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充满疑惑的表情,他从未听过别人叫蝉做佛虫。
“蝉与禅宗的禅同音,蝉的叫声如同知了知了,虽然在交配产卵后就会死去,生命只有十几天,但依然仿佛看透世界,知道一切似的,所以叫佛虫。”
阿真迷糊地点了点头。
“蝉活一夏,每一声蝉鸣都像是在为自己敲的丧钟,但是有一种巨大的黑蝉不一样,这种蝉没有灵魂,空空的身体里会因为蝉鸣声拉扯人的灵魂进来,所以这种蝉叫喊魂蝉。”
吴洋说着阿真完全不懂的话。
“那人没了灵魂不就死了么?”豆芽插嘴道。
“不会,没了灵魂的人会活着,只不过身体里只剩下欲望,各种的欲望,灵魂是用来压制欲望的,没了灵魂,欲望就支配人了。”
吴洋蹲下身体,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刀?
切西瓜的长刀?
虽然外面包着纸,但是从刀柄上阿真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吴老师你……”
“阿真啊,这个村子已经完了,大家,蒜头,张瓦匠,刘寡妇,你娘,还有王麻子,以及我爹,都变成蝉了。”
吴洋的声音在头顶盘旋着。
阿真抬起头,无头的佛像和吴洋的身体再次重叠起来。
庙门外已经完全黑了。
就像一堵黑色的墙。
墙突然破了,点着了。
一束手电筒的光穿透进来。
“豆芽!豆芽在里面么?给我死出来!”外面是刘寡妇尖锐刺耳的喊声,豆芽打着哆嗦紧紧靠在阿真背上。
刘寡妇细长的身体卡在庙门前。
她握着手电筒扫过来,晃着阿真的眼睛。接着,刘寡妇朝着豆芽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豆芽的后衣领提了起来。
“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真死死拉住豆芽的手。
“给我看看你的舌头。”吴洋突然走了过来,握着刀的手藏在身后。
“啊?”刘寡妇怪异的眼神看着吴洋。
“给我看看你的舌头!”
“你别以为自己上了几年学就这么猖狂!老娘跟男人在床上滚的时候,你还没断奶呢!”刘寡妇朝着吴洋吐了口唾沫。
吴洋伸出了另一只手,挡住了唾沫然后按在了刘寡妇的嘴上,他的手紧紧抓着刘寡妇的两颊大力地挤压着,刘寡妇痛苦地发出“啊啊”声,张开了嘴。
“阿真!把手电筒照过来!”吴洋喊道。
阿真抢过刘寡妇手上的手电筒朝着她的嘴照射过来。
“如果变成了蝉,舌头会变长变黑,而且说话的时候会伴有蝉鸣声。”吴洋把手伸进刘寡妇的嘴里把舌头拉了出来。
黑色的长舌头,像一条没尾巴的蛇。
“如果这样的话,就要果断点。”吴洋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西瓜刀外面的纸剥去了,闪着寒光的刀朝刘寡妇砍过来。
不是吧?杀人?
那可是人啊!
阿真想要喊出点什么,却根本无法开口。
刘寡妇伸出手打落了吴洋的刀,虽然刘寡妇是女人,不过长期只摸书本不摸锄头,手上连茧子都没的吴洋未必弄得过她。
栖!栖栖!
刘寡妇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空洞的蝉鸣声。
“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吴洋想要捡起刀,却被刘寡妇按到在地上。
“阿真!捡起刀来!”吴洋大声喊着。
阿真跑过去拿起刀,可是刀突然变沉了。
低头一看,原来刘寡妇居然朝自己扑过来,并且用牙齿死死的咬住了刀刃。
我该怎么办?阿真握刀的手吓得连松开都忘记了。拔又没法拔出来。
“阿真哥!”豆芽吓的在旁边大叫。
忽然阿真感觉到刀在移动。
朝前再移动,仿佛自己在运动。
吴洋站在阿真身后,双手握着阿真的手。
“就这样,慢慢砍下去就行了。”吴洋在阿真头顶上说。
锋利的西瓜刀从刘寡妇的上颚切出去,像砍西瓜一样。
半个脑袋平滑地飞了出去。没有血,没有血流出来,阿真突然想起了那颗梧桐树上掉下来的蝉的尸体,里面空空如也的干尸。
被砍去头的刘寡妇因为惯性朝前冲了过去。
“啊!”豆芽大喊起来,刘寡妇的身体扑在他身上,阿真立即过去将她移开。似乎刚才的力量让豆芽原本脆弱的脚被砸痛了,阿真只好将豆芽搀扶起来。
“我们三个也许是这村子最后的三个人了。”吴洋从地上拿起刀。
“要逃么?”阿真背起豆芽,在背上的豆芽身体突然重了起来,还不停地喘着粗气。
“放下他吧。”吴洋指了指豆芽。
“豆芽?为什么啊?”
吴洋走过去,把豆芽从阿真背上扶下来,似乎在他身上搜索什么。
“看。”吴洋指着豆芽的脖子,豆芽的脸红的很厉害。
阿真看到豆芽的脖子上有一个仿佛像被针扎过的小洞。
“知道蝉怎么进食么?伸出细长的管子插进树里吮吸树汁,刚才刘寡妇倒下去的时候舌头插进豆芽的脖子,不,说不定豆芽早就在什么时候被感染了吧?”
“感染?”
“如果不是会传播的话,村里的人怎么都变成蝉了?你怎么知道豆芽的欲望是什么?”吴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豆芽。
“这不可能,豆芽绝不会伤害任何人。”阿真还是摇着头。吴洋把刀伸到阿真面前。
“趁着他还没完全变成成虫,帮帮他,很简单的,就像你刚才砍掉刘寡妇的头一样。”
“别逼我!”阿真喊叫起来。
吴洋把刀塞到阿真手里,双手紧握住阿真持刀的手。
“轻轻的,对着脖子的地方砍下去,豆芽不会怪你的,否则再过一会你也被感染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杀掉你的。”
吴洋在阿真耳朵旁轻声说着,阿真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无法名状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刀刃已经抵在豆芽细细的脖子上。
“阿真……”豆芽伸出了手,朝着阿真伸出了手。
“他要醒过来了!阿真你真的了解豆芽么?每天跟在你和蒜头后面,被你们使唤着,回到家还要被刘寡妇虐待,你觉得他的欲望一旦解放还会是那个见到谁都低着头笑嘻嘻的豆芽么!”
吴洋喊了起来。
“阿真……”豆芽的手越来越近了。
“别逼我!别逼我啊!”阿真闭上了眼睛。
豆芽的手指触到了阿真握刀的手。
“啊!”阿真感觉刀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砍下去。
一股炽热的液体喷洒到自己的脸上,手上,身体上。
睁开眼的阿真看到豆芽睁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上翘,不知道是笑还是惊讶。胸口到脖子上一道很长的伤口正朝外喷着血。
“干得好。”吴洋在一旁说。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和刘寡妇一样,是你握着我的手砍下去的!”阿真立即转头反驳道。
“别傻了,刚才我的手早就离开了,提起刀的是你,砍下去的也是你。”
阿真看着自己的双手。
是我做的么?真的是我做的么?
“他还没断气呢,我来补一刀吧,阿真你干的已经很好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对豆芽来说反而是害了他。”吴洋走过来拍了拍阿真的肩膀,阿真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坐在豆芽旁边。
豆芽还在喘着气,手指头已经朝着自己伸过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豆芽,别,别再过来了啊!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
阿真惊恐地看着豆芽。
豆芽的小手指努力地抬起来,费力的弯曲着,在半空之中用力举着。
阿真突然醒悟过来了。
拉手指?
阿真弯曲的小手指朝着豆芽的手指伸过去。
“咔嚓”。
那手猛地沉了下去。像一截被砍下来的树枝。
阿真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他看到吴洋将刀插进了豆芽的喉咙,闪着寒光的刀插在豆芽的尸体上,就像一块小小的墓碑。
阿真就这样坐在豆芽的尸体前,发呆般的看着。吴洋也坐了下来,似乎刚才这些事让他有些累了,他流畅的掏出烟点了一根,然后又递给阿真。
“来,抽一口。”
阿真机械地摇摇头。
“这时候,需要一根烟,男人迟早都要学会抽烟的。”吴洋没有勉强,抖着肩膀笑了。
阿真转过头,吴洋旁边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他伸出手捡了起来。
是支针管,针头上还有血的痕迹。
阿真看了看针管,又看了看豆芽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爬了过去,颤抖着手掰开豆芽的嘴,看着他的舌头。
红色的。柔软的。
“注意到了?刚才拿烟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下来吧?本来打算在你抽烟的时候一刀砍下去的,一点痛苦都不会有,可能烟还在你的呼吸道的时候就死了吧?”
身后传来了吴洋的声音。
“刚才你砍豆芽那一刀真狠啊,不过太有意思了,我在一旁都忍不住快笑出来了,孩子就是孩子啊,太好骗了。刚在庙里我只是趁乱给他打了一针,药是从王麻子那里弄得,普通的青霉素而已,豆芽他青霉素过敏不记得了么。”
阿真低着头,月亮下自己黑色的影子盖住了豆芽不肯闭眼的脸。
“乖乖的,变成蝉吧。”
吴洋长长的影子举起了手。
阿真听到吴洋的声音里夹杂着“栖”的一声嘶哑蝉鸣。他抓起一把土,朝前滚了过去顺手把土扔了出去。
根本不用回头去看,不管扔中还是没扔中,跑,只有跑,不想死,绝对不要像豆芽一样被那种切西瓜的刀砍中。
一定很疼,一定很疼的。
阿真拼命朝前跑着,等看到自己家大门的时候他感觉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阿真推开门喘着气跑到母亲躺着的床上。
都是骗人的,都是骗子!根本没什么蝉,都是吴洋编出来的东西罢了!阿真这样对自己喊着。
月光下母亲圆睁着双眼,嘴里塞满了煎好的鸡蛋一动也不动了。
阿真站在门口大口地吸着气,却无法吐出来。他咬着嘴唇走过去伸出手在母亲鼻息处探了探。
“栖~栖~”
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母亲猛的转过头,口里的鸡蛋碎末被什么东西顶了出来,阿真看到一条黑色的坚硬的管子。
阿真吞下口唾沫,跑出了家,他朝着蒜头的家跑去。
里面灯火通明,听到蒜头的哭声。
“蒜头!蒜头!我是阿真啊!”阿真朝着蒜头跑了过去,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肥肉的蒜头背对着阿真站在家门口哭着,阿真冲到蒜头面前。
“阿真,阿真我找不到了!”蒜头捂着脸哽咽着。
“找不到?”
“嗯,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今天吃的那种肉。”蒜头把手放了下来。
阿真看到他脸上全是血,嘴里似乎嚼着什么东西,“咔嚓咔嚓”的,像是啃着卤鸡脚。
阿真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脚下却一滑摔倒在地上。
原来踩到了一个人的手臂,但手臂上的指头只剩下一只小指了。
阿真认出来手臂的主人是张瓦匠,他就那样睁着眼躺在院子里的自行车旁边。
“噗。”
蒜头吐出了什么东西。地上似乎是被咬烂了的手指头。
“阿真,给我咬一下好么,就一下,我想找到那种肉,那肉好香,好香的。”蒜头伸着手朝阿真走了过来。
阿真爬起来,脚一软又摔倒下去。
蒜头的手已经摸了过来了。
阿真用力朝蒜头的肚子踢了一脚,然后爬出了地上的那摊血,努力跑出了张瓦匠的家。
他继续跑着。
全都变了,每一户人家都变成蝉了,他们释放着自己平时压抑的东西,已经不再是人了。
我该去哪里?阿真在月光下一边即将虚脱地跑着一边问自己。
前面是一片翠绿色,圆圆地西瓜在月光下煞是好看。
去找吴老头,他一定可以收拾掉吴洋吧?
阿真穿过瓜地朝着瓜棚跑去,果然瓜棚还亮着灯,依稀可以看到吴老头躺在竹椅上,草帽盖着脸,手里拿着那杆黑黑发亮的火铳。
“吴,吴老头!”阿真几乎是扑到了他脚下。
“出事了!大家出事了!吴老师他疯了!”阿真摇晃着吴老头的腿,对方却毫无反应。
“吴老头?”阿真试探着站起身。他慢慢讲手伸向了草帽。
掀开草帽,下面是一具无头的尸体,血液早就干涸了。
“阿真你又口渴了?吃个瓜么?”
阿真转过头,瓜棚外的灯光勉强够着的地方,吴洋面无表情的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捧着吴老头的人头。
“忘记了,我爸不准我给人吃瓜。”吴洋把人头举到自己面前,
“你说是吧?爸?”
吴洋对着父亲的人头说着,然后扔到了瓜田里。
阿真已经跑不动了。
“阿真,要么变成蝉,要么就和他们一样吧。”吴洋指了指父亲的尸体,举起刀朝着阿真逼了过来。
阿真随手抄起了火铳对着吴洋。
“别过来!”
吴洋走了过去,一只手抓住火铳的枪管,对着自己额头上。
“开枪吧阿真,杀了我,然后你去和外面的人解释,为什么全村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或者放下枪,让我杀了你,我去和他们解释。”
阿真口渴极了,胃中再次泛起了酸水。
他好想喝水,舌头也变的干燥起来,喉管也急剧地互相压缩着。
唯独握着火铳的手却非常平稳。
吴洋露出了笑容。
阿真看着那笑容,熟悉的笑容,和之前在破庙里吴洋的笑容一样,如同佛像的脸。
栖。
一声清脆的蝉鸣,从瓜棚中迸出划破了瓜田的寂静。
许多年以后,阿真经常都怕过夏天,每到夏天都塞着耳朵,远离树木。所有人问他那天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他都不回答,只是说“佛虫”这个词。
可是没人理会他。
阿真的头每一天都在痛,无论走到哪里耳边都是回荡着“栖栖”的蝉鸣声,终于有一天,他用餐后的牙签刺破了自己的双耳耳膜,当血流出来的时候,阿真终于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笑。
阿真觉得自己的脸上的笑容一定和吴洋的一样,和不见了的破庙里的佛头一样。
当阿真聋了以后他很开心,他不再怕过夏天了,他愿意和人聊天了。愿意说出所有的事了,可是却没人肯和他说话了。
因为他嘴里发出的已经不是人的声音,而是“栖”的剧烈嘈杂的蝉鸣声,只是他自己听不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