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那些帮助我们穿越奇迹的人们
第一章
仅此一次,死亡怜悯众生。
这是石庙镇居民在那次事件之后所说的话。那是个深秋,镇上的居民正在为早冬做准备。秋节前几天,层云密布。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几个月会非常寒冷和艰辛。秋节时,他们会坐在日落中的门廊上,告别短袖,告别旅游旺季,告别蝉鸣和苹果白兰地。
这次秋节的焦点人物当属马特·库伯,他将来到石庙镇表演飞行特技,为镇上的人们助兴。当初仅有两个人离开石庙镇外出闯荡,马特便是其中一个。重返家乡的他现在早已扬名世界。他是巡回飞行表演团的飞行员,在终于功成名就之时,他驾驶着属于自己的红白蓝三色机身的小型双翼飞机回来了,以此告诉小镇的居民,自己并没有忘记他们。他将把飞机降落在镇上用来庆祝节日和烧烤的空地上。镇上的居民喜爱他并非仅仅因为他的飞行特技,更是因为曾有那么多人离开小镇外出闯荡,他们终究还是被世界打败,而马特·库伯向这种命运公然发起了挑战,他不像那些手中拿着帽子黯然返乡的人们,他成功地战胜了命运。
这一天,人们搭起帐篷,大家会在帐篷里玩游戏、摆摊和烹饪,这里将会举行最棒姜饼配方大赛。帐篷边还架起了摩天轮。全镇人出动。起初天气还很暖和,然而随着天色渐晚,天空中出现了绵延数英里的浓雾。马特·库伯终于爬进了飞机,飞机轰鸣着离开了地面。小镇居民在临时露天看台就座。两个男人坐在老混凝土粮仓改造成的广播室顶上,大声评论着马特·库伯高超的飞行技巧。他们解说着飞行表演的内在危险,并不断夸赞他是个“成功的”石庙镇人。大家全都仰着脖子,屏气凝神地观看表演。
飞机开始上升——笔直向上,螺旋桨劈开空气,发动机嗡嗡作响,这声音在重力橡皮筋伸展开后开始减弱,飞机终于冲上了云霄。飞机越升越高,群山也仿佛在马特·库伯和地面之间堆砌起来。人们再也无法屏住呼吸了!他们长舒一口气,不自觉地鼓起掌来,尽管他们清楚地知道马特·库伯根本不可能听见。
掌声渐弱,他们听见了从发动机传来的喷溅声。飞机发生了故障,接着又重新启动,然后又再次故障。这种情况重复了三次之后,飞机终于从天空安静地坠落下来。寂静持续着。飞机距离地面非常遥远,以至于人们很长时间之后才明白过来——飞机正在坠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似乎是静止的——它看起来像是一颗远处燃烧着的暗红色的星星。接着沉默被冲刷殆尽,然后是一个男人长久的黑暗咏唱——这个被石庙镇居民一致视为英雄的人与飞机一起坠落在地上。
计算马特·库伯的飞机开始坠落和它真正在地面上坠毁之间的空间和时间相当困难。一些人后来回忆说,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快到令人难以置信。在另一些人眼中,他们从来不知道恐惧能够持续如此之久。
然后,等待结束了。
马特·库伯死了,火燃烧起来,广播员坐着的粮仓被撞毁,飞机的碎片散落在粮仓周围,如同飘零的落叶一般。一切都是灾难。
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种事总会过去,因为命运会眷顾人类。飞机碎片像漂浮在大海中的泡沫,从人群中穿过。一些人受伤流血,一些人骨折了,但是所幸没有人死亡。人们观察着彼此——大家竭尽全力灭火,细细检查粮仓的废墟——唯一死亡的人是马特·库伯,他在飞机坠落到粮仓上时当场死亡。就连像鸟儿一样栖息在粮仓顶上的播音员都活着逃了出来。时间越长,等待尸体被找到的人越多——大家都在等待这个世界上存活人数的减少。但这是充满奇迹的一天。
紧张的氛围中,男孩和女孩被发现埋在粮仓下的一堆钢筋水泥之下。粮仓由钢筋搭建而成,当飞机坠落后,钢筋出现了小小的凹槽。麦肯·坎普贝尔,镇上的警察局局长——一个皮肤黝黑、工作过度的男人,将他30年中的大部分时间用于一小部分他希望自己能做得与众不同的事情上,他希望将废墟中的两个孩子救出来。现在他们还只是灰暗灯光下的两个朦胧身形。然后他发现其中一个是他的女儿——艾娃。另一个,则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名叫沃什的男孩。
恐惧流遍了他的全身,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
“艾娃!”他大声叫喊起来,“艾娃!沃什!你们能听见吗?”
他的女儿动了动手回应了他。她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弯曲着——像胎儿般,如同弯曲的缎带——她的半个身子都被埋在废墟中。但是她还活着。“谢天谢地,”麦肯说道,“会没事的,我马上救你出来。”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中充满恐惧和泪水。她的嘴唇颤抖着,四下环顾,好像试图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好像这个世界打破了某个她曾一直深信的承诺。她的周围都是水泥和钢筋——锋利的,时刻准备坍塌下来。
“你能动吗?”麦肯问道。
她用移动来回答了这个问题。一开始是手接着,一点点,她移动了身体的其他部分。她的腿上是水泥,但是在用了一些方法之后,她终于使自己解脱出来。
“别动太多。”麦肯通过废墟中一条窄小的裂缝对艾娃说道。裂缝只能允许他的手臂和一部分肩挤进去。挪开废墟,安全地救出孩子需要一些帮助和时间。他向身后的人群求救。“这里有孩子。”他大声叫道。
直到把腿从水泥下移出来后,艾娃才发现沃什失去了意识,他胸口以下的身体全被埋在碎石中。“沃什!”她叫道。他没有回答,她无法知道他是否还在呼吸。“沃什!”她又叫道。他一脸狼狈,脸上满是尘土,眉毛上还有一道擦伤。这男孩天生肤色苍白——艾娃老是拿这点开他的玩笑,但是此刻,情况和他肤色苍白有点不同。他看起来面如纸色,就像一张在阳光下过度曝光的照片。这时她看见了从他身体一侧刺进的钢条,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渗出。“沃什!”艾娃大叫,她开始朝他爬过去。
“艾娃,别动。”麦肯大叫起来。他再次尝试挤进碎石中的缝隙,然而还是只有他的手臂和肩膀才能挤进去。“艾娃,冷静下来,”他说,“这东西不稳定。”
她没有停下来,她只注意着沃什,继续朝他爬过去。她爬到他身旁,在耳边轻唤他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回答。她把手放在他的脸上,希望能够感受到他还活着的证据。接着她向他的脸靠过去,在他张开的嘴巴上方停住了,试着感受他的呼吸。但是她无法知道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她也被倒塌下来的粮仓擦伤了,她非常害怕,身体中的每根神经似乎都在对她说话,这使得可能从沃什嘴唇中呼出的任何气息都被淹没。
“他还活着吗?”麦肯问道。
“我不知道,”艾娃回答,“他受伤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希望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但是她的手在颤抖,她只能感受到从她自己身上传来的因恐惧而似闷雷般的心跳。
“他伤得怎么样?”麦肯问道。救援终于到了——消防员和志愿者。但是他们只能从最初的阶段开始,解决如何固定废墟,使救援人员能够到达孩子所在之地的难题。
艾娃听见爸爸大喊着,指挥大家进行救援。她听见人们大声地回答。还有小碎石、钢条、千斤顶、起重机的对话。这一切马上就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就像大合唱。对艾娃来说,她的眼中只有沃什身体一侧的伤口,和他那滴落在尘土中的鲜血。
“我必须做点什么。”艾娃说。她托起沃什的肩。
“不,”麦肯叫道,“别动他!别碰他!”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她用力托住他的肩,就在这时,覆盖着他的碎石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穿过他身体一侧的钢条脱落后,他的血流得更快了。
麦肯叫来了更多的救援人员。
艾娃哭了出来,她用充满恐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的手紧张地在身体前扭动,她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她在想要帮助这个男孩的欲望和她刚才使事情变得更糟的事实之间备受煎熬。
“艾娃!”麦肯叫道。终于,她的女儿听见了他的声音。
“对不起。”她回答。
“别想了,”麦肯说道,“把手放在他的伤口上,用手堵住伤口,让血流得慢一点。坚持住。”再一次,即使知道这没有意义,他还是尽力向碎石中的小裂缝挤进去。再一次,他失败了。“快把手放在他身体一边,按下去,宝贝。”他说。
慢慢地,艾娃用手按住了沃什一侧的身体。当他的血溢到她的手上时,她感觉到了他血管的脉搏。她闭上了眼睛,哭泣起来。她期待着,她祈祷着。她向神求助,因为只有13岁,她不知道是否有自己能够理解或能够相信的神。但是,从现在开始,此刻,她会相信任何事物或任何人。为了让她最好的朋友活下来,为了让朋友痊愈,她会付出一切。
接着她的手中有种类似寒冷的感觉。她的手掌一阵麻木,两条手臂有如针扎。爸爸呼唤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减弱,她闭着眼睛所感受到的黑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沉。
在黑暗中,她看见了他——沃什。他站在黑暗中央,他苍白的肤色几乎闪出光来。他擦伤了,他的眉毛上有一道伤口。他的衣服沾上了倒塌的粮仓上掉落的污迹。他的衬衫右边破了,沾着伤口中流出的血迹。但是男孩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看着艾娃,没有一点表情。
“没关系。”沃什说。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在用艾娃妈妈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她的身体依然带着伤口,很疼。她依然跪在沃什身边,双手按住他身体的一侧——她的手指上沾着鲜血。她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她听见了叫喊声,她听见人们在哭泣——出于恐惧的哭泣,为马特·库伯而哭泣,为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天的事如何能发生得如此残忍和迅速而哭泣。
然后她听见了沃什的声音。
“艾娃?”沃什叫她,睁开了眼睛,“艾娃?你做了什么?”他的手伸向肚子,把左手放在她的手上。
“不,沃什!”她飞快地说,“我必须用手盖住它!你在流血!我必须给你止血!”但是她没有一点力气。她觉得头很轻,无法阻止沃什把自己的手移开。
在她的手盖住的地方——那里,钢条曾经刺进他的身体,刺穿他的内脏,信誓旦旦地断定,在这世上甚至孩子的生命也无法得到保障——那里现在只有男孩的皮肤,完好无缺,安然无恙。
“你做了什么?”沃什再次问道,仰起头看着她。
然后,艾娃的世界开始倾斜,好像支撑地球平衡的链条被切断。她眼中的沃什变成了一点闪着微光的朦胧身影。然后微光也减弱了,被空虚的、漫无边际的黑暗完全取代。
艾娃治好了男孩的新闻像野火般蔓延开去。一些当时在现场的人用有照相功能的手机拍下了画面,视频被传到网络上,全世界都在分享和转发。最初大家只是在屏幕上看看,后来便开始口耳相传,事件被想象的火焰扇动着。
接下来在医院的几天,艾娃的爸爸一直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他对她说话,即使她并非总能清醒地认出他来。她存在于一团迷蒙中,但她从爸爸的脸色中能看出自己的情况并不理想。他似乎非常担心、害怕和抗拒,但是他还带着某种决心。他曾经也这样地看着她,那次,她和沃什在屋子后面的树林里玩耍,她摔在一堆碎木头上,一条长1.5英寸的木头刺进了她的腿。
麦肯把她抱进屋子里,让她坐在厨房里的桌子边,他看着伤口,伤口上戳着一段木头,就像一支粗糙的箭。那时他的表情和现在坐在她身边时的一样,像是在告诉她,治疗开始前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
艾娃看见房间里还有别人站着,等待着。他们大多都是医生,但也有一些其他人——带着相机和麦克风的人。房间里的每个人,包括麦肯,都带着安全标志。每次有人打开门进入房间,门廊处都会传来许多尖叫声,相机的闪光灯亮成一片。艾娃还看见门口站着三个警察。
“艾娃!”麦肯叫出来。她没有意识到,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感觉身体非常遥远,漂浮着,就像停留在湖面上的一只气球,她挣扎着想让眼睛保持睁开的状态。“艾娃,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麦肯问道,“我要为这些好人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你只要看着我,就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保证这会很快。”
一个站在附近的拿着摄像机的男人向前迈了几步,试了试放在艾娃和她爸爸之间的床沿麦克风。他检查了一下设备上的什么东西,然后向麦肯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另一个男人开始拍照,他移动到床边,不时地蹲下和站起,变换着姿势,有时拍拍艾娃,有时又拍拍麦肯,继而拍了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麦肯再次紧紧握了一下艾娃的手,好让她集中注意力。“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他问道。摄影师的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接着麦肯问了另一个问题,艾娃不确定自己是否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时间对她来说不是线性的,它像从水中升起的气泡,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处在多深的位置。“你拥有这种能力多久了?”麦肯接着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接着又出现了雾蒙蒙的混乱的时间通道,然后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突然开始交谈,大声地向麦肯提问,叫喊着要求问出更好的答案。“你一定早就知道。”艾娃听见有人这样叫着。谴责声后,紧接着出现的是摄影师相机上亮起的一些闪光灯,它捕捉到了麦肯的面部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