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睡觉极浅,又有择席之症,今日才换了床铺,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醒了几次,只觉得眼前有微弱的光晕,挥之不去,辗转几次,迷迷糊糊道:“黛离,你下值了吗?”一连问了几遍没有人回话。
惺忪的睁开眼,只觉眼前昏暗的光线不停的跳动,忽明忽暗,一个暗影绰绰映在帷幔上,我恍惚起身,却瞧见一个清朗的身影坐在秀墩上,微微侧着脸,鼻尖与唇间映着优美的弧度,我惊觉的打开帷幔,慌忙的趿鞋匍匐在地:“国主驾临,王颐失礼,请国主降罪。”
我的额头几乎触地,手上腻出薄薄的汗渍,一颗心紧张到了极处。过了许久,才听到国主淡而无味的语调:“起来吧!”
可能是跪久了,当我起身的时候只觉一阵眩晕,瞬时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栽去,只觉一只手稳稳的将我托住,眼前朦胧着光亮了起来,我微扶额头,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将衣衫穿上,绣带就搭在床铺边,拘谨的抽在手里,默默低头系好。
我只觉得国主目光重重的落在我身上,窘迫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再去。
国主突然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只见一只干净修长的手缓缓的伸出,我局促之下向后退了一步,国主的手悬在空中疆了疆,只是一瞬,国主展开臂,去拿本与绣带放在一起的白玉扣带,我惊惧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看到国主额头暴起的青筋,嘴唇抿的很紧。将白玉扣带拿在右掌中把玩,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我屈腿,“不知国主深夜造访,有何旨意?”沉默许久之后,我几乎颤抖的声音低到尘埃。
国主扬眉,淡淡道:“孤批阅折子累了,随便走走,看着屋子的灯还亮着,所以就进来了?”国主环顾了一眼耳房的摆设,问道:“你就住这里?”
国主侧身坐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饶在他周围,左臂由于受了伤,半屈着贴在腹部的位置,右手将白玉扣带挟在虎口处,悠闲的翻甩着,每甩动一下我的心收缩一刻,国主问话不得不答:“回禀国主,我与黛离住这间,芳锦与蔻女住隔壁。”
“嗯。”国主淡淡的嗯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又过了许久,我见国主没有离开的意思,手中的白玉扣带甩个不停,便道:“今日本应回禀治疗瘟疫之事,岂料毫无进展,实在无颜面君。”
国主的右手顿了一下,依然不停的左右的翻甩,“治疗瘟疫已有数月,御医们皆素手无策,岂是一天就可见成效的,你也切莫心急,凡事都得循序渐进,依理依据推进,方能成事。”
遂我将今日在去锦宫之事一一回禀,国主听罢,“为今首要解决的是遏制瘟疫的蔓延,缓解民间的恐慌情绪,你做的很好。”国主微微沉凝,“明日我再多派些人给你。”
我思忖半刻,“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若真能找到治疗瘟疫的方子,自然是皆大欢喜,如若不能,岂不又徒添了宫中的关于瘟疫的恐慌,再者,去锦宫来往人过多,反而会引起怀疑。”
国主听了,不置可否,只是道:“孤也该回去了。”说着,将手中的白玉扣带重重掷在铜镜前的案几上,发白的指节敲在案几上,看了我一眼,从衣袖中拿出一双银丝手套,放在案几上便去了。
银丝手套是由天蚕丝制成,薄如蝉翼,柔然如缎,刀枪毒物不侵。我也是听师傅吾悲师太偶然提过一次,是一件难道的宝物,银丝手套就如滚烫烈碳在我掌中燃烧,心中惶恐到了极处。
我早已没了睡意,白玉扣带抚摸千千万万次,不忍触及它的挺括,仿佛能长久如此,一幕幕似在昨日,他镂刻般的弧度,坚毅的凝望那一片翠色山峦,眼神突然变得空洞,嘤嘤哭泣,浇湿了我的衣襟,湿透了我的心,我的心跟着他的心一起难过,他告诉我,孤儿的他与哥哥相依为命,军营中兄弟俩本是前途无量的,可是哥哥突然死在了南国那片沙漠里,从此他变成真正的孤儿,无主的游魂,带着无限的恨意游荡在天地之间。
不知现在他在哪里,南国弥留的伤痛,痛彻心扉,不忍触及,那日在蜀国的街头为何视而不见呢?迷迷糊糊的走进一片林子,林中浓雾弥漫,四周空无一人,马蹄与刀剑之声四起,正踌躇间,雾霭深处走来一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袍,言笑晏晏的看着我,我抬头一看,正是房疆,我又惊又喜,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突然,眼前飞过一剑,正中他的胸口,鲜血从剑柄之处汩汩的往外涌,我顿觉心痛难当,从袖笼里拿出白玉扣带,大呼道:“房疆——”伸手去拉他,人却像是掉落万丈深渊一般,恍惚间,李疆气孔流血张着血盆大口,一阵狂笑,“你来做什么——”我吓了一跳,一个机灵醒了过来,额头全是涔涔冷汗,再无睡意,几经辗转,天已经朦朦亮了。
黛离下了值回来,一脸倦色,点了灯,见我已经起来,道:“才五更天呢,何不多睡会儿?”
我道:“才换了床,睡不安稳,索性就起来了。”
黛离坐在铜镜前,将秀发散下,“听芳锦说国主另给你指派了别的事情,难怪昨天没见你咧!”
我道:“我才来,宫里的规矩还不熟,也伺候不好,国主命我在尚仪局学好规矩再到御前伺候。”
黛离背对着我,“姐姐人品相貌都是万里挑一的,自然一学就会的。”
我亦客气道:“妹妹的美貌,才叫人过目不忘呢!”
黛离对镜篦头,满意的看着镜子里如花的容颜,似是心情很好,道:“昨天国主跟我说了一句话。”
我迎道:“什么话,看把你高兴的?”
黛离道:“国主问我——”突然顿下不说了。
我问:“问什么?”
黛离不说话,过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也没什么,我困的眼睛睁不开了,要歇着了。”说着,走到临窗的床铺前,叠被铺床,预备着歇息了。
我拿了医匣子,施施然的出了耳房,立政殿已是灯火通明,进出的宫女内监络绎不绝,我在廊边,看见值房的灯亮着,影影绰绰有人进出,心道:黛离下了值,该是芳锦与蔻女在值上了。
此时的天已经微亮,我踏着夏日微凉的晨风,沿着甬道,去了去锦宫,去锦宫的内监刚刚起来,见我来的这样早,都有些吃惊,我问:“昨天怎么样?”
王仁摇摇头,“死了两个。”
我默然不语,径直去了后面的屋子,昨天已经打扫过了,我找来木板将屋子隔成十几个小间,小赖子与小桂子也过来帮忙,小赖子手艺好,动作也快,简易的床铺已经做成了好几张,日上三竿了,小志子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哭丧着脸,“姐姐,我起晚了,师父又骂我了”我也没功夫理他,只问道:“你既然来了,就去帮帮小赖子,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小志子塞给我一个纸包,我正要问他是什么,他却跑远了,我打开一看,却是两个窝窝,早上起的早,错过早膳的时间,难得小志子心细,两个窝窝好歹也能填饱肚子。
我吃了窝窝,又净了手,我与王仁商量,先将五人一间的改成三人一间,等小赖子的床铺出来以后,再换成两人一间,一早小桂子就去内务府领了新鲜的食醋,点了炉子熏了一遍。
每一个染上瘟疫的患者,死亡的阴影笼罩着,阴暗而僵硬的面部表情,眼眶里弥留着绝望与恐惧,王仁、小志子等人不敢靠近患者,这是一群脆弱而无助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血脓破体而出,污秽与恶臭几乎让我搜肠刮肚,备下的汤药喝了几车,泥牛入海,或者伴着腹泻与呕吐不到半个时辰就排出体外。
患者的最初症状便是高烧不褪,整个躯体就像一个开始腐烂的火球,几乎烫手,勉强还能进些流食,次日,开始剧烈的腹泻,呕吐,直到腹中被掏空,待到三日,喉咙便肿痛,手脚溃烂吞噬,逐渐昏迷,第四日,身上的皮肤化脓,竟然出现尸斑,最多再拖一日,人便没了。
病情恶化的如此迅速,似乎就在眨眼间,真是闻所未闻,患者表现的症状是普通瘟疫的症状,但是恶化的速度却快了至少五倍,这五日来,我将患者的具体特征细无巨细记录下来,填补了御医们粗略的症状描述,希望从这些普通的症状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我素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经手的患者一个个死去,后来,汤药已经撤去,一来于病情无益,二来徒劳增加的患者的痛苦,呕吐竟然伴着血块,大口大口的吐着,还不如看着患者平静的离去。内服改为外敷,躯体一旦开始溃烂,就好似漏气气球,再也堵不住,只得停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