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前一天晚上打骚扰电话的那些骗子没有选择他,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电话号码,他就不会因为被吵醒而睡过点。而早上起来,若是他看一眼桌子,就能看到公交卡。他去公交车站的时候,公交车正在车站,他可以快跑几步赶上公交车,也可以不紧不慢等下一趟车。而他快跑了时,司机有可能等他,也有可能不等他。他上了公交车,发现公交卡没带,身上只有整钱,他可以选择向车上的人换零钱,也可以就把五块钱全扔进去,或者下公交车,打车上班。而那个女孩儿,也可以当作没看见他的窘态,不借钱给他。
只是一个相遇的开始,就有无数的可能性,更何况其他?
T先生点了点头:“你好像理解我的意思了,改变过去的并不是我,而是全部人,是这整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没有什么是必然发生的?”
“你会认为发生是必然的,是因为你处于这个必然的环境中。你的世界是一条单行道,你只能看到一个发生的可能,既然只有一个可能,那么他当然是必然的!”T先生说,“因为其他的可能,不在这个世界里!”
我震惊了。
T先生继续说:“你们所经过的时间是被遗弃的,你懂吗?过去的那些世界,已经没有办法完全复制,因为经过了,它就是唯一的。而真正的时间,是一个有着无数分岔口的路,它交错纵横,几乎无法重叠,你们所过的,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你们认为这些可能性就是唯一。其实其他的可能性,就在别的岔口里!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你以为是绝对,是因为你没有看到其他的可能。当然,你们也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因为你们的目光太狭隘了,这种狭隘受到环境的制约,是不可解的。”
我还在理解他的话,T先生看了一眼我,好心解释道:“比如说,我第一次经历2014年时,相互暗恋的朋友。他们的命运在第一次2014年结束的时候已经订婚了;在第二个2014年,却根本没有相爱;而在第三个2014年,那个男性朋友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我记得刚才T先生说起第三个2014年的时候,说到了除了他自己,没有朋友记得那位男性友人的事情。当时我以为是他们互相不认识,现在T先生却用“不存在”这三个字来形容。
T先生说:“是的,不存在。我在第三次的2014年特意去寻找了那位男性友人,结果发现,第三个2014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人。在第一个2014年,我知道那位男性友人的父亲原本在家中排行第四,但是在第三个2014年,本来是那位男性友人的爷爷的人,家里只有三个孩子。”
我明白了,没有父亲,那么他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T先生又说:“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经历第二次2014年的时候,回拨那些陌生电话号码,其中有一些是空号的事情吧?”
“难道也是因为那些人不存在?”
“或许是人不存在,或许是号码不存在。”T先生说,“这也是我后来才想清楚的。”
“这……”我被T先生的理论震得说不出话来。按照T先生的话,在那些无数个分支的时间线中,我们的存在与否并不是确定的。
虽然我现在坐在我的心理诊所里,但是在另外的时间线中,也许并没有我这个人,也许我也不存在?
这么想着,我不由得觉得身上发凉,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撼——源自看见未知秘密的震撼!
“总体说来……”我对T先生说,“发现这一切,是因为你的时间线出现了错误?”
“时间线……”T先生重复着这个词,似乎并不是很满意,但是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其他词语代替,“也可以这么说。”
我回想着T先生之前说过的话,说道:“你并不是每次都从2014年重新开始?”
“是的。”T先生说,“最早,我回到过2011年,最晚到2016年,太久以后的时间线我还没有经历过。我认为我所看到的可能性还是有局限性,造成这个局限性的原因应该有很多——年龄、住址、工作、父母……因为这种局限性,我无法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如果我的祖先因为某个细小的可能性丧命,那么我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我不能去我没有出生过的那些岔口,而我也不能回到与我现在年纪相差太多的时候。也许在其他的分岔路上,远古时期就已经有了变化,后来统治世界的不是人类,而是其他的生物。但是那些时间线,也是单独出来的时间线,那些没有我的时间线,没有现在的我的时间线,我永远看不到,也接触不到。环境对你们有束缚,对我也有同样的束缚。”
他又补充道:“现在的我在这里和你说话,是因为我的时间线乱掉了,但是在我原本的第一次错乱的时间线里,应该还有另外一个我安全地度过了2014年,完全不知道时间线错乱的这回事。因为错乱的分支已经延伸出来了,变成了我现在走的路。你明白了吗?”
我忍不住问道:“你说你和我第三次见面,也就是说,在那三次的时间里,我和这个心理诊所都存在?”
T先生笑了:“当然,因为这里存在,所以我才会见你三次。不存在的时候,我到哪里去找你?”
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也见到这里没有我和心理诊所的样子,那些时候,我又在哪儿呢?
这么一想,我有些茫然了。在其他的时间线里,我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依然运转,却少了一个我,我的记忆、朋友、亲人也许都活在那个时间线里,但是他们却不知道我。
T先生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无论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条时间线,你走的只是其中唯一一条。当你选择的时候,会有几种可能,但是最后,无论你选择哪条,你所走的时间线,也只有一条。”
是的,T先生说他见了我三次,但是另外两条时间线中的我并不知道这件事。纵使多条时间线中都有我,但是对于我来说,我也只有一条线而已。
因为我看不见其他的时间线,不知道其他所有的可能性。
那些时间线中的我,甚至世界,和我无关。
虽然狭隘,却是一个你只能接受的事实。
想通这点之后,我觉得好受了一些。问向T先生:“这就是你说的时间的真相?”
“不,”T先生说,“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只是一部分就已经给我这么大的震撼,我不禁想听听,其他的部分是什么:“你刚才说,时间是一场骗局?”
“是的。”T先生说,“如果你听懂我刚才的话,就会明白,我们刚才所说的‘时间线’并不是以时间为基准,而是以事情发展的可能性为基准改变的。而时间,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一个标准,它并不代表真相。无论人类有没有创造出来这个标准,事物都会发展下去。”
我和T先生不同,没有经历过那么多时间线,所以理解他的话有些吃力,我问:“你的意思是,时间根本不存在?”
“存在,”T先生说,“但是它与你们想象的不同,它是单独落在每个人身上的。”
我觉得我又被绕进去了,只好看着T先生,等他解释。
T先生略微思考了一下,继续和我说:“我们总说时间对每个人是公平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时间是无规律的,所以每个人身上的时间,都是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我想出来一个比喻,“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计时器,这个计时器的速度,和其他人不一样?”
“差不多。”他顿了一下,说,“但是用计时器也不恰当,因为它的快慢有可能变化。因为你们一直在一条时间线上,没有对比物,所以看不清楚这一点。可是我能看得到,我的时间线乱了,我能看到各种不同的时间线。我之前说过,无论有没有时间,事物都会变化,但是当时间加快或者减慢的时候,这个变化就会被加快或者变缓。”
我有些不解:“这概念不就是我们所说的时间吗?”
“不。”T先生说,“你们所说的时间是有规律的,并且按照规律走,但是真正的时间并不是这样。”
T先生顿了一下,问我:“你觉得我现在多少岁?”
我说:“30岁?”
T先生摇头:“如果一年算一岁的话,我已经75岁了。”他强调,“我说的,是现在的我,此时此刻,在这个时间线中的我。经过我之前说过的话,你应该能知道,在其他的时间线中,还有无数个我。除了本身的我以外,在穿越时间线的时候,我又创造出了无数的可能,这些可能造就了无数的我,所以我没有办法回答他们的年纪。在我经历的上一个时间线中的我,可能是74岁,而没有经历过其他时间线中的我,应该是29岁。”
我哑然。
T先生说:“这是另外一个悖论,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某年,但我的外貌并没有随着这一年一年的时间而改变。”
“你也许是个特例。”
“我经历过了很多的2012、2013、2014年……这已经足够让我去观察身边的人了。”
“你观察出什么了?”
“每个人,衰老的时间,是不一样的。”T先生说,“这在单一时间线中,是绝对无法看出来的。但在不同的时间线中,你就可以看到,一个人,在相同的一年的变化。比如说:第一个2011年,有两个人,A和B,时间在A身上流逝的速度是1,在B身上流逝的速度是1.5;在第二个2011年,时间在A身上流逝的速度就变成了1.7,在B身上流逝的速度就变成了0.8。所以在同一个年份中,同一个人、不同的人衰老的程度都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却觉得无法接受:“这个变化应该会受到有很多种因素的影响,不一定是时间。”
T先生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知道我是对的,可惜我无法向你证实,毕竟你只在一条时间线中生活过,让你理解我说的全部也有些太难了。地球自转、太阳公转是有规律的,所以日出日落、春夏秋冬也有规律,但这和时间无关,时间是无规律、不断变化的,只是你们永远无法发现。”
是的,处在一条时间线上的我们,永远也无法看见T先生看见的事情,永远无法证实他的话的真伪。
结束谈话的时候,T先生说:“其实我和你说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你信不信我也无所谓,我说的一切,你就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吧。”
我的病人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像T先生这样,有着无数奇思妙想、形同虚幻的;另外一种,则是能落在实地、真真切切分析出心理疾病的。
对于前者,和他们交流时,我大多会当成听故事。有时候你觉得他们疯言疯语,但细细听下去,却总能感受到一些在平常人身上感受不到的感悟。
对于这些病人,交流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也许懵懂无知的是我们,也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目送着T先生离去,按照他的说法,在下一个12月31日11点59分59秒之后,他会重新回到某年的开始。2011到2016年中的某一年,他像是被困在这几年中一样无法逃脱。
后来不久,我和张先生在讨论时间的时候,说起了T先生。正如同T先生所说,这条时间线上的张先生完全没有向T先生介绍过我的印象。
张先生听到T先生的理论,说道:“他这个观点倒是和时间膨胀有些类似,不过时间膨胀是以速度为基准改变的。”
我原来也听过时间膨胀的理论,但是和T先生谈话的时候却一时没有想起来,现在经过张先生的提醒才想起来。
时间膨胀是把时间与速度关联起来的一个理论,这个理论认为时间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它的改变与速度有关,速度越快,时间越慢。当速度接近极限速度,也就是光速时,时间就会变得极其缓慢。
基于这个理论,不少文学、影视作品中的时光机,都是以超越光速的速度来进行时空旅行回到过去的。
可是对于T先生来说,时间本来就是混乱的。
“T先生说的,是平行空间理论。”张先生说,“任何一个微小的可能都是一个分支,造成了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个宇宙。所不同的是,这个理论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个假设;对于他来说,却已经被证明了。”
“他是个幸运的人,”张先生感慨,“却又十分不幸。”
T先生看见了时间的真相,但是他却永远迷失在那些时间中。
因为他的时间线乱了,所以他得一遍一遍重复那些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的日子,尽管那些日子不完全相同。
也许这样的生活算是长生不老,但对于T先生来说,也许他更希望自己能够稳定在一条时间线上,慢慢地老下去。
尽管他在无限的可能性中,创造出了无限个他,但那些是他,却也不是他。
能解脱,却也无法解脱。
也许世界上还有其他像T先生一样时间线错乱的人,他们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线上穿梭、生活、就像是被困在牢笼里的囚犯,无法挣脱。
想到深处,让人不寒而栗,让我只希望在我自己的时间线上,能够顺利地走下去。
可我也知道,我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每一次选择,也会造就出无数个在其他时间线上的我。
或许其中的某个我,正如T先生一样,已经被卷入了时间的洪流,在数不清的时间线上苦苦挣扎。
只是我自己,永远不得而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