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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出去帮我妈办点事,将近七点钟才回家。天已经擦黑,我急急地往家走,突然看见前方有个人打着把很大的红伞,慌慌张张地走着。
说他慌张,是因为他走几步就会向周围看看,像是在躲避什么人一样。
虽然没看清他的脸,但是我认出了那把红油纸伞,他应该就是住在我家对面的胡子男。看来我妈说得没错,这个人脑袋果然有问题。
我带着点鄙夷的心理,不再瞅那个打着伞的身影,快步超过了他。就在我快要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物品落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胡子男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整个人跪在地上,手里拎的菜撒了一地,那把红油伞摔在五六步之外。
胡子男似乎摔得不轻,只见他十分痛苦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捡伞。看着他步履艰难,我有点儿不忍心,就跑过去帮他把菜一样一样捡起来。
他喃喃道谢,手里仍然举着那把巨大的红油伞。我忍不住说了一句:“现在又没下雨,打着伞不好看路,把伞收起来拿东西比较方便。”
胡子男一言不发,表情木然地接过我手里的菜,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我有点生气,这个人还真是不知好歹!
自从那一次相遇,我出门时偶尔还碰到过他,不过从来不打招呼,每次都是匆匆而过。
有一天我去找海子玩,没多久就接到家里的电话,我以为是我妈打来的。接听后才发现,电话那边的人声音很陌生,操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嗓音沙哑,像是被烟酒熏坏了嗓子。
“你是谁?”
“我是住在你们家对门的,你妈妈发病晕倒了,我现在送她到市医院,你快点过来。”
那人说完就撂下电话,我想多问一句都没有机会。我跟海子交代了一声,飞快地朝市医院跑去。海子不放心,也跟来了。
到了医院,正好碰到胡子男送我妈过来,看到我妈进急救室,我整颗心都紧绷起来。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医生说我妈是贫血引起的眩晕,平时多注意休息和营养就行了,不过还是得住院观察几天才妥当。
办完住院手续后我才缓过神来,胡子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问我妈,为什么是胡子男送她过来。她说那时她刚好从外面回来,刚打开房门,就一阵眩晕,一下子就倒在门边了。住对门的胡子男有时候中午回来吃饭,所以正好赶上了。胡子男很细心,送我妈到医院之前,还想到打个电话通知我。
我妈说,儿子啊,咱别看人家的外表怎么样,光看他把我一路送到医院,就知道这人心眼挺不错,回去后你一定要帮妈好好谢谢他。
我答应了。
我妈住了五天就出院回家,当天晚上,我敲响了对面的房门,过了半天,从门里伸出一个脑袋,正是胡子男。
以前我并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胡子男,现在发现他虽然满脸胡子,但皮肤竟然白得出奇,是那种很少晒太阳的苍白。我注意到,他的手也同样苍白,而且分布着不少细小的裂口。
现在已近夏季,天气越来越热,雨水也多,照理说就算是干性皮肤也不该这样,我转而猜测起胡子男的职业来。
我向胡子男表达了谢意,还说要请他吃饭。他只说了声不客气,却完全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直接拒绝了我的邀请。虽然我妈让我好好感谢他,奈何这个人的个性太不讨喜,我碰了软钉子,也懒得再继续说下去,想找机会再谢他,也不一定非得这一回。
几天后的傍晚,我在小区外看到了胡子男,他还是打着那把红油伞,正慌慌张张地往小区内跑。我正要打招呼,就看见他扭头对身后喊了声:“别跟着我!”
煞白煞白的脸色,就好像他身后跟了个恶鬼似的。
我一瞧,他身后还真跟着一个人,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留着个杀马特的发型,脸上的表情十分夸张,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
我一看还人情的机会来了,就马上过去拦住了年轻人,问:“你干什么?”
胡子男见我拦住了杀马特,脸上的表情不但没有放松,反倒更加惊恐,我心中一沉,这个杀马特的人到底什么来历,他怎么怕成这样?
杀马特摆出三七步的造型,双手叉腰,说:“我干什么用你多管闲事?滚开!”说着,往我脚下唾了一口痰。
我本来只是想还胡子男个人情,把人拦住就算了,这时却被杀马特激出了火气,冷笑道:“你不做好事,自然人人都能管。”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呢?”杀马特上前狠狠地推搡了我一下,眼神挑衅地看着我。
我本来只是想嘴上教训一下,没承想杀马特还动上了手。我的火气越蹿越高,这几年因为我妈身体不好,我怕她担心,所以早就不打架了,想当年我也是一块牛粪砸趴一群人的主,还能让个比我年纪小的杀马特给吓住了?
我微微偏头,胡子男已经不见人影,小区一带行人不多,有机灵的人看到我们这边剑拔弩张的情形,早就躲得老远,也有胆大的站在不远处看热闹。
我挽了挽衣袖,刚要举拳头,突然灵机一动,斜睨着杀马特,骂了句:“囊货!”
杀马特果然大怒,提起拳头向我扑了过来。我一见他来势凶猛,身体微微一侧,拳头照着他的小腹就是一下。没想到杀马特的反应挺快,紧急关头手臂向下一横,我们俩的手臂碰撞在一起,空气中也仿佛擦出了火花,火药味十足!
我掣出手臂,一条腿向杀马特的下盘扫去,杀马特不避不躲,反倒一拳向我的面门轰来,他这一拳出手的角度极其刁钻,我自忖避不过去,即便把他踹倒了,自己的脸也要挨上一拳,不划算。
我险险避开杀马特一拳,就这样我们拳来脚往。几个回合下来,我挨了几拳,他也没得好。此时我轻视的心情已经尽去,别看这个杀马特年纪不大,但身手不错。
我们团在一处打了几分钟,后来打得兴起,就没有什么技巧了,两个人完全是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这时有人喊了小区的保安过来,把我们拉开了。
被拉开时,我满身狼狈,杀马特比我惨,他马鬃一样的发型被扯得七零八落,还沾着大片的灰土,越看越像我爷爷养的大灰狗,我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杀马特怒了:“笑屁,不服再打一场!”
他的话音刚落,就被一颗红艳艳的西红柿塞住了嘴巴,动手的老大娘是我们小区最热心的人,在小区落户之后就开始以劝慰各种不和为己任,磨叽起来没完没了,人送外号“女三藏”,人人惧怕。
老大娘塞完西红柿之后,先是训诫杀马特不懂得尊老,然后苦口婆心地告诫我们打架的坏处。我知道老大娘的威力,所以一句话不敢反驳,低着头听训。杀马特三两口吃掉西红柿,直着脖子喊了一句,“妈蛋的,臭老娘们儿,用你来训我?”
我可以理解杀马特的心情,刚才的一架他没占上风,年轻人本就心浮气躁,这时候再听到老大娘唠叨,肯定忍不住气。
老大娘听到杀马特骂她,一手捂住心脏,一副受了刺激的神情。我心道坏了,果然,老大娘的两个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他们是标准的东北大汉,特别是老大,看那模样一只手就能把我抡到十米开外去。
两条大汉一出现,现场的气氛立马变了,杀马特梗着脖子还要再骂,我心想: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还真是个傻货,我也没骂错。
在绝对优势力量的面前,打架技术再好也是白搭。
打架时我看出来了,杀马特虽然浑,但是没使出什么挖眼睛、掏裤裆的阴招。别看打架不好,但也能从中看出一个人的人品,杀马特明显就是个耿直的性子。现在架打完了,我已经基本消气了,没必要让他再挨顿揍,万一揍出个好歹,到时结下仇倒不值得。
我上前从老大娘兜子里掏出一个西红柿,趁杀马特骂人的时候飞快地塞进他嘴里,又趁着他往外掏西红柿的时候,转身对看热闹的人说道:“这是我朋友,刚才我们俩闹着玩,不是打架。他这人虽然嘴臭,人还不错。没啥事儿,大家伙就散了吧。”
说完我一把拉住杀马特的胳膊,他挣扎着喊了声:“谁跟你朋友?你嘴才臭……唔……”
我忍着气堵住他的嘴,把他扯离了现场。
我没想到,这个无意的举动,倒成了我们结为朋友的契机。
我和杀马特推推搡搡地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我说:“既然打完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一个成年人没必要跟你一个高中生计较。”
杀马特张嘴就骂:“你他妈才高中生!我都二十一了!”
我惊讶道:“还真看不出来。”
杀马特怒视我,我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问道:“我问你,刚才你为什么跟在那个男人后面,你想干什么?”
“哪个男人?”杀马特不耐烦地问道。
“你明知故问啊,就是打红色油伞的男人!”
杀马特突然尴尬地挠了挠头,说:“我没跟着他。”
“你明明……”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跟的不是他!”
说完杀马特就跑了,我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的背影,难道是我误会了?
杀马特跑了不要紧,胡子男还在。但是我想了想,还是没去打扰胡子男,就算我去问,他大概也不会告诉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3
第二天我去应聘一个工作,应聘过程还算顺利。回家的时候,发现小区里停了不少警车,居民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外面。我抓住一个熟人,向他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熟人语气夸张地告诉我,我住的那个单元的六楼发生了一起命案。熟人说话很絮叨,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我对着住宅楼发起了呆。
我们这个小区共有六栋楼,因为环境好位置佳,所以不少人都选择在这里买房子。不过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命案后,这里的住户就逐渐减少了。
七八年前,小区里有两户人家的孩子因为高考失利,相约在顶楼一起跳楼自杀了。当时溅得满地都是红白的液体和残肢断臂,别提有多惨了,直到如今,那一幕仍然是许多人的噩梦。
从那以后,小区里陆陆续续又有几个高中或初中学生出事,或者因为家长责骂,或者因为早恋被老师发现,林林总总,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
渐渐地,流言就多起来了,传得最多的有两个版本。一个说这个小区的风水不好,当年这里曾经是一片乱葬岗,战乱时期,人死得太多了实在埋不过来,就将尸体随便扔在荒地上。当时这片地方还养出一种专吃尸体的山猫,看见人也不怕,直接往身上扑。听说被这种山猫咬死咬伤的人不少,后来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杀猫的组织,经过几年的扑杀,山猫才逐渐绝迹。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城市的发展,这里被承包商看中,先是建了一所小学校。大概建成五六年之后,这里突然发了一场大水,小学就这么被冲毁了,还因此淹死了四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后来调查出是承包商偷工减料,承包商因此吃了官司,被判了个无期。多年之后,这里成为城市规划的一部分,建成了一片住宅小区,我们的小区就是其中的一个。
另一说,是前几年自杀的两个高中生的死亡时间太凶,恰好是阴历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他们死得惨烈,死前心有不甘,所以借了阴魂的力量在人间作恶,他们一直徘徊在这个小区内,只要找到和他们同样心怀怨恨的年轻学生,就会借机缠上去,直到那人死亡为止。
这两则流言愈演愈烈,闹得整片住宅区的人都惶恐不安,小区里有许多家里有孩子的都搬家了。那段时间,整个小区里静得跟鬼区没两样,走几步路都觉得瘆得慌。
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刚升高中,我妈也很紧张地想要搬家,后来被我给劝阻了。倒不是我胆子有多大,是因为物业公司的人找了人来辟谣。
他们说,这里根本就不是当年的乱葬岗,不过,小学被毁那件事倒是真的。那片乱葬岗多年前被一个老板买下,建成了皮件厂,物业公司还请了个“高人”来,我虽然不懂,但是看那个人像模像样的,心里就先信了三分。
那人看了一番,说小区里并没有什么“厉鬼”,只是有个独立车库的方向建得不对,阻挡了气运,让把车库扒掉,建一个花坛,接着又指点了几处。物业公司效率很高,很短的时间内就按照道士的意见都弄好了。
还别说,从那之后,小区内果然有了几分新气象,不少住户又搬了回来,可毕竟不如从前人多了。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几年,前一阵子又有流言传出,据说是从一个物业公司退休的老员工那传出来的。他说以前物业公司找来的“高人”根本就不是真的,是物业公司为了平息谣言和安住户的心找人假扮的,事实证明,效果的确很好。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所以即便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对现有的住户也没什么影响,顶多就是给茶余饭后增加一点谈资罢了。
回想起当初自己的那些想法,我也颇觉惭愧。哪里有那么多玄玄乎乎的东西呢?只不过是各种凑巧和人心交织起来的一场闹剧罢。
我发呆的时间,熟人已经给我全程解说完毕。
发生凶案的人家是住在六楼的一对父女,男的姓吴,已经丧妻多年,女儿是领养的。女孩十七八岁,养父年过五十。死的是养女,养父却不知所终。尸体是房东去催房租的时候发现的,出了这种事,房东连连哀叹晦气,以后房子怕是很难租出去了。
听完这些,我脑中已经大概勾勒出案情:吴姓男人鳏夫多年,每天和青春少艾的养女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在理智和欲望中挣扎。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兽欲,将魔爪伸向养女……养女不堪受辱,拼死挣扎,禽兽养父失手将养女杀死,之后慌张出逃。完毕。
我看了一会儿热闹就想回家,却很不幸受到了盘问。也是没办法,为了查案,这栋楼的每个人都要录口供。
几天过去,命案的余波逐渐散去,警方一直在追查养父的下落,应该已经确定养父就是凶手。
我妈成天感叹人心险恶。我心里烦闷,就到下面的小花园里散步,正好看到胡子男打着红油伞向这边奔来,边跑还边嘀咕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