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颐,是大蜀王家的女儿,说起王家,在大蜀可谓世代簪缨,自曾祖父王翡起,王氏四代就有五人位居三公,曾出过两任皇后,因此有“四世三公”之称,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到了这一代,我父亲王绛是大蜀御史大夫,官拜一品大员,大哥王通是四品金吾卫统领,京畿戍卫,二哥王绩是太礼丞,掌礼之官,正五品,三哥王静常年在家庙修行,无事不出,四姐王越是大蜀太子刘垣的正妃,五姐王玫才一岁便自夭折,那时我才六岁,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
娘亲则是大蜀国主刘胜的胞妹,长陵公主。
从小我身边的嬷嬷就告诉我,我并不是长陵公主的亲骨肉,而是长陵公主外出游玩时,在一个破庙里包养的一个女婴,大概是慰藉长陵公主丧女之痛,我又患不足之症,遂十分珍爱。
我十岁便随吾悲师太在孤云庵生活,每日诵经念佛,煮饭拂尘,庵里的姑子百般讨好我,因为长陵公主每个月按时派人送来米面粮油,要是我再说些体面话,娘亲还会多添香油钱。毕竟世道不好,填饱肚子比较重要,哪有闲钱供奉神灵,孤云庵的香火一向惨淡。
孤云庵姑子都吃素,白饭野菜度日,要是赶上饥荒年,一年有半年吃白粥,这样的伙食可难为我了,虽然我不贪口腹之欲,毕竟人在病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必神灵是不会怪罪我的吧!看着遍地跑的獐子、袍子、兔子,我直砸口水,我伙同庵里的几个老实的姑子,在山里下了几个陷阱,每次总有收获,我吃的满嘴肥油,不亦乐乎,姑子们惧怕庵里管事的施酉师太的威严,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全部被我收入腹中。
每年的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柳絮纷飞的时节,我总要回王府住二个多月,直到五月底暑气渐浓的时候,便返回孤云庵。
公主府在朱城街的中央,最是大蜀都城郢水的繁华富贵之地,也是朝中贵族府邸的集中之地,皇室朱门,没有金碧辉煌,古朴大门威严撼立,白玉阶天凉如水,在明亮日光的照耀下显得颇为幽暗。今天正是我回府的日子,两日的舟车劳顿,有些疲惫,但是我的心情却是极为愉快,今年与往年不同,吾悲师太与我一同下山,会在公主府盘桓些日子,吾悲师太生性孤洁,不理俗事,此次下山却不知所谓何事?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早有丫鬟婆子们一并迎了出来,在众人的簇拥下,我阔步的拾向白玉阶,吾悲师太一袭鹅黄的道袍,束发的纶巾清扬,手掌拂尘,姗姗而动。长陵公主迎了出来,我一头扑入长陵公主的怀里撒娇,抱怨路途劳累。长陵公主宠溺一笑,帮我整整衣襟,假意瞋道:“成个什么体统,也不怕人笑话。”果然有丫鬟婆子们笑道:“公主好容易将小姐给盼回来了,这会儿倒严肃起来了。”
长陵公主忍不住笑了,目光落在吾悲师太身上,正色道:“吾悲师太到了!我已着人收拾出一个独立院子,最是朴素清净,最适合师太修行!”
吾悲师太拂尘一挥,淡淡道:“有劳了!”说着随一个婆子去了。
长陵公主神色一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爹爹在府中么?”我问道。
长陵公主回过神道:“你父亲上朝还没有回府,你大哥与二哥都有官职在身,也不在府中,晚些时候再去请安吧!”
我父亲王绛是蜀国的御史大夫,三公之首,一生浸淫官场,是国主刘胜最为倚重的权臣,当今的皇后是我的姑姑,可见我王家荣宠至极。但是父亲对我却十分的冷淡,除了我在府中晨昏定省得见父亲外,几乎很少见过他。
长陵公主知其意,便唤道:“王岳,赶快带小姐先下去休息!怕是也累了!”
话音刚落,却见我的丫鬟王岳福了一福,巧笑道:“王岳见过小姐!”见到王岳我高兴,但还是忍不住撒娇道:“我还想与娘亲说些体己话呢!”
长陵公主怜爱的拂过我的脸庞:“你从小身子不好,须知保养,万万不可逞强,体己话多早晚不能说,你先歇着,晚膳时我打发人去叫你。”
长陵公主无限怜爱的看着我,晶莹的泪珠充盈着她的眼眸,我心中趟过一阵暖流,依依不舍的回到我居住的“蝉居”,葡萄架已爬上了新绿,繁阴浓斜,水榭花台,精巧雅致的楼馆被打扫的纤尘不染,被褥也换成了簇新的锦被,香甜的龙涎香腾起袅袅的游丝,王岳捧着簇新的衣衫笑吟吟道:“公主早早的就为小姐准备了新衣,都是蜀国今年流行的款式,只是颜色太素净了些。”
我心中自是一暖,好在都不是名贵的料子,蜀国崇尚节俭,从皇室到百姓,服饰皆按法度,不尊者以大不敬治罪。知子莫若母,我笑道:“无妨。”
王岳道:“我伺候小姐沐浴,洗去俗尘。”
连日舟车,十分疲惫,我淡淡一笑:“在孤云庵没有人伺候,我也没有不惯的,难道回府了还充小姐脾气么!”我接过王岳捧着的衣服,接着道:“把香炉的香再添添。”
沐浴更衣,疲倦袭来,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掌灯十分,昏暗的灯光结成一个个的光圈,忽明忽暗,我便觉得饥肠辘辘,瞧着案几上几样精致的点心,这在孤云庵可是吃不到的,只吃了一块,王岳推门而入,“想来小姐也该醒了。”见我吃着点心,笑道:“这百合卷是去年小姐回府时采的百合,还剩了一些,就做了点心了,味道可好?”
我点点头:“百合的清香口齿生津,涩味适中。”又吃了一块,才问道:“老爷回来了吗?”
王岳瑶头道:“还没有,最近老爷、大公子、二公子总回来的晚,有好几次竟是一宿都没回府。”
我暗暗有些吃惊,想来是我久居深山,不懂朝堂之事,也不便多问,王岳却道:“凉国的使臣入蜀,想必老爷与公子忙于此事吧!”
凉使入蜀,我大吃一惊,十年前,蜀国战败,割地赔银,大凉割去辽东赣南十六州,巨额款银分十年偿还,自此蜀国国力一蹶不振,百业废兴,民生凋敝,兵丁缺员,无力扩张军需。十年期满,凉国就派使臣入蜀,只怕是来着不善。但是这些也无需我担忧,相信国主自有应对之策。
王岳又道:“前厅传饭了,公主让我来瞧瞧小姐睡的可好。”
我嫣然一笑:“可都有什么好吃的,孤云庵清贫如洗,每日粥拌野菜,真是索然无味啊!”
王岳一听,吃惊道:“这可了得,孤云庵的香油钱公主府可没少给,怎么连顿饱饭都不给!”
我一阵窃笑,却听见王岳道:“既然进了公主府,我们可得好生伺候着。”
我吓的脸色都白了,“你想做什么?”
王岳得意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然是为小姐出口气!”
我敲了敲王岳的脑袋,厉声斥责:“你是长能耐了?”我白了王岳一眼:“别说吾悲师太是我的师傅,吾悲师太是娘亲的客人,你敢怠慢,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王岳心一横,“那也不行,小姐受得了这等委屈,我可见不得。”
见王岳不惜得罪师父,也要维护我,我自然高兴,孝心用错了地方,也是糊涂心,我幽幽道:“我在孤云庵多年,受师傅的教化,得益良多,她本已不理俗事的,对我却时常提点,还教我一些医道,给我调理身体。”
无岳瘪嘴道:“我看吾悲师太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自然不将我们这些俗人看在眼里。”
我笑道:“你自称俗人,也难怪别人将你看做俗人!师傅性子冷淡,一心修道,钻研医道,别的事便没有放在心上了。”
听我如此一说,王岳默默不语。
前厅早已摆好了饭,长陵公主亲自布菜,丫鬟婆子们早早的退了下去。偌大的一桌子菜,竟只有我与长陵公主用餐,也显得有些清冷。
长陵公主挽着我的手道:“你父亲、大哥、二哥刚刚派人回来说朝中繁忙,今天不回来了!正好我们娘俩说说体己话。”
我神色一暗,只是淡淡一笑。
长陵公主忙道:“凉国使臣入蜀,你父亲是御史大夫,自然要陪在国主身边接迎凉国使臣的,你大哥戍卫京畿,这个时候自然脱不开身,你二哥掌着太礼丞,也是最忙的时候。”说着手握紧了一寸。
我只是淡淡道:“我明白的。”
长陵公主似是松了一口气,接着道:“吾悲师太是最喜清净的,不便打扰,我已经让人将饭菜送去了。”
我低低的声音道:“全凭娘亲做主。”
长陵公主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沉默了片刻,道:“我让府里的厨子做了你喜欢吃了菜。”说着不停的往我的碗里夹菜,我略略动了筷子,又放下了。孤云庵生活清贫,白饭夹着野菜,是姑子的最好伙食,天天吃也没有什么不惯的。
“怎么,不合胃口吗?”长陵公主关切的问道。
我低声道,“很好吃!”不知为何,吃着精细的佳肴我竟然悄然落泪了。
长陵公主见我落泪,也哽咽道:“颐儿,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府里的厨子。”
我轻轻的点点头。
长陵公主摩挲着我的手,宠溺看着我,满眼的愧疚:“你越是这样,为娘越难受。”
我握紧长陵公主的手,冰凉的指尖似乎要嵌入我的皮肉,我心中一痛,“娘亲疼爱颐儿,视如珍宝,颐儿心里明白,只是颐儿体弱,患有先天不足之症,不法享常人之寿,唯恐将来无法报答娘亲的养育之恩。”
听罢长陵公主十分难过,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尖瘦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抖瑟的身躯低声的抽泣,我的额头一阵温热,经不住,跟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