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失望的是,每次从窗子里窥探,总是啥也没看见。
终于,有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偷窥妖怪去了,这次运气特别好——
月色明朗,只见这房间里有几个小人儿,男男女女,都穿着花花绿绿的锦绣衣服,身高一尺多。桌子上还站着两个小人儿,戴着苇帽穿着袍褂,正跟对方有模有样地作揖。
妖怪……原来长这样啊!
这武夫心中一动,摸出一颗铁丸作为暗器,嗖地弹出,击中一个,顿时砰地倒了下去,其他那些便应声消失了。进屋一看,躺在桌上的分明是一只大老鼠,头上顶着个鸡蛋壳,身上披着张破蓝色纸片。
敢情这是一群小小老鼠精啊!竟然霸占了三间屋子,实在太不像话!
韩愈说:“礼鼠拱而立。”北方有一种老鼠,见了人“则交其前足而拱”,令人惊喜。据说孔子当年周游列国,在晋地看见黄鼠作揖,便十分感叹:这里连老鼠都这么懂礼貌,我还传道个毛啊,于是就打道回府了,这就是“孔子回车”的故事。
拱鼠会作揖,因此也成了礼制的象征。诗经《相鼠》写:“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意思就是说:连老鼠都有皮有脸的,人要是不懂礼,还不如去死!
故事里的小老鼠精们也彬彬有礼地在作揖,可见,这些小东西真是很有灵性的。
黄鼠狼能成精,老鼠自然也能成精,这些不成气候的小妖精使的是同一个把戏,就是把垃圾堆里捡来的小道具幻化得尽善尽美,但这些故事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它们无论怎么调皮,最后都会露出简陋的原形,抱头鼠窜,叫人忍俊不禁。
文中顺带提到了武夫以铁丸为暗器,如今只能在武侠作品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在当时却有这样的绝技,但可想而知,射程不远,难以命中,训练之艰辛,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西贾段某,寓居京都某家空室。夜见鸡雏数十,从地隙出。穷其处,在院西隅。发之,得银锭无算,上铸崇祯年号。殆前巨绅之故第也。
西贾段公子,寄宿在京城别人家的空房间里,夜里看见地里窜出几十只闪闪发光的小鸡,它们到处乱窜,晃得他眼睛发花,最后都跑到院子西边墙角下不见了。
于是这人灵机一动,在那墙角下一挖,竟然挖出了好多好多银两,差点闪瞎了狗眼,而银两上分明还铸着崇祯年号,原来这里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宅子啊!
民间传说,金银财宝埋藏在地下,日久天长就会成精,夜里会出来溜达,而只有有福报的有缘人才能得到它们。和现代人梦想中彩票大奖一样,古代人也常常梦想挖到过去大富人家留下来的宝藏,因此这样的故事还编了不少。
银子最常见的动物化身是鸡,这是因为鸡在十二生肖中对应的天干属酉,因为这个时辰鸡就该叫啦,正是起床的时候,而酉属西方,西方又属白色、属金,因此将银子化身为银鸡儿,便不奇怪了。巧的是,主角发现银子的地方也在西边。
《太平广记》里有专门记载金银玉宝等相关奇闻的书卷,这里面一夜暴富的主儿倒真不少,更离奇的是,金银不是变成金鸡儿银鸭儿满地乱窜给人抓,而是直接变成人来到他面前,一整个金人儿,银人儿,可比小鸡小鸭要大多了吧,真是难以想象啊!
《稽神录》里的陈浚,遇上两个道士到他家做客,一个黄衣,一个白衣,夜宿他家,白衣道士就变成了一个银人,黄衣道士则不见了。
《稽神录》里蔡彦卿的故事,就显得暴力多了,他看见林中有一个白衣女子独舞又消失了,第二夜他一锄头把那女子击倒,得到一个银瓶子,又从地里挖出上千银两。真是胆大心细!你怎么知道打倒的是银姑娘而不是贞子呢?
最不像话的是《玉堂闲话》里的宜春郡民章乙,遇到陌生美女带着丫鬟主动要求借宿,他家一个公子哥居然色心大起夜袭美女,“遂升榻就之。其妇人身体如冰,生大惊,命烛照之,乃是银人两头,可重千百斤”。
看了这些,真是佩服古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啊!
【星爷般的无厘头《耳食录》/乐钧】
乐钧,清代文学家,本书于乾隆五十六年写成,第二年开始刊印,后来又重刊三次,足见它受欢迎的程度。
耳食之谈,耳朵的食物,它还有个同义词叫“无稽之谈”。可想而知,这本书会是些什么内容,除了些缥缈的仙鬼故事,还有些市井笑谈。书中的许多故事是那么的荒谬,却又带着童话般的天真可爱,周星驰电影式的无厘头搞怪,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保有的一颗童心,童话里的故事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志怪就是介于童话与现实之间的故事。
邓乙年三十,独处,每夜坐,一灯荧然,沉思郁结。因顾影叹息曰:“我与尔周旋日久,宁不能少怡我乎”其影忽从壁上下,应曰:“唯命。”乙甚惊,而影且笑曰:“既欲尔怡,而反我慢,何也?”乙心定,乃问:“尔有何道而使我乐?”曰:“惟所欲。”乙曰:“吾以孤栖无偶,欲一少年良友长夜晤对,可乎?”影应曰;“何难?”即已成一少年。鸿骞玉立,倾吐风流,真良友也。乙又令作贵人。俄顷,少年忽成官长,衣冠俨然,踞床中坐,乃至声音笑貌,无不逼肖。乙戏拜之,拱受而已。乙又笑曰:“能为妙人乎?”官长点头下床,眨眼间便作少女,容华绝代,长袖无言。乙即与同寝,无异妻妾。由是日晏灯明,变幻百出,罔不如念。久之,日中亦渐离形而为怪矣。他人不见,唯乙见之。如醉如狂,无复常态。人颇怪之,因诂而知之。视其影,果不与形肖也,形立而影或坐,形男而影或女也。以问乙,而乙言其所见则又不同。一乡之人以为妖焉。后数年,影忽辞去。问其所之,云在寓次之山,去此数万馀里。乙泣而送之门外,与之诀。影凌风而起,顷刻不见。乙自是无影,人呼为“邓无影”云。
郭德纲和于谦讲过这么一段相声——
“打孩子一出生,在太阳底下这么一照,看影子的深浅浓淡,过去讲影子是魂魄,影子淡就怎么怎么样,浓就怎么怎么样。”
“影子淡就魂淡了?”
那么,如果一个人没有影子呢?
一轮明月,一间斗室,一盏孤灯,一个叫邓乙的三十岁老光棍。
还有映在白墙上的一个影子。
邓乙自己的影子。
“唉……兄弟,我们都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邓乙愣愣地凝视着影子,突发奇想道。
人人都知道,影子是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当一个人寂寞、无聊到了极点,就会开始干傻事。但是,当邓乙开口这么说的时候,墙上的影子居然动了起来。
邓乙以为自己眼花,拼命地揉着眼睛,可是,他既没有眼花,也没有喝醉酒,更没有在做白日梦。
这个黑黑的人儿就这么径直走到他面前,应答得十分诚恳:“可以!”
他死命眨巴着眼睛,一时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影子笑了起来:“既然要我让你高兴高兴,怎么又吓成那个样儿?”
毕竟是自己的影子,看着也挺亲切的,待怦怦直跳的心脏略平复后,他咳了一声,一挑眉道:“那、那你有什么办法好让我高兴高兴的?”
“要什么,有什么。”影子缓缓地答道。
“嗯……长夜漫漫,好生寂寥,能找个小伙子来陪我聊聊天吗?”
“这有何难?”影子说着,摇身一变——
邓乙眼前一亮,哪里见过这样俊美的少年?就如画中走出来的一般,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唇红齿白,那个风流倜傥呀,那个气质不凡啊,和此君一聊天,便浑身舒爽,抑郁症完全康复,再也不无聊了!
聊了一会儿,他心血来潮,又说:“再变个大官人来看看?”
一眨眼,美少年不见了,一个官人坐在床中,官服官帽,好不威武,顿时满室生辉。
“哎呀,官人受我一拜!”邓乙玩心大起,装模作样地向他鞠躬。
“免礼!免礼!”官人也拱手作礼。
“能变个美女来么?”邓乙笑道。
官人会心一笑,下床化作一个绝美的少女,红着脸,羞答答地挽着袖子看着他。
邓乙是久旱逢甘霖,见了这天上掉下来的美娇娘,魂儿都飞到九天了,哪里还按捺得住?顿时两眼发直,一拥而上,与那美人滚作一堆去了。
从此,邓乙和他那百变的影子兄弟夜夜良宵,如漆似胶。
久而久之,影子兄就算大白天也能出来离形变幻了,但从始至终,只有邓乙一个人看得见。于是人们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喃喃自语,跟疯子似的傻笑,跟看不见的人打情骂俏。有好事者问他怎么回事,一看邓乙的影子,果然姿态和本人不太一样,本人是站着的,影子却是坐着的,本人是男的,影子却是个女形。更奇的是,别人眼里那个黑漆漆的影子,在邓乙看来竟是另一番模样。
“怪哉!肯定是惹上什么妖怪啦!”村里人都这么说。
邓乙就这么自得其乐地过了好几年。
有一天,影子兄突然要和他告别:“我要去寓次之山了,离这里有好几万里。”
一个人能和他的影子交流,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但现在更荒谬的是,他的影子居然要离开他。
要知道,影子兄就是他宇宙的唯一,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灵魂伴侣。
可是现在,邓乙除了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送别,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影子兄乘风而去,杳然消失。
老光棍还是那个老光棍,现在,连原本陪伴他数个长夜的影子也不见了,后来,人们都叫他“邓无影”。
邓生丢失的仅仅是影子吗?嗯,他不能再玩手影,也不能和孩子们玩踩影子的游戏?……不,在古人的世界里,真相往往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影子总是沉默,没有温度。然而在过去,踩踏长辈的影子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这个概念一直延续到如今道门的尊师规则里。孩童们出于好奇,衍生出踩影子的游戏,一般几个人一组,在太阳下追逐,一个人当“鬼”,被踩中影子的人就不能动,其他人则快速逃开,或者暂时在其他物体的阴影中躲避。
老人们往往会阻止孩子们玩这种游戏,因为民间某些说法,执着地认为影子里藏着人的魂魄。
世界上许多灵学家都曾提出这样一个看法:灵魂是一个复合体,它们有不同的前世,不同的回忆,不同的使命,但它们在同一个宇宙存在,冥冥之中被一股奇妙的力量联系在一起。
那么,是不是邓生灵魂中的一部分离开了他?谁知道呢?
至于寓次之山究竟在哪里,文中没有交代,目前也查不到任何书籍有关于这座山的记载,很可能属于另一个时空,也就是古人所说的“仙山”。影子兄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要离开,到仙山上继续修炼,因此为了补偿,特地在此之前留给他一段快乐的时光。
在西方也有类似有关影子的温情故事。
小飞侠彼得潘的影子被小狗叼走了,他和邓生一样伤心地哭了起来,女孩温蒂帮他把影子缝上,原来人们真的很害怕遗失自己的影子。
法国作家马克·李维写了一本《偷影子的人》,经常被同学欺负的弱小男孩儿没有丢掉他的影子,但他能偷别人的影子,然后从影子里打听到他人的心事,从而他开始同情并帮助每个偷来的影子,点亮它们。
有光,就有阴影,有天使,就有恶魔,影子是灵魂的阴暗面,每个人都离不开他的阴暗面,就像邓生离不开他的寂寞。
有卖酥饼者某,行山僻中。会日暮,恐遇鬼物,汗下疾驰。遥见前一人彳亍而行,某甚喜,以为有伴矣,追而谓之曰:“闻此地素多鬼,君可少待,同行也。”其人且行且应曰:“但速来,无恐。”既及,某抚其肩,曰:“脱不遇君,吾恐怖欲死矣!”其人转头应曰:“大是!大是!以一饼啖我,何如?”某取饼与之,忽见其口大如箕、面蓝色、牙长数寸垂口外,嚼饼嘻笑曰:“甚佳。”某骇绝,弃饼,狂吼而奔。
日影西斜,大地一片昏暗。荒凉的山路,重重的树影,几声渡鸦叫。
这里没有过客,因为据说,这附近常有鬼怪出没。如果不是归心似箭,卖酥饼的小哥根本不会抄这条近路。
他脚下如飞,浑身冷汗。
不知走了多远,远远的,前方有个人影。他心中一喜,疾步上前搭讪:“兄弟!听说这里闹鬼啊,可好,咱一起走吧!”
“来呗,怕什么?!”这人说着,依旧径直向前。
看背影,是个壮汉,听声音,不像歹人。小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满心欢喜,拍拍他的肩:“要不是遇到你,我可就吓死啦!”
“就是呗!就是呗!给我一块饼吃呗!怎么样?”
“好嘞!”小哥低头从篮筐里摸出一块酥饼递了过去,一抬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一回头,妈呀!一张蓝幽幽的脸,嘴巴大得跟簸箕似的,满口獠牙寸把长!把饼丢到大嘴里,还边嚼边笑嘻嘻地说:“嗯,好吃!好吃!”
小哥吓得丢了饼担,一路嗷嗷叫着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真是一个无厘头的故事。
然而,这妖怪并没有危害人间,性格也相当随和,还大声称赞小哥做的饼好吃,着实充满了人性,唯一值得指摘的就是:长得丑,就不要出来吓人。
不就是长得丑了点吗?他是那么友好,那么一个寂寞的吃货。
如果他是出没在山间小路的土匪强盗,为了达到恐吓和震慑作用,戴上面具实施抢劫,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一小筐香喷喷的酥饼,今天的战利品。
现在的劫匪也会因为怕被认出面貌而戴上面具或套上丝袜,在暗夜里行动敏捷,凶神恶煞地恐吓受害者,从另一层面来说,也颇像是什么妖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