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意外地发现,主控室没有人,原本应该坐在主控室睡觉的人都不在。
这么晚了,他们跑哪儿去了?
出于疑惑,刘伟又看了看监视器。然后,他看出异常来了——焚烧炉的监视画面,被关掉了。
监视画面是要留存的,监视器没开少了画面怎么办?刘伟检查了一下电脑,发现硬盘里竟然已经有了今天晚上的监控录像留档文件。
今天晚上还没过去,这视频文件是从哪里来的?总不能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吧?
刘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有些紧张地打开了焚烧炉的那个监控器。
从监控器里可以看到,那个厂房里站着三个人,正是从主控室消失的两个师父和胡晓宝。监控画面很模糊,看不出来他们的表情,但是从他们的动作能看出来,这三个人现在相处得很不愉快。
两个师父拉着胡晓宝,似乎正在争辩什么。胡晓宝推搡着他们,然后示威地挥舞着拳头。
然后胡晓宝转身离开了。两个师父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抡到了胡晓宝的头上!
坐在主控室的刘伟身体都凉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明白,那个木棍不是偶然放在那里的,就像今天晚上他和胡晓宝没有碰面不是偶然、师父们给他布置的任务不是偶然、监控画面被关掉不是偶然、电脑里出现今天晚上的监视画面视频文件也不是偶然一样。
刘伟看着两个师父砸晕了胡晓宝,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胡晓宝扔到了焚烧炉里。
邓师父把木棍扔进了焚烧炉,金师父打开了焚烧炉的开关。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凶杀案。
刘伟呆呆地看着监控器。
他看见生命在火焰中消失,罪恶诞生,那两个熟悉的面孔狰狞而恐怖。
那是魔鬼。
刘伟想。
“他们”和我不一样,人不可能干出这种事。他们不是“人”,“他们”都是“魔鬼”!
如果不是他偶然进到主控室,如果不是他偶然看到监控器,这场罪恶便无人知晓。
他期待已久的滑稽剧的高潮部分竟然是这样,这太令人讶异,太出乎意料了。
刘伟以为自己会很害怕,但他看见映在荧幕上的自己的脸。
那是一个笑容,一个心满意足而得意的笑容。
最终还是让他看到了!刘伟想,两个师父想瞒着他这个看客,把他最期待的高潮戏隐藏在黑暗里,可是最后,还是让他看到了。
隔着荧屏,隔着监视器,他看到了一切。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场罪恶之火。
他像是上帝一样,看着这些丑陋而渺小的魔鬼犯下难以磨灭的罪。
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他!
那些人贬低他、欺负他、看不起他,却不知道他们所有的丑恶都被自己尽收眼底,不知道在自己眼里,他们的一切都暴露了。
刘伟忽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站在了云端。他通过监控俯视众生,看着那些曾经欺辱他的人变得渺小丑恶不值一提。
刘伟把主控室还原,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心里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两位师父什么都没有发现,刘伟也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
“他们不知道我看见了,他们还觉得他们做得很好,没有任何人发现。”刘伟得意地和我说,“他们不知道,我一看见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我看着刘伟,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眼前被烧死,忘记了那两个人是在犯罪。
我问:“然后?”
“然后过了一阵子,胡晓宝家里人见他失踪,就报了警,警察过来寻人。”刘伟表情带了一丝不屑,“我本来以为那两个人筹备得这么周到,应该不会露出马脚,没想到警察问了几句,他们自己就吓得招了。”
刘伟说,那天有人看见胡晓宝上班,警察过来盘问,两个师父言辞没对上,一被警察吓唬,就招了。
刘伟说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有点不爽。是的,他不高兴,他觉得本来只有他一个人主宰的事情被其他人发现了。
“他们都是恶有恶报。”刘伟说,“活该。”
我问他:“这三个人中,你最讨厌哪个?”
刘伟回答:“胡晓宝。”
所以他才在说到胡晓宝被活活烧死的时候,露出那么畅快的笑容。
我问:“你最后为什么辞职,离开那个厂子?”
按照他的说法,那份工作来之不易又稳定,应该在那里一直待下去才对。
刘伟恶狠狠地说:“他们换了我的岗位,我看不到监控了!”
对刘伟来说,上次的事情就像是吸食了毒品,一旦尝过那种上帝一般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快感,就再也无法摆脱。刚开始,他不知道他缺失了什么,他只是觉得焦躁不安,他觉得他心里缺了点什么,让他烦躁不堪,却不知道他缺了什么。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和你一样懂心理学的人,不过他比你讨人喜欢得多。”刘伟说,“他给了我很多建议,包括离开这里,换个环境。”
刘伟辞掉了工作,只身出门打工,他四处求职。在求职的过程中,他渐渐明白自己缺的是什么了。后来,他的主要求职职位就变成了保安,而且是能看监控的保安。
很快,他就寻得了一份办公楼保安的工作,他看起来很老实,做事也认真,任劳任怨。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只要坐在监控器前,刘伟就牢牢地盯着监控器,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很快看到一点“不一样的”,就像那两个师父对胡晓宝做出的事情一样,结果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大多数人都知道附近的监控探头在哪里,他们不会在有监控的地方做出太出格的举动,这让刘伟十分失望。
转折点在于某次公司加装监视探头。
那是一栋挺高档的办公楼,里面不少好公司,出入的都是衣着干练得体的白领,上下有电梯,但是却有人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里大小便。
每层都有卫生间,这种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简直让人难以理解。办公楼物业张贴了好几次告示,白领们看着告示皱着眉:“怎么有这种人?真恶心。”
但是每每贴了告示,那种随地大小便的事情就变本加厉,好像示威一样。
也是有这种人的,我想,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的怪癖,这种人在楼梯里大小便多半不是因为内急忍不住,而是故意的。
也许第一次是真的忍不住到厕所,后来没人发现没人看见,就有了坏事得逞的快感,用这种方法来发泄压力。
后来物业贴了告示,他也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显然是因为之前一直没有被发现,要来和物业对着干了。
无非是在叫嚣“你们抓得到我吗”?
于是物业们就安装了监控探头。
那几个装在楼梯里的探头是新装的,没有公开。
装好以后,刘伟和同事们就开始守株待兔。很快,他们要找的人就出现了。
在监视器里拉开拉链对着墙壁小便的男人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都认得这个人,那是在他们贴出告示的时候骂得最凶最不屑的一个。
在犯罪心理学中,人们认为连环杀人犯会忍不住重回犯罪现场,通过别人对案件的反馈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这一点,在其他事件上也得以体现。
就像这个男人一样,他表现得义愤填膺颇为不齿的时候,内心其实在嘲笑其他人——我就在这儿呢,你们看不出来吗?
其他人确实没看出来,但是监控记录下了他的一举一动。
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刘伟又感觉到了那种久违的,让他头皮发麻的畅快感。
最后这段监控录像并没有被公之于众,保安们把这段录像拿给那个公司的老总看了。
那老总找来那男的一问,男的马上红了脸,说是来不及上厕所,就做了那么一次。
不过他说,也要别人信才行。
最后老总让那男的给物业赔了点钱,物业又警告了几句也就算了。
当然这可以说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件事就传出去了。
看见那男的,就有一些人指指点点:“就是他,随地大小便的那个。”
“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做出这种事?”
“真没公德,厕所那么近,走两步又能怎样?”
他们可能不会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故意刻花陌生人的车,他们可能不会理解为什么有人看陌生人不顺眼就要上手打,他们可能不理解那些假摔碰瓷儿的老头儿老太太良心是怎么长的。
不理解也就不理解了,本来人与人就很难互相理解。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即使掰开了碾碎了一个一个分析出来可能也不会理解。
毕竟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
刘伟激动的感觉很快就平息下去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看见的事情,那么他看见的东西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有点不甘心,每天盯着监控探头,想要找些其他的东西。
不过这次他又失望了,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新的监控在哪里,有监控的地方,人就不会出错。
关于这一点,社会行为学的专家们做过许多实验,他们把实验者单独带到同一间屋子里,和一半实验者说这屋子里有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人看到。和另一半实验者说这屋子里没有监控,他们做什么都不会被发现。实验证明,在同等条件下,行为暴露在其他人眼中的观察者的自我道德约束要远远强于以为自己的行为不被人所知的另外一部分实验者。
有监控的小区,偷窃要比没有监控的少;有监控的路段,车辆违规要比没有监控的少。
人们在有监控的情况下,会约束自己的行为。
不过刘伟并不喜欢这样,他看不到其他人的笑话很快就腻了,按刘伟的话说,那些人都在装腔作势。刘伟并不笨,想了想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要想看到别人看不见的,要想看到那些人的真面目,就只能把探头装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想通之后,刘伟辞去了这个工作,又找了其他的工作,依然是保安。
他在网上买了针孔监视器,把它们放在工作的地方。
“他们都觉得我好欺负。”刘伟冷笑,“我也任他们欺负,无所谓,反正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笑话。他们知道监控探头在哪里,会在那些地方摆出一副好人的样子,可是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也有监视器,他们就会在那里露出马脚,脱下人皮,露出‘恶魔’的本性。”
刘伟在学校当过保安,在工厂当过保安,在酒吧当过保安,在酒店当过保安。
他最喜欢的是酒店,每个房间里都有不少东西可以看,可惜有些客人很仔细,他安装在那里的摄像头很快就被人发现了,酒店怕受到影响没有声张,赔了客人钱,把他大骂了一顿、揍了几拳以后,工资都没给他发,就把他赶了出去。
后来他开始把监视器安在隐蔽的地方,自然也看到了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事情。
他看见为人师表的老师偷看女澡堂,他看见高高在上的领导行贿受贿,一身名牌的富二代被巴结他的朋友们灌醉了在巷子里打、道貌岸然的教授跪在酒店房间的地板上求妓女踩他下体,瘾君子们躲在酒吧包厢吸毒;至于酒吧那条阴暗的小巷子里,更是诞生了无数的男盗女娼的故事。
刘伟很满足,他看到了许多事情,其中有不少那些看不起他、对他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的人的丑态。
他觉得自己又体验到了目睹胡晓宝死去时候的感觉,他就是上帝,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已经把这些愚蠢的凡人的皮给剥了下来,看到了他们真正的模样。
他最喜欢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露出丑恶的一面,当看见那些有钱人、有身份的人——至少比他有钱、有身份的人——在监视器前露出丑态时,他就兴奋得不能自已。
但是他这个上帝不是万能的,他很胆小,只要离了监视器,他就觉得心虚,畏畏缩缩地害怕别人发现。
也正因为这样,监视器能带给他更大的自尊与满足。
这种生活的转折来自一个意外——他安装在酒吧包厢里的监视器被人发现了,客人把针孔监视器扔在酒吧老板面前,不依不饶地要老板给个交代。
老板也吓了一跳,把全部员工都召集在一起,搜身盘问,最终,他们把刘伟揪出来了。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善了,所有的针孔监视器都被搜出来,砸得稀烂,刘伟宿舍里的东西也被翻了一遍,最后实在找不到其他东西了,老板就带着手下围着刘伟一顿暴打。
“敢在老子地盘上搞这种动作!不要命了吧你!”
“你从哪里录的这些?你有什么目的?!”
刘伟缩着身体,捂着头,一边忍受暴打,一边想——你们凭什么打我?我是上帝!我什么都能看见!而你们呢,你们是魔鬼!
刘伟觉得嘴里有股铁锈味,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嘴里乱晃,似乎是哪颗牙被打掉了。
他的眼睛肿了起来,都快看不见了,刘伟一边承受着那些人的殴打,一边想,你们这些恶魔,你们打我,迟早会遭到报应,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早就把你们看穿了!我会报应你们,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些什么货色!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
“狗日的,你还敢笑!”那些人没想到他突然笑了起来,下手更加凶狠。
那是刘伟挨得最重的一次打。就在刘伟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打死的时候,旁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干吗呢?这是要把人打死的啊!”
刘伟翻起眼睛,看见远处有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上面是纤细雪白的小腿。他努力地抬起头往上看,看见了那个漂亮的女人。
她大概30多岁,留着一头极有风情的棕色卷发,黑色连衣裙勾勒出完美的曲线,手上挎着一个金色的名牌包。
殴打刘伟的动作因为这个女人的话而顿了一下,然后那个女人的男性同伴走了出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齐齐跨进了一辆豪车,扬长而去。
那女人再没有看刘伟一眼,可是刘伟的心却剧烈地跳了起来。他吐出了那颗被打断的牙,呆呆地看着女人离开的方向。
“我知道,她认出了我。”刘伟对我说,“她看出我和那些魔鬼不同,她知道我是上帝,所以她才提醒那些人,不要再打我了,否则他们会被我玩儿死!”
刘伟觉得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那个女人理解他,那个女人那么漂亮,又聪明,看起来也很高贵。
她注定是他的!
刘伟被酒吧解雇了,但他并没有离开酒吧,而是每天蹲在酒吧附近,等待那个女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