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趴在病床边睡得香,忽然梦到,空中有许多雷在耳边不停地炸响——被红小狐用尾巴扫醒时,才发觉,有人在屋外尽情地捶门!
我一把拉开门闩,刚要责怪木小杉影响到了病人和病人家属的正常休息,这厮却强忍了泪水,气喘不止:“二哥,小椰子他……他很……”
我迅速从袋鼠的语无伦次中,悟出了事态的严重性:“怎么了,快说!”
“他伤得很重,快……怕是不行了!”
身后的红小狐起身急催,赶紧去看看啊!我向值班大夫草草交代几句,便朝对面的鸵氏诊所匆匆赶去!“鹿族怎么把重伤员送一私人诊所啊?”我不解地问。
小杉揣测着回答:“唉,可能图便宜吧,椰子家族世代贫农,大医院自然住不起。”
“这次不是工伤吗?”
“唉,别提了,鹿族每年工伤指标就批一个,前不久,鹿族长的老婆摔倒了,伤得不轻,十有八九,占了今年的名额。”
老远便望见诊所外的走廊上,游荡着几只陪床的闲杂麋鹿,正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一眼瞅见我们,纷纷捻灭烟头,媚着笑脸迎了出来。
病房内,传出浓重的福尔马林和发霉铺盖散发的混合气体,小椰子脸色铁青,蜷缩在一床沾满血污的被子里,困难地呼吸着。我回头吩咐袋鼠,赶紧去喊大冰等几个要好的兄弟,然后半蹲在床前。
椰子一只前蹄,无力地垂在床下,显然因完全断裂而没了知觉——捧在我怀里的另一只,正抖得如风雨中飘摇的树叶!我沙哑着声音,轻轻呼唤:“椰子……兄弟……”
椰子充血的双眼努力睁开一线,瞅瞅哽咽的我:“二哥……你怎么来了……红儿没……事吧……对不起……当时没帮上……忙。”
“傻瓜,说什么呢,这次救了自己的朋友花鹰,满足了吧?”
小鹿血迹斑斑的唇角,僵僵地一咧:“嘿嘿,二哥,公主她……还好吧?”
“没事,放心养伤吧,等你痊愈了,人家还要邀你去鹰崖做客呢!”
“那……鹰王……不会反对吧?”
我抬手拉拉被子:“当然不会,这次你受伤,就敏子她大哥,亲自通知鹿族组织的抢救!”
“那……太好了……”椰子忽然神情一凝,“二哥……你说……我……我会好起来吗?”
我起伏的胸腔内,仿佛充斥着一团团枯硬的荆棘,被暴风席卷了,四处狂飞!我用力咬着牙关,勉强按捺住几近沸腾的悲恸:“兄弟,说什么呢,你那么勇敢,都能独自对付一只成年鳄鱼,湿地还要给你开庆功会呢,谁舍得让您老住院。”
“噢……但是二哥……我觉得……有时很累……脑袋一阵阵地迷糊……我不想睡呢……我想跟你聊天……”
我赶紧拿狂笑不止,掩饰着泄洪前的泪花:“哈哈!好,二哥就陪你聊十块钱儿的!”
接下来的几炷香工夫,小椰子开始滔滔不绝,讲自己早逝的父母,讲小时候做过的大量坏事和微不足道的好事,讲圈子内每一个兄弟的各类八卦,甚至讲到了最不想提及的癞皮狗海大笨……但令我至今疑惑不解的是,当时在一生中最为关键的那段时刻,他竟一反常态,再也没有提及那个曾用自己的生命去深深保护过的女孩。
没有提那个名字,甚至没提与那个名字相关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种感受,任何一句留恋、祝福或抱怨的话,暗示都没有!
椰子的语速,开始无意识地放慢,语调,也越来越淡。因忙着跟未婚老婆昼夜道歉而熬得眼圈漆黑的大冰,猛然推门而入:“椰子!椰子!好兄弟,你没事吧,还认得哥吗?认得吗?”
小椰子拼命抬起眼睑,凄凉地笑笑:“哪……哪儿……来的……熊……熊猫啊?你……你是盼盼……还是……京京啊?”
白熊一把抱紧鹿头:“兄弟,你认清啊,我是你冰大哥啊!这不,你二哥,你三哥,我们哥四个是最好的兄弟,怎么,你都不认识了吗?”
椰子再笑,已然显得虚弱无比:“好兄弟……真不想……离开你们……不想……离开……”
笑容,最终凝定在椰子侧垂的双颊。
我一生中最为单纯、最为帅气、最为执着、最为黏糊、最不愿离开我半步的好兄弟,终于率先厌烦了这红尘乱世,渐渐远去了……一干兄弟,第一次面对人生中的生离死别,个个开始哀天号地!时值正午,窗外围观者,人头攒动,却阻不住灿烂的阳光斜射屋内。现场的良民们一定惊讶:这群平日里无所事事的社会残渣,脸上也会有层出不穷的泪?
而且泪珠在阳光中,也会同样地晶莹剔透?
椰子的追悼会,异常俭朴,俭朴到比不上金家餐桌上的一盘老醋花生。
而且,到场人员,除了圈子的自家兄弟,也就只剩鹿族的几头近亲了。我左右寻不到鹿族长或族长代表,便开始四处打探,最终得知,老家伙正受了金家特邀,在参加金族长的生日宴会呢!
这群冷血!
我二话没说,带上几个打架顺手的兄弟,一脚踹开金家餐厅大门,满桌子高高举起的酒杯,在“嗵”的一声巨响中,凝在半空!我操起一瓶百年陈酿,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就着瓶底,朝醉眼蒙眬的老麋鹿一指:“老家伙,你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鹿小椰再怎么,也是为了公务去世的,今天的追悼会,你不去也就罢了,还有心情待这儿参加什么派对!老家伙,还有没有点德性!”
鹿族长红着老脸,一味“这……这”着,支吾了半天。金主陪显然觉出了部下有指桑骂槐的嫌疑,起身打个哈哈:“小狐啊,你先别急着发火,坐下坐下,听我解释!其实今天我把各族长聚在一起,正是想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忙着藏匿生日蛋糕的金小二,也醉醺醺地接茬:“对对,因考虑到你伤悲的心情,没通知你……来来来,兄弟,先喝杯干红!”
我扬手将未净的酒瓶丢将过去!俗话说得好,酒壮流氓胆嘛:“滚!你算哪根儿小芽葱啊!老子说话,也轮到你插嘴!”
金家两个忠心的家奴闻讯赶来,吆三喝四地正要出手,却被大冰和小杉半推半就顶死在身后的墙壁上。金族长的脸色,开始明显变黯:“黄小狐,老夫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诸事需要从长计议。你的兄弟因鹰族而亡,我们自然会向鹰族讨个说法!”
“谁让你们对付鹰族了?”我粗暴地打断试图移花接木的老狐狸,“小椰子是死于鳄鱼之口,你们不会真不知道吧!”
以奸诈闻名的老上司,不慌不忙地溜到我身边,深沉地拍拍我肩膀,声音几近耳语:“小狐,老夫说过多少次了,三五十条鳄鱼对我们构不成威胁,崖顶的秃鹰,才是咱的劲敌!你想想,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你们的测量现场?人家一直在跟踪咱,知道不?咱们的一举一动,压根没逃过人家的眼睛!你作为金府职员,能不能以大局为重啊!”
我漠然打掉身上多余的狐爪:“金族长,这件事要想瞒过鹰族,根本就是掩耳盗铃!就算我们确定了鳄鱼峰三分之二处的标记,若要测量云层到标记的高度,没有鹰族帮忙,湿地能做到吗?湿地有善飞的族类吗?”
依然留恋酒桌的众族长们,无不纷纷称是,独有金老狐狸,继续拧了拧眉头,继而反驳道:“小狐,你考虑问题过于简单了,咱的方案如果寄托在鹰族身上,那希望就真的微乎其微了。”老家伙寻了个就近的座位,徐徐坐下,“具体的测量数据虽然还没出炉,但鹰崖毕竟是附近海拔最高的居住区,结果一出,那高地必成各族必争之地,小狐,你以为,鹰族会冒着集体搬迁的危险帮咱们吗?”
屋内噪声再起——满脑子水泡的磕头虫们,又纷纷称是:
“所以金族长才考虑对付鹰族!”
“对!既然拟订的方案无法操作,最安全的办法,就只有先下手为强。”
“灭掉鹰族!”
想到椰子生前心愿,我猛地转身力争:“各位族长,也就是说,如果,鹰族答应帮我们,大家就可以与他们化掉干戈,出兵鳄鱼潭了是吧?”
老鹿头斜了眼金狐狸,点了点头:“嗯……那样,至少还有共存的希望!”
“好!我黄小狐这就出使鹰族,请金族长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说服鹰王!”
局面足足僵持了一刻钟,老狐狸终于长叹一声,扭头吩咐儿子去取族帖,然后气宇轩昂地追加条件:“两天!只能给你两天的时间,两天过后,如果没有你的消息,我们将集湿地所有兵力,进攻鹰崖!”
旧地重游,路边的一草一木,都禁不住让自己回忆起那个头顶礼帽、呆瓜帅气的身影——眼睛越发的湿气凝重,口中亦哀叹连连。
同行的辉小郎,显然不太在行善解人意:“小狐,别怕,此行虽然险阻重重,但我会全力帮你的。”
我苦苦一笑:“没什么,只是我想起了有位兄弟说过的死又何衰,忍不住感慨。”
“嘿嘿,大学生,那个字念哀呢!”
我痛心如焚地辩解了句“不,念衰”,泪水,随之固执地滑落。狼大愣子终于七窍洞开:“噢……小狐,你是想椰子兄弟了吧?这……金族长不是给了熊大冰和木小杉足够的栗针,去善后了吗?你就甭担心了。”
我怔怔地望着灰狼:“你是不是流浪惯了,内心再也感受不到兄弟情义了是吧?就金老头他们那群官僚的态度……那是金钱解决的事情吗?”
这厮自觉理亏,边催我赶路边小声嘀咕:“族长是俺恩人呢,不能乱说,再说俺现在不流浪了,俺已经身有定所了……”
我用食指点点灰狼的心窝,苦涩地摇头:“兄弟,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
辉小郎怅然若失间,我们已到鹰族警戒线。先是门卫和风细雨地拦报,只是数量增加了四只,显然不知对谁起了戒心!我扬扬手中的瓷片,没消半刻,便被顺利地带到了鹰族大厅。鹰王的热情却丝毫未减,哈笑几声开场白,便热烈地赞扬起我那死去的兄弟,半天后才猛然觉醒:“哎,那头勇敢的鹿……身体咋样了?”
我随手接过鹰护卫换过的鹰族族帖,漫不经心地回答:“噢,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埋了,今天刚出完殡。”
“死了?哎哟,哎哟!真是可惜,我老光头还要当面谢他救了我家妹子呢!老子总有一天把那群鳄鱼给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我来鹰崖,显然不是为了研修鳄鱼丸子的制作工艺:“大王,在我们湿地,死上个把头麋鹿,跟死只苍蝇差不多,至于为谁死、怎么个死法,那是个人理想,您也甭多心,敝人此次来访,是受湿地众族长所托,另有要事相求!”
鹰王神情一怔,略显意外:“咦?要事……相求?我们这群光头,还有那么大的能耐?哈哈,说来听听!”
“人类在鳄鱼潭建坝一事,想必大王了解得要比我们详细得多,目前,我们急需测量出大坝的储水高度,以便湿地的居民有充足的空间,安全搬迁。”
鹰王笑意不减:“对啊,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那是你们金族长的一贯伎俩!”
“湿地目前已经有了准确测量的法子,只是这需要鹰族的朋友们,帮点小忙……”秃鹰开始凝住笑容,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我用力作了一次完美的深呼吸:“大王,前几天,我们已经在贮水位处作了明显标记,剩下的工作,就是测一下云层到标记的距离,这距离可能会很长,有十多米,我们打算用细藤条……”
“哈哈……湿地还真是人才辈出啊,不过有点异想天开了,兄弟,你是不是把我们当作运输机了,十多米的藤条?反正我是抓不动的!”
“我大体目测了一下,如果云层压低的话,顶多有五米左右的距离!”
秃鹰终于不顾一切地狂笑:“云层压低?哈哈,小家伙,这云层是你家棉被啊,说压低就压低?哈哈,这玩笑开过界了啊!”
“大王,在骤雨前,云层就足够地低,现在,正是雨季……”
老光头神情一凛:“小狐狸,想吃烧烤就明说嘛,老兄改天安排人给你整几只乳鸽,饱饱口福,劳什子出这馊主意!雨前的云层——那叫云层吗,那叫雷区!想玩死你老哥啊!”
辉小郎正要笨嘴笨舌地顶两句,被我一把捂住了嘴巴!好在鹰王正忙着佯装呵欠,没发觉灰狼的冲动:“要不二位先到客房住一宿,有事明天再议。咦?这位犬族朋友……没有半夜嚎月的陋习吧?”
我忙跳到跟前:“没有没有,那些个猛兽的习性,湿地居民早给进化掉了!”
“嗯,那夜半歌声是挺讨人厌的——不过好在今夜天阴得厉害,想嚎也没得月亮嚎!”
客房的房门一闭,灰狼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破鸟!我们狼族向来以嚎月为荣,看到那雄壮的画面,谁都会为之动容!却说我们陋习,总比他们爱好啄食烂肉来得高尚吧?秃鹫就是秃鹫,还冒充什么雄鹰……”
窗外的夜空,在乌云密布下,一团漆黑。秃子们是没有闲情逸致搞什么萤火照明的,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专心致志地盘算着心事,任凭灰狼在电闪雷鸣间,断续穿插着喋喋不休的抱怨。
突然,门外有微弱的咚咚声传来!
“嘘……别出声!”我竖起双耳,赫然止住“窦娥”男眷的控诉。没错,的确是敲门声!我迅速打开房门——就着频繁的闪电,果然发现有只色彩斑斓的花鹰,驻足门外!我禁不住愕怔当场:“公主……”
大约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眼泛着绿光的灰狼在背后拍我肩膀,示意三更半夜且电闪雷鸣下,与如此漂亮的女孩子隔着门槛发呆,显然是种极不礼貌的行为……我慌忙绅士地侧身,把小敏子让进屋内。
一开始,大家所有的话题,基本集中在一只鹰和一头鹿的健康状况上——我先是关心了敏子的伤势,她简单地回了句没事,便开始详细地追问起椰子的病情,我开始还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努力搪塞着,然而时间一长,自己如履薄冰地解释,越发的欲盖弥彰,正值花鹰打破砂锅之际,老子所有业余的谎言,终在白眼狼一句“别瞒她了,那头鹿没救活”下,彻底穿帮!
屋内,瞬间只剩了雷声,闪电闪耀时,我看到了花鹰剧烈耸动的双肩!知道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多余,我陪着抹了几把鼻涕,多嘴的灰狼却知趣地拖着尾巴,钻到屋外望风去了。哀恸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敏子终于忍住哽咽,轻声问起椰子弥留之际的点点滴滴,我增枝添叶地尽量表达了一下兄弟临终前对小花鹰不舍的眷恋。看到花鹰又要回归泪海,我赶紧扭转话题,说几件结局相对欣慰的消息——包括红小狐舍身救哥的详细过程和此次自己受命出使鹰族的来龙去脉等等。
听到前半段,小敏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为了至亲,谁都会那样做的”,待谈到我此行的目的,花鹰突然目露精光:“我听说了,哥哥是不会让部下冒这个险的!我不想让小椰子白白牺牲后,还要在九泉下为活着的亲人们惴惴不安,我早想好了,让我来吧,抓起五米的藤条,我可以做到的!”
我狂甩着脑袋反对:“公主,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五米的藤条,而在于……重低云层所夹带的雷电,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我都观察过了,乌云在黎明前的一个多时辰,基本上是不会有雷电的。看,现在就基本没有雷电了不是?要不……我们这就行动!”
“公主……你是说现在?”
“对啊!现在正是鹰族们休息的时候,我们悄悄下山,测好距离后,在各个制高点做出标记,不就完事儿了吗?”
考虑到了椰子的毕生心愿,下意识中,总不想让小敏子冒险:“公主,还是等天明后,我再跟鹰王商量个更妥帖的办法吧!再说,现在外面乌浑浑的,你在空中也看不清地面的标记,不方便!”
“黄小狐,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小椰子为这事都搭上了性命,我们不该为他做点什么吗?我偷偷跑来,不是想听你这些废话的!我是真心想帮助你们,我想了很久,不是心血来潮。”总觉得应该再反驳点什么,但花鹰一声生硬的“黄小狐”,让我莫名感到极不舒服,客气的话,便难以出口!再说,倔强的小妮子早疾步奔向了门口。
“我这就去准备藤条,你带上鹰族族帖,门卫自然会放行,我们到鳄鱼峰集合!”花鹰出门时,还不忘张着翅膀一指正倚靠着门框半梦半醒的灰狼,“对了,约上你这同伙,因为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能发光,我也好在空中作个地面标记。”
此时的我,恰好紧随到屋外,正欲展翅的花鹰突然回转身形,凝视我片刻,低叹一声:“小狐哥,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小心鳄鱼!”
我迅速低垂了脑袋,的确没勇气再去触及那痛苦的眼神。
猛然惊醒的辉小郎,不知何时已蹭到我身后,瞠目结舌之余,望着直穿云霄的黑影絮叨:“小狐,这丫头,太英雄了!比她哥强多了——鹰!纯鹰!太鹰了!”
实在没工夫跟头大尾巴狼咧吧什么三八红旗手,时间紧迫,我赶紧回屋取了族帖,扯起狼耳朵,一路朝花鹰指定的地点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