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废话、科学与生态主义
李:黎叔,你是相信科学的。如今世界上有一大群生态环保主义者,其中有些人还在搞啥子生态文学。请你从废话理论的科学高度点评一下生态文学观。
杨:首先我要做一个说明,我不是“相信科学的”。对于一个废话主义者,我知道“科学”作为一个语言现象的自身能量与天然局限。我甚至更明白,当我说我相信科学时,我究竟想反对什么或者正在准备反对什么。但,这是我的迷惑。
是的,迷惑。科学作为一个名词,它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无论是绝对反义词还是相对反义词,它所表达的“概念意义”是怎样对立、排斥和抗衡的呢?当我企图搞清楚,我的毛病和科学本身一样,陷入了无限的矛盾之中。我越是清楚,我的另一面就越是糊涂。相反,我越是糊涂,我的另一面却并不是清楚。
那么,亲爱的兄弟李九如,我怎么会轻易表达?面对茫茫宇宙,我说我相信科学:它让我想起另一个词,叫相信未来。我不敢!
即使我不敢,我也不是一个生态主义者。这是世界观的问题,也是价值取向的问题(略等于性取向)。生态这个词,它的原始意义其实挺美的。至少很性感,很具体和实在。只是到了后面,它突然成了一个正义的观念,一个坚定的反对词,誓死捍卫被开垦、被改变的既定自然(或者假定的天赋自然),彻底批判开垦、改变的行为、愿望和苗头。
我从来不认为征服自然是正确的,因为我从来也不认为征服自然是可能的。另一方面,我也从来不崇敬自然,把自然的纯粹自然现象进行抽象解读。作为一个废话主义者,我不会把自然拟人化,更不会站在人类角度去看待自然。我认定局部的改变,它也许翻天覆地但也是局部的改变。人类在这样有限的局部,对自己在自然环境中的体态作出大胆假设。
所以,生态文学当然是低级的,它和其他另外的文学一样。比喻,以人为本的比喻设计的中心体制,永远是他们看待世界和管理自然的方式,而且还是唯一的方式。不过即使如此,我认为,他们的低级也是我们必须保护的对象。不过我们要告诉他们,这一保护不是作为生态平衡的一种,而是作为努力追求的自由主义的一面。
李:生态主义者宣称要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看来还是始终摆脱不了“以人为本的比喻”这一体系。作为一个文科生,我实在讨厌这种思维体系及其实践活动,似乎科学不是如此?
杨: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并没有错,有时候也不讨厌。废话建立的写作理念,甚至我们的写作实践所做的就是超越以人为本的美学追求。只是这个生态主义的实质不在这里,它是要反对一切努力:保持暂停甚至回到过去,就是你不喜欢的主要原因。而科学呢?我的天啊,现在科学已经越来越在干上帝的事情了。
假以时日,也许他们成功了,世界自然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比如说,我突然回到30多岁的样子,难道我不美死了吗?即使他们失败了,把世界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没有啥子了不起。因为世界要怎样,自己如果不能决定就让上帝来决定:饿不死的,阿弥那个陀佛。
李:请黎叔阐述一下,废话与科学是什么关系?
杨:这个问题幽默,我回答:
1.废话和科学都假装客观,喜欢绝对地看问题;
2.废话是一体地进入世界,科学是局部地改变世界;
3.科学是为了世界发展,废话是为了发展世界;
4.废话从数字开始,由多至少;
5.科学也从数字开始,却由少至多;
6.废话与科学没有关系:科学是废话的一种,废话不是科学的全部。
李:激动和抒情好像是反科学论者的一大特点?请阐述一下反对激动和抒情的伟大意义,如果你认为有的话。
杨:激动是激动,抒情是抒情。激动常常是讨厌的,而抒情有时候却比较舒服。如果从哲学意义上讲,激动是非理性的情绪活动,而科学是理性主义的客观摸索。我反对激动,其实主要是从心理卫生的角度考虑,甚至是为了保护性高潮的纯洁度。我曾经说过,激动害死了三个人,我现在也这样认为。
其实人类一开始有三种艺术活动,分别是人类最早的“有性”行为。一个是歌唱,就是我们听见的旋律,它从人类的声部达到人类的高潮。另一个自然是舞蹈,它通过身体的直接表演,完成荷尔蒙爆发,借以引动高潮、实现人生。那第三个就是抒情,它属于在旋律、舞蹈之外的言辞实验,是一项由少及多又由多及少的升级比赛,把旋律的舒缓和舞蹈的动静融于特殊的节奏,构成我们需要的语言品质。
所以,我一直是一个抒情的人。在没有认识到废话之前,抒情基本就是语言的诗性。在认识到废话之后,抒情保证了诗歌的差异。
我说的这些,不知道你觉得对不对?
李:嗯,“抒情保证了诗歌的差异”,我认可。黎叔此论,怕是要叫一些激动的人迷惘了。不过作为一个理性的老实人,我不喜欢大众化了的滥情。佛教戒七情六欲。理学也说存天理灭人欲。这都是小清新们要跳起来反对的。话又说回来,我虽然喜欢吃辣,在这一点上并不清新,可清新总体而言我又觉得没什么不对。你看啊黎叔,跟一个邋遢的人一起吃油腻腻的脏东西,实在不舒服。
杨:抒情不是这个意思。抒情是在指证诗歌的存在,就是存在先于本质。我们不能只在写作中反对比喻,更要在言说中反对比喻,它其实更坏规矩。所以,我们也不能见情就想到小清新、性情、滥情,不是的:抒情它只能是语言的节奏。
存天理,好啊;灭人欲,该。而我现在喜欢重新理解成语,其中一个是抱残守缺。对于一个正在恋爱中的人,我也喜欢另一个成语,叫一石二鸟。
李:孔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真要把这些做好,其实还是要靠科学。那么,你对转基因怎么看?请谈一谈转基因与废话之间的关系,从理论到技术层面。
杨: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太难了,但我又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作为一个文化知识很有局限的人,特别是对于生物学、遗传学、细胞学等非常无知的人,我胆敢谈论谈论基因甚至还要谈论转基因,实在是有点让人笑掉大牙。
好在我是一个诗人,而且还是一个废话诗人,我只关心我言说的美感,其实不太关心言说的真理。好在这个世界有许多生物遗传工程的专家,有许多细胞研究的泰斗,更有许多致力于基因改造的智者,他们的著述、实验和研究报告会不断地满足人类对这些问题的各种猎奇心理。
其实我最早对这些问题产生兴趣的原因,主要是对一些词语产生了兴趣。比如基因,这个词语本身就非常迷人。不仅如此,而且由基因组成的一系列相关词语,比如基因突变、基因破译、基因重组、基因发现、基因诊断、基因调控、基因战争、基因计算等等,又都是那样的酷极了。我以为,一个可以发展这样一大套又迷人又酷的语言体系的学问,必然是有价值、有品格、有意义、有追求的学问。事实好像也的确如此。
后来到了转基因。相比基因而言,转基因的语言生态更倾向打开、向上和发展。这方面我自然是专家,我比大多数人都清楚基因与转基因微妙的语感差,以及这微妙的差所包含的那种显微注射的绝对技术。所以,我迷基因,我迷信转基因。
作为天父的儿女,我其实更相信基因是上帝手里的一堆可以无尽组合的数字。这个全能的神,他完全算清楚了我们的每一个组合,知道每一个不同的组合所能够构成的万千世界,以及相似又相异的每一个我们。如果,在这些数以亿计的数字群里,只要一个非常细小的数字出现改变,我们所面对的巨大的具体就会出现翻天地覆的变化。计算机的所见即所得,为我们提供了从实践到理论的全套方案和案例。说到底,这就是转基因。
转基因所要做的,或者正在做的,就是要侦破上帝独自掌握的这套密码,梦想重新组合数据,改变我们以为天生不变的绝对存在。当然了,如果我们愿意,我们现在可以说出转基因的一千个一万个错误,但是它能够说服我今年53岁、明年41岁的“黄粱一梦”吗?更不要说说服我放弃关于“黄粱一梦”的转基因追求。我曾经给杨又黎写过一句诗,我说我不相信世界会更好,但我也敢肯定它不会比现在还差。
李:黎叔认为人类想要做上帝的欲望是值得赞美的吗?从《化身博士》以来,西方科幻电影不停在言说的一个主题,就是试图侦破上帝掌握之密码的科学所带来的灾难。然而,科学的确迷人,你看,就连那仅仅对人类自身实施的物理改造,比如丰胸,都那么迷人。我曾经在街边的广告牌上看到这样一句整容广告词:“上帝欠您的,××还给您”,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理性的愤怒。想要做上帝的努力,最终逃不过上帝的惩罚。
杨:上帝原来还那么霸道啊?好嘛好嘛,要惩罚就惩罚好了。对于一个废话主义者,有敬畏心,但无惧怕意:因为想不出还有啥子比活着更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