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辆青油呢帐的马车上,闭目神思,玉襄服侍在侧,道路平坦,四十里的车程,也走了两个时辰,我无意欣赏苍翠的松柏,如烟的草色,一路不做停留,只奔了家庙而来。
玉襄是自幼入宫的,后来才服侍了四姐,与我相处几日,虽长我一岁,我瞧出她是个老道持重的人,王岳心思纯良,稚气未除,我却是愿意与这样的人相处的。玉襄见我脸色不霁,只安静的伺候在一旁,许久,我才睁开眼睛,看见玉襄摆弄矮几上铺就的呢绒毡垫上的流苏,一搭没一搭的,百无聊赖。
我又合上了眼,靠在垫枕上,觉得浑身酸痛,在腰间轻轻按了按,活络活络筋骨,玉襄乖觉,忙上来服侍我,我将身子往后退了一寸,“噢,不打紧,我不惯别人这样伺候。”
玉襄笑道:“是姑娘心疼奴婢,先前是王岳姑娘的福气,如今也轮到奴婢沾沾这福气了,当真受用不尽。”
要是王岳,定会说:“再伸伸腿才好列!”也许是因为宫里规矩大,玉襄的一眼一板就像个模子。
我大病刚愈,身子还倦怠的很,神思恍惚,我强支撑着,与玉襄说些闲话。“玉襄可是自小入宫的吗,多久伺候的娘娘?”
玉襄道:“玉襄只七岁就入宫了,家里穷,索性就入了宫,还值当几两银子!长到十三岁,得娘娘眷顾,才有机会伺候娘娘。”
我有些动容,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也是个可怜见的!我便又问道:“老家是哪里的?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玉襄沉凝了片刻,“我老家是陇西的,具体的也不记得了,家里还有个哥哥,也是没钱说嫂嫂,才将我送入宫的。”
我本也是孤女出生,只是运气比玉襄好,得上天垂怜,长陵公主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
我道:“你还比我强些,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将来要是寻访,总还是有希望的,哪里像我,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玉襄大吃一惊,喃喃道:“姑娘你……”
这些年,有长陵公主与师傅的疼爱,总是好的,而玉襄虽是为奴为婢,也是个得脸的,在宫里体体面面。我将身世透露了些给玉襄,玉襄震惊之下多了几分同命相连的感情,两人相互宽慰,倒是亲近了几分。
说话间,香积寺便到了,我与玉襄下了马车,早有留发的小道士站在槛下迎我们,这小道士只约十二、三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穿着一件玄色的道袍,见我们下了车,忙过来相见,“可是府里的姐儿到了!叫我好等。”
我笑道:“小师傅有礼了!”
小道士道:“师伯本是要亲来迎接姐儿的,无奈这时正在与弟子上早课,这回子还没散呢!”
我忙道:“怎可劳烦张法官,不过来逛逛,打扰了。”
小道士笑道:“姐儿客气。”小道士领着我与玉襄,往里走。古木参天,松柏森森,香积寺古朴隽永,琉璃瓦在岁月的洗涤中剥落,小道士领着我们穿过清净幽雅的长廊,就到了香积寺的钟楼,两个道士在钟楼边洒扫,直绕道后山,往里走,不一会儿,却瞧见三间茅屋,依次排开,茅屋前种着几棵西府海棠,正值海棠怒放,给三间茅屋添色不少。
茅屋前一个小厮提着水桶正朝水缸里添水,我认得这个小厮,正是服侍三哥的名唤企儿的小厮。小道士转过身对我道:“就是这里了,姐儿请自便。”说着走了。
企儿也是认得我的,他放下回头,高呼:“小姐来了,小姐来了!”
我笑道:“企儿一向可好?”
“好,好,好。”企儿乐的合不拢嘴,手舞足蹈。
“这是玉襄,你们见见。”我道,遂将玉襄留在茅屋外面。
企儿这才注意到跟下我身后不是王岳,是个陌生的姐儿,企儿一笑:“玉襄妹妹好。”
茅屋半掩着,晌午的日头,却淡薄的若有若无,斑驳的几缕阳光漏在廊上,我推门而入,白衣胜雪的男子闲散的半卧在躺椅上,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窗外洁白的光线投射到他的脸上,眉目间隐隐透着清雅的气质,纤尘光洁,与世无争。
“三哥哥!”我轻唤。
王静合上手中的书,随手放在小矮几上,微微笑道:“颐儿来了。”
我福了福,“颐儿给三哥哥请安。”
“许久不见,颐儿倒是轻减了不少。”说着已经起身,将我迎道里屋,亲自为我斟茶。“这些茶是我闲着无事,在后山自己采摘的,学着香积寺的道士烘焙的,你尝尝。”
我端起青花白瓷盏,轻轻的啜了一口,只觉清雅醇香,萦纡齿间,极是酣畅。“十分的好!”我顿了顿,“在四姐哪里喝枫露茶,也是有趣的。”
王静抬眉,目光聚为一点,“枫露茶岂是这些粗茶可以比拟的。”说着浅浅的啜了一口。
是的,道家清修之地岂是宫墙显贵可以比拟的,我自知唐突了。
王静并没有在意,而是幽幽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给府里去信,颐儿今日才来,想必是出事了!王静略有深意的看着我惨白如纸的脸色,气虚血亏样子,王静也是略懂些岐黄之术的,只瞧我脸色就能猜个七八分。“可是病了!”
王静一问,我便委屈的落下泪来,抑制不住轻轻的抽泣,王静着了慌,“我最怕哭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也顾不了许多,直挺挺的跪下去,“三哥哥救我!”
王静见我这样,知是出大事了,郑重的将我扶起来,笑着宽慰道:“有什么事尽管告诉三哥,我给你出个主意,包管就好了。”
遂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却将房疆这段按下不提,说完已是泪流满面了,王静听的只皱眉,脸上也是乌云一片,渡了几个来回,突然问道:“吾悲师太也下山了吗?”
我点点头。
王静又问道:“吾辈师太何时下山?”
我道:“同我一起下山的,如今住在府中!”
王静问完,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后,终于平静了,深深的看着我,无限怜惜,说道:“圣旨颁布,天下皆知,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王静的话如一盆冷水扣下,我唯一的希望幻灭。凝视半晌,“凉国也并非去不得!”
我诧异的看着王静,不知他此话何意?
王静小啜一口茶,“天下大势所趋,蜀国气数将尽,十年之内蜀国必亡,凉主雄才大略,早有鲸吞蜀国之意,而蜀国国主庸弱,不堪军政,委曲求全偏安一隅,迟早家国不保。”
这一席话听的我目瞪口呆,竟到了这个地步了。父亲与大哥二哥不是时常伴驾,如何会——
王静呜呼一声,悲怆道:“蜀国亡已,蜀国亡已,蜀国亡已。”连呼三声。
我在孤云庵住着,竟不知道天下发生了什么事。朱雀大街繁华,府中竞相奢华,丝毫没有衰败的景象,父亲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一品大员,大哥统领金吾卫,二哥掌管蜀国礼司,身居要职,如何能让蜀国灭亡呢!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我竭力的反驳王静:“如今父亲、大哥、二哥皆在朝廷为官,如何能让蜀国颓败了?”
王静云淡清风:“蜀国积弱积贫,根基不稳,任谁也束手无策,若早在十年前,或许还有办法。”
我道:“颐儿不懂政事,但是我听娘听说三哥哥是奇才,若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三哥哥必定有法子。”
王静轻摇头,“怕是不能了!”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三哥哥有意仕途,父亲保荐,定当能挽回颓势。”我道。
王静轻笑:“哪有这么简单,我与父亲终只有父子情分,却没有同朝为官的缘分。”王静光洁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转瞬即逝,“我与父亲在政见上南辕北辙,多年前我便主张收复黑美沙漠,让南国人居有定所,逐渐迁入蜀国,民族融合。而父亲却荐劝国主允许南国自立,抵御凉、平二国,蜀国尚可自保。可知天时地利,人和否?”王静仰天嗟叹,“与其敌对增加蜀国内耗,还不如我远盾朝廷,一袭青衣,一盏清茶,消磨余生。”
王静的话我闻所未闻,我哪里知道父亲与三哥哥竟是这般景况,一时不知如何解劝。
王静接着道:“多年前我扮作商人到凉国游历,与凉国国主朱浥有过一面之缘,此人颇有胸襟,信守承诺,是一代明君。”说到游历凉国时,一向淡然的脸上泛起向往的神色,只是一瞬,我却看得真切,忽而感慨泫然道:“凉国必在其统治下开创盛世的局面,而我蜀国危矣!”
说着王静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眼神中蓄起赞赏,哑然失笑道:“颐儿品貌不凡,与朱浥堪称良配!”
我被王静气恼,十分不悦道:“三哥哥说岔了,如此屈辱的婚姻,何来良配之说!三哥哥可是糊涂了。”
王静知道我生气了,忙敛神道:“我一时嘴快,颐儿莫生气。”
我面有戚戚然,依然不虞,心道:别人不了解我也就罢了,三哥哥也这样打趣我,当真是有些恼的。
王静赔罪道:“颐儿何时也变得这般小气了,我不过多说了一句话。”我仍是不理王静,王静懊悔的拍拍脑袋,悔然道:“明日我与颐儿一同下山,看此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好!”
此话一出,任有什么不快,也都烟消云散了,我只是不信:“此话当真?”
王静半真半假道:“你既不肯嫁与凉国国主,夫唱妇随,少不得我要尽力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