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我的目光,安雅抬起头,她的眼神让我心中一凉,她一扫之前的郁闷愁苦,露出了得意轻松的表情:“司空医生,我还没有说完呢,你知道我们后来怎么样了吗?”
我问:“怎么样了?”
安雅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我啊,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了,我想弄断手上的线,但是却没有办法。而且……就算我把那线弄断,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已经有一个完全了解我的人的存在了,他知道我的一切,我的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弱点。司空医生,”安雅盯着我,“如果是你,你会允许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吗?”
“……”我沉默。比起刚才,现在安雅的神情语态轻松了不少,我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也许我能从中推断出她心态转变的原因。
安雅继续用那种听不出情绪起伏的语调说道:“你无法忍受的,我知道,没有人能够忍受这样一个人存在,他就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想到他你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会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完全消失!”
“那你想怎么办?”
安雅笑了:“我想杀了他!”
我的手一抖,病历“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故作镇定地笑了笑,然后弯下身,拾起病历:“你们的思想可是基本一样的。”
“对,我们的思想相通。”安雅说,“在我想干掉他的同时,他也想杀掉我!”
“你们要怎么做?”我将病历插回柜子,“用思想决胜负?命令他用刀自杀?”
“不,我们可没法进行那么高难度的事情,我们的思想可以交流,也可以互相影响,但是绝对没有办法支配彼此。”安雅说,“我们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杀掉对方的身体。”
我想起了安雅给我打电话时喊出的话——“你救救我!”
她想象中的那个人,想要杀了她?我问:“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因为你害怕被他杀掉?”
“是的。”安雅说,“这几天,我们想要除掉对方的愿望越来越大,今天,他终于忍受不住,开车过来杀我了!我本来也是想去坐车和他拼命,但是被朋友拦住了。”安雅笑了一声,“虽然我们思想一样,可环境不一样,还是做不出同样的事情。”
“所以你来找我?”
“对,他知道我家的地址,我不想待在家里。”
“他应该也知道这里。”
“是的,可我想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只有告诉你,这才能让我安心。”
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你说他开车过来的,那么,你知道他是走的哪条路,以及开车所需要的时间吗?”
那个人只是安雅幻想中的人,并不存在,又怎么会出现?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想确定安雅的情况。
安雅并不会开车,也没有去过邻省,她就算从哪里看到了那个地址,应该也不知道开车的路线和到这里所需要的具体时间。
“他开着一辆奇瑞,从华南路右转上了高速,在第三个高速路口下来,那时候是晚上8点39分。那时候我在吃饭,他也找了个叫吉祥人家的饭店吃饭,吃完饭,又上了车,那时他看了一眼表,是9点27分,接着又上了高速……”
出乎我的意料,安雅对我的提问对答如流,我马上打开电脑,找出地图,按照她的路线搜索,发现她说的地点,全都是对的。
不只是地点,甚至连时间都能对上。
为了让我相信她的说法,有意或者无意地找出交通图,考究出时间,背下路线,安雅能做到这种缜密的地步?
我看了看安雅,又看了看地图,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安雅刚才说过的路线。
按照安雅说的最后路线,那个人已经开到了和平路。那条路离我的心理诊所,只有五分钟的车程。
我看向门外,街道上偶尔跑过几辆汽车,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夹杂着雨声传来。
在我核对地图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不止五分钟,现在是凌晨3点9分。那个男人并没有出现。
那是当然的,安雅幻想中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现实中?
我问安雅:“你知道和平路离这边有多远吗?”
安雅说:“几分钟的车程。”
我问:“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到?”
到目前为止,安雅的举动都有她自己的逻辑,也可以顺畅沟通,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也许她能意识到自己是错的。
安雅没有回答我,只是歪着头,看向门外。
“或许你是觉得……”我问,“他已经来了,躲在某个地方,准备袭击你?”
安雅脸上又露出了那个舒心的笑容:“不,他不会来了。”
“你是说,他改变主意,不准备杀你了?”
“不。”安雅说,“他已经死了。”
我心中一惊:“死了?”
“是的,死了。”安雅伸出手,指向门外,“就在和平路,出了车祸。你没听见吗,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
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忽然变得刺耳起来,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只是巧合吧?”正巧出了什么案子,警车和救护车同时出动。
在这样一个大城市中,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
安雅说:“你可以去确认一下。”
我拿起车钥匙,对安雅说:“走,去验证一下。”
安雅脸上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好,走。”
五分钟后,我开着车,带着安雅,来到了和平路。
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奇瑞汽车从路上斜着蹿出,撞到了旁边的建筑物上。
汽车已经撞得变形,里面没有驾驶员,警察们正在勘测现场。不远处,医务人员将担架抬进了救护车,担架上的人已经被盖上了白布,一只手从担架旁边耷拉了下来。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手臂上满是肥肉。
我站在雨中,甚至忘记了打伞,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这要怎么解释?在和平路上,真的有一个开着奇瑞汽车的男性出车祸死了,而且他的体态和安雅说的一模一样。
当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和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了。
这种事件的概率之低,已经可以称之为奇迹了!
雨水被遮住了,安雅打着伞,走到了我身边。
我看着救护车呜啦呜啦地离开:“是你杀了他?”
“对。”
“怎么做到的?”我喃喃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医生,你是对的。”安雅说,“如果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思想,那么它们只会融合,而不会分出彼此。”
我转过头,看向这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她却突然提出了我之前的理论。
“直到刚才,我才明白你的理论是对的。”安雅说,“幸运的是,我和他的思想,并没有达到百分之百的统一,我们还是有区别的,我是我,他是他。”
“所以呢?”我提高了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之间不是百分之百,却也有90%的相似度了,我们已经开始融合了。”安雅说,“有的时候,分不清彼此。”
我脑中似乎已经闪现出了什么,但却很模糊。
“你知道吗?”安雅慢慢地说道,“开车是很危险的,尤其是你有了奇怪的念头。”
我明白了:“你影响了他!不对……你说过,你没有办法影响他的,那样的话,他也可以影响你!”
“是的,但是能让他产生警觉的,只是那种异常强烈的想法。”安雅笑了笑,“我和他的思想,在很多时候已经分不清楚彼此了。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施加其他的念头,像是‘向左转’‘向右转’之类的呢?一遍一遍,在他行驶的过程中,干扰他数百遍、数千遍?”
“司机会有他自己的判断,而且他应该足够警觉。”
“司空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因为外界因素可以干扰我的思想,也可以监督我的行为。我需要旁边有个人陪我,一个了解我情况的、非常专业的人。而且,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会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聊天的内容上,那时候,他的专注度相对而言就降低了许多。”
“你是计划好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发现可以利用这一点罢了。”安雅看向那辆被撞得变形的车,“他把车开到了我熟悉的路段,然后分心,我在这时,悄悄对他说‘加速,右转’,他分不清那是我的思维,还是他自己的思维,于是,照做了……”
我忽然明白了,当初安雅说话说到一半,那阵短暂而诡异的寂静,和寂静之后,她脸上露出的笑容的含义。
她是在那个时候,杀的他!
我往后退了几步,从这个女人身旁逃开,淋在身上的冰冷雨水远比这个女人温暖得多:“你杀了他!”
“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
“可他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你!你之前一直希望找到他!”
“我错了,我没有办法容忍另一个自己。”
我喊道:“你会孤独的!”
“即使他在,我也会!”安雅也提高了声音,“就算他不杀我,我们也会孤独!当我们思想完全融合,两个变成了一个,我们一样会觉得孤独!我再怎么做,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安雅说着说着,捂住了脸,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她的伞掉在了地上,雨水无情地浇在上面。安雅的哭声和雨声混在一起,令人心寒、心碎、心冷。
“你可以告诉警察,我是杀人凶手,我杀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我们的争吵已经引来了警察的注意,有两个警察朝我们走来。
可是,有谁会相信我的话?有谁会相信,面前这个抑郁症病人,用她的思想,杀了另外一个人?
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个巧合。
大雨浇在变形的汽车上,方向盘上的血随着雨水流下,驾驶座的椅子,已经完全湿透。
最终,那个男人的死被当成了普通交通事故。
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故,这个事故很快被湮没在各种新闻中,被人们遗忘。
某天,我和张先生走到和平路时,发现被损坏的建筑物已经翻新了。
我看着墙上修补的痕迹,问张先生:“你相信人的思想能够相连吗?”
“也许吧。”张先生笑着说,“既然人类可以说话,那思想为什么不能够相连呢?很多科幻小说里,人类进化到最后,都是用思想交流的,也许,那样能更了解彼此。”
“那并不一定是好事。”
“没错。思想交流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了,所有的想法,好的坏的崇高的低劣的,都会被其他人知道,应该没有人能够忍受这种情况吧?说起来,之前那个安雅,不就在追求这样的境界吗?”
“她现在怎么样?”我问,“病情好转了吗?”
“嗯,她已经痊愈了。”张先生说,“说起来也奇怪,忽然有一天,她就想开了,再不去钻那些牛角尖了,又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了。啊……”说到一半,张先生忽然指向马路对面,“说曹操曹操到,你看,她不就在哪里吗?”
我顺着张先生指的方向看去,安雅正和几个女孩儿,说说笑笑地走在马路对面。
她也看到了我们,对我们挥了挥手,可我无法对她笑出来。
打完招呼之后,安雅和朋友们继续往前走,我和张先生也继续往前走。
我们走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忽然间,我的脑海里传来安雅的声音:“医生,我已经明白了,人类,本身就是孤独的!既然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那我也只能忍受下去,孤独地活下去,直到迎接死亡。”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安雅,她也正回过头看我。
然后,她朝我笑了笑,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或许,在那一瞬间,我们手上的线相连了,心灵相通。
但,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
我们中间,是宽大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这个距离很近,又很远。
我忽然涌起了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念头,我甚至有些羡慕安雅,她接触到了我们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的、最靠近彼此的同类人,她体会到了几乎能够和别人思想合一的感觉。她曾经将孤独两个字抛到脑后,完全体会到了不再孤独的感觉。
那种羡慕一闪而过,我和安雅几乎是同时转过头,继续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我思想一模一样的人,我想,我不愿意也不能遇见他。
因为遇见那个人以后,我会做出和安雅一样的选择。
即使孤独,也没有办法,就让我孤独下去吧。
毕竟,我们都应该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