案子,周长海都跑到你前面去了,当上了副局长,而你呢,在支队长这个位置上干了五年。”
“不要说了。”刘勇板起面孔不让李玉晴说下去。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该去打盒饭了。”李玉晴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刘勇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600元放到了李玉晴的抽屉里,然后又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刚才李玉晴的一番话让刘勇心里着实难以平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放在桌上的一张男警官的照片,那是刘勇的战友肖冰的遗像。刘勇深情地盯着他轻轻说道:“老伙计,你要是活着多好!”
前年,汝平市连续发生几起男子歌舞厅散场后尾随青年女子敲头抢劫案,此案的发生一度在市民中造成极大恐慌。支队长刘勇、副支队长肖冰率领支队的同志摸排设防,苦苦奋战了二十多个昼夜,终于将涉案主犯绳之以法。这一特大刑事案件的侦破,得到省厅的嘉奖。支队在上报嘉奖时,除支队集体上报了二等功外,刘勇有意将肖冰上报了二等功,因为在关键时刻是肖冰挺身而出与罪犯奋力搏斗,一举将其擒获。但在嘉奖大会上,结果却出人意料,荣获二等功的竟是支队政委周长海。刘勇、肖冰分别获得三等功。支队干警们对这一结果颇不以为然,私下里议论纷纷。有人就向省厅领导打了小报告,说是肖冰因没获得二等功而鼓动干警们发泄不满。不久,肖冰被调往缉毒支队任副支队长,而周长海却升任市公安局分管装备和刑侦的副局长。
李玉晴提着两份盒饭回来,将一份放在了刘勇桌上。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想拿餐巾纸擦擦手,可发现抽屉里放着600块钱,她想,这一定是刘勇付给她的烟钱。她拿起钱扔回到刘勇桌上说:“别以为我那么好,会给你买烟,这烟是在我爸那拿的。”
“哦,是这样,我怎么能沾你那副省长爸爸的光呢?”刘勇欲将烟退还给她。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刘勇拿起电话,是汝湾县公安局长刘同军打来的,说是县局已派人将涂驭球的尸体运往市局,估计下午三点前能到。刘勇放下电话,对李玉晴说:“快,通知法医老梁下午到技术处解剖尸体。”
涂驭球的尸体运到市公安局时,天阴沉沉地下起了蒙蒙细雨。
车门打开,两名干警把罩着白布的尸体刚抬出,站在一旁的朱琴便疯了一样扑了过去。“驭球!驭球!”朱琴伸手扯开那块蒙着尸体的白布,歇斯底里地哭喊,“不,你干吗要这样?你不能死!你醒醒,看看我是谁,我是你妻子朱琴啊!你怎么了……”
白布在朱琴的揪扯下滑落一角,露出了涂驭球的脸。涂驭球面若土灰,嘴巴微微张开,似有话要说,眼睛也没合上,好似死不瞑目。
张凯走过来拉住朱琴:“人已经走了,你别这样,朱琴。”
朱琴不顾一切地抱住丈夫的尸体痛哭起来:“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儿子才25岁,他准备结婚了你知道吗?他……”
刘勇和李玉晴站在窗口看着这一幕,他始终没吭声,他见过的死者无数,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慨万千。死者昨日还是那么派头十足、耀武扬威,今天却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刘勇只觉得心在发冷,冷得微微打战。
刘勇和老梁走进解剖室,涂驭球的尸体被移置到那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梁法医把涂驭球身上的白布单轻轻揭开,尸体已散发出腐烂的气息,令人翻肠倒胃,两只苍蝇在他的头部嗡嗡低旋。
梁法医手握刀片开始解剖,他额头冒出密密细汗,两手微微颤抖似乎不太听使唤,躺在下面的曾经是这个市的副市长,他心有余悸。
尸检完毕,梁法医将白布单盖住了尸体的头部,做了个手势引刘勇在桌边坐下。
“梁老师,怎么样?”刘勇轻声问。
梁法医摘下眼镜,神情疑惑地说:“机械性挫伤致死,可以排除,尸体上没有这种征象。但机械性窒息死亡,也就是说被扼死的,似有这种征象,他颜面青紫肿胀,他已死了两天零九个小时,这紫绀和肿胀还未消退。但按照法医学理论来讲,被扼死的人除面、颈部有显著紫绀并肿胀外,颈部深层组织可见多处皮下出血,可在他颈部没有出现皮下出血。”
刘勇疑惑地说:“难道尸体颜面青紫肿胀与颈部皮下未出血之间,还隐藏着什么奥秘?”
梁法医说:“唉,我干了多年的法医工作,检验过近百具尸体,还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尸体,这个死亡鉴定报告一时还出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