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勇/著
有的人用一生等待换得片刻欢愉,而有的人只争朝夕,一分一秒都太久。
而我属于后者。所以我会闯入章雪的办公室,质问她,“你到底爱不爱我?”她没回答我,面红耳赤的,或许是碍于情面,毕竟这是在研究所,有十几位前辈坐着。
“你就不能等等么?”章雪对我说,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过后,我们在学校操场见面,“你就不考虑下别的同事怎么看我?”
“能怎样?”我说,在昏暗的夜色之中勉强能看清她的脸——仍不失风雅,“不就是看着像师生恋么?有什么奇怪的!”
“对!师生恋是不奇怪,但我们何止是啊!”她说着,我能感受到她眼中一贯闪烁着的无奈,而这也是我最不屑一顾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是等到地老天荒也没用!”
因为即便是过去一百年,她依然大我20岁。
“那我们做露水夫妻吧。”大约过了有整整十分钟,她才说话道。
“既然是夫妻,”我靠近两步,习惯地抱住她,“明天起我们就去度蜜月吧。”
因为接下来的第二天便是我期待已久的寒假。
在爱情的世界里,肉体与精神是不能被分割的。无性婚姻,不是爱情,法院可判离婚;同理,无爱之性,亦不是爱情,是交易。六年前,在我选修的一门地质课上,我第一次看到了章雪,她作为研究所的代表来学校做讲座。而现在我已经是即将毕业的研究生,我依旧记得她当初的模样——一袭红色长裙将曼妙多姿的身材显露无遗,虽徐娘半老的年纪,却宛如少女般亭亭玉立,那次是她唯一一次抹了口红,纯白色的,在唇上闪亮着光辉。不久以后大家才知道,那天是她离婚的日子。从那次起,我开始向学校提出各种申请去章雪的研究所实习的机会,尽管我研究的是物理学范畴——谁叫我从第一眼起,就被她与生俱来的风雅气质吸引,预感到自己会无法自拔爱上她呢。
此刻,我们终于能自由地厮守在一起,至少不用继续忍受肉体与精神的分割之痛苦,只争朝夕。
“这里空气真好!”章雪深呼吸着,满心欢喜地说,“北京跟这儿真没法比。”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北京人来威海养老的主要原因。这里三面环海,有山有水,阳光充足,空气自然,标准的生态家园。所以我和章雪在出发前一拍即合,来到这里,体验最原生态的自然。
“还凑合吧。除了环境好其他啥也没有。”我从车上拿下行李,关好车门说。
“好啦!既来之,则安之。”她挽起我胳膊,拉着我迫不及待向前走——前面是两根门柱,上面刻着“天沐温泉”四字。
门柱是木头做的,看上去很古老,以至于无法分辨什么材质。门柱后头便是一条阶梯,阶梯的尽头便是天沐度假村。阶梯两侧种着各类果树,而不同于种植花卉,仿佛是错进了果园的感觉。
“未来一个月我们将在这里生活——”章雪说,我看到她脸上洋溢的幸福感,“我们的世外桃源。”
“不是生活,是度蜜月。”我强调说。
若只是看外貌,绝对没有人想到我和章雪会相差20岁——她洁白鲜亮的皮肤与我蓄起的胡子中和了我们的年龄。事实上也是如此——
“你俩真般配,现在啊都很少看到你们这样的俊男靓女的青年组合了。”朱姐领着我们去了套房,她是这里酒店的经理。
“朱姐温泉在哪儿呢?”我问道。
“就在你们的套房后面啊。”她说,“温泉就在我们度假村中央,我们这儿的套房都是围绕着它建的。”
“这里的温泉开发不少年了吧?”章雪好奇打听着,这是她的职业毛病。
“要从被承包算起呢,也就是十多年。”朱姐回答我道,“以前都没人管,老百姓谁知道温泉干嘛啊?”
“威海就这里一处温泉么?”章雪问了一句。
“是啊。整个胶东地区就这一家,别无分店。”朱姐骄傲之情喜形于色地说。
“所以物以稀为贵啊。”我感叹道。因为来这里度假确实花费不菲。
套房足有80平,房间布置整洁,地板上无半点灰尘,房间内的用具也都经过消毒,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了些慰藉。朱姐拉开落地窗户,迎面就是一散着热气的池子,大概有两个房间大小。
“我没说错吧——”朱姐说,“不过你们别泡太久喔,否则就适得其反啦。”
“行。谢谢小朱。”章雪感谢道。
“不客气。我比你大,你还是喊我朱姐吧。我习惯喊我家丫头‘小猪’。”朱姐边说边指着窗户外的一座山头,“你们看,站在那个地方向东能眺望首尔呢。”
其实那也不算做山头,顶多就是一高坡。
适时天色渐晚,我和雪并没有着急去泡温泉。冬天的夜黑得不仅早且快,刚才还是黑蒙蒙的天色分分钟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而紧跟着的就是冬夜中的寒冷——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冷劲儿。为此,我和章雪喝下半瓶波尔多红酒,身体有些火热,以至于我们有优越感地拥抱在一起嘲笑星空中颤颤发抖的星星。
“即便我们只有这几年的时光,它依然值得付出。”章雪在我怀中轻声说着,“你说得对,等待的结果只有苍老和不了了之。”
我很清楚露水夫妻的定义,我更理解章雪的考量。她是大度的女子,一直是这样。
“是你值得我付出。再继续等下去,你的勇气只会慢慢地消失殆尽,而我们的感情会因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紧扣她的双手,吻着她的脸颊说。
其实岁月根本不能代替什么,而除非证明我们离死亡越来越近。它与爱无关,爱也与它无关。至少在岁月过程中的一段时间内是如此。
我顺着章雪的脸颊一直吻到胸口,隐隐约约闻到内衣中传来的一股香味,有点似奶香。她的衣服犹如倾泻的月光从皮肤上滑落,安静地落在落地窗户脚下。我左手抚摸着她的腰部,可以感觉到它的纤细和光滑,右手搂在她的后颈,以保证我们能调整最佳的亲吻高度。她挺了下腰,而我的手便随势而下——“等等——”章雪突然有些紧张地说,“我感觉有人在偷窥。”
我拉上落地窗户,回过头的时候她已经把衣服穿上。
“就在那里!”她指着对面说道,“刚才有一个人影,一直在看着我们。”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对面也是套房,一样的落地窗户,不同的是,它的窗帘正在被慢慢关上。
看来对面真住了一个偷窥狂。而我和章雪也未有兴致继续进行下去。
第二天,我们在大堂内碰见朱姐,她正在招待着新来的几位客人。
“朱姐,我们能换个房间么?”我说道,并告诉她昨晚的事情。
“偷窥狂?”朱姐吃惊道,“可你们对面的房间没有住人啊!”
我和章雪四目相望,窗帘不可能自己拉上。在朱姐再次带领下,我们去了对面的房间。
这里的套房都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在温泉池子的不同方位。朱姐刷了房卡,我们跟着进屋。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卧室的房门是关着的。
“啊!”章雪尖叫道,她试图打开卧室房门,却在触摸把手的一瞬间——“好烫啊。”
章雪的大拇指迅速红肿起一个豌豆大小的水泡。
“怎么会这样啊?”朱姐说着,欲上前开门。
“别碰!”我把朱姐拉回,“先去拿灭火器——”
把手是金属做的,能传导温度,所以我想里面势必已经火灾泛滥。然而当我踹开房门的一刹那,我们都惊呆了——没有大火,只有浓密的蒸气填满屋子。
“是水蒸气。”章雪说。
打开房门后,水蒸气很快四处扩散,我隐隐约约透过水雾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不对!是一具尸体——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泡,像是水壶中煮沸的水面,看男子模样有50多岁,朱姐走近拉开他的衣裳,死者浑身上下竟然都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水泡。
“天哪!这都发生什么啦?!”朱姐吓得连眼皮都在发抖。
“朱姐——朱姐,”我提醒她道,自己也瑟瑟发抖,“别发楞了,赶紧报警吧。”
我和章雪回到房中,坐立难安,都有点后悔来这里度蜜月。章雪受了惊吓,眼泪汪汪地跟我说,“我特别恐惧,感觉在死神面前乱伦,我会不得好死的。”
我想我们不能再这里住下去,否则我们的蜜月之旅将沦为一场噩梦——尽管我和雪如此渴望在这著名的温泉中泡上一会儿。
“不!你们现在不能走!”朱姐拉住我们说,“警察还没来——你们是目击证人。”
退房的不只我和章雪,有一对夫妻和一位中年男子也吵着要退房。看来整个度假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你们谁都不能走,说不定凶手就是你们其中一个呢。”朱姐嘴唇苍白着说道,“尤其是你们——”
“我们?”章雪反驳道,“你不会怀疑我俩是凶手吧?”
“谁知道死者和你们有没关系?我可看到你身份证了,你可比这小伙儿大整整二十岁呢!而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俩知道!”朱姐一说,众人哗然地望着我和章雪,各种指指点点。
而就在一切一发不可收拾时,突然地板晃了两下,“是地震!”群众中有人说道。
“地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家常便饭。”朱姐镇定地说道。
如果刚才两下是小怪,那半分钟之后的那次就是大惊了——地面剧烈震动,整个屋面都跟着摇摆,茶杯沿着光滑的桌面摔在地板上,碎片溅得脚下全是。反应快的人第一时间逃出酒店,落后的几个新来的客人也最后跑了出去,而只剩下朱姐,那对退房夫妻,我和章雪,及那位中年男子,依旧站在原地。
毫无疑问,凶手就在我们之间——对于凶手来说,如果还有比逃离地震和死亡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毁尸灭迹!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摆脱罪犯的嫌疑,何况此刻是天赐良机。
如此看来,凶手是不会主动离开这里了——那为何都要争先恐后退房?
“也许凶手除了毁尸灭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轻声跟雪说着,“而且应该是突然决定的,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决定呢?”
“是地震。”章雪更小声回答我。
转眼又到天黑,警察还没出现,居然也没有人再提。我们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而朱姐关上了大门,不放心又加了两把锁。不过这显然是多余的,因为如果有人想离开,白天就走了。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朱姐把新来的客人都撵了回去,工作人员也放了假,如此一来,整座山上只剩了我们6个人,加上一具尸体。
“这里在地震带上。”章雪解释说,她对地质无所不晓,“威海有两条地震带,一条是环海岸地震线,南从乳山银滩,北至蓬莱——”
“还有一条呢?”我问道。
“还有一条是南北纵向地震带,同时向海域扩散。这里曾在北宋庆历六年发生过大地震,据史料判断应该在6-7级之间——”章雪突然停住。
“怎么了?不对么?”我跟着反问道。
“这是根据史书记载的死亡人数判断的,并不准确,何况这地儿本来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章雪认真地跟我讲解着,一副为人师表的风范,“所以实际的震级应该在7级以上。”
“你怎么知道?”
“找震源啊。”
也许,我还爱上了她的博学——或者简单地说,一个学生因为崇拜爱上了自己的前辈。
“岠嵎山——”朱姐拉开落地窗户,突然站在我们身后说道,着实又惊吓了我们一把,“我无意偷听。我只是来温泉周围看看。”
一个过去千年的地震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晰?我反问朱姐。
“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吧。”朱姐索性坐在椅子上讯问起我们来,丝毫不理会我的问题。
“度蜜月。”我说。
“你跟一个比你大20岁的阿姨度蜜月?鬼才信呢!”她耻笑道,“而且看你也不像一个小白脸,她也不是富婆样儿。”
“我们是真爱。”我补充道,一边把雪搂紧在怀中,“只是你未成体会罢了。”
“好好好,全世界就你俩体会到真爱为何物。”朱姐翘起二郎腿,一副不屑的表情,“白天你俩为什么不走?”
“你都指明我们是凶手了。我们还能跑么?!”我回答她,“反倒是你。我倒觉得你一直想嫁祸于我们。”
“争辩没用。留下来的都是各怀鬼胎!至少你俩现在是1/3的概率。”她还没捂热椅子就起身离开了——不过没有原路返回。
但是她倒是说对了一件事——岠嵎山大地震,确实是发生在1046年(北宋庆历六年)。
“大地震一定会改变地质结构,严重的还会造成地表面移动——汶川大地震就是这样。”章雪继续跟我解释说,“我们对岠嵎山的地表地质和岩石成分做过调查,最后发现岠嵎山地表面地质是刚形成的,岩石中的矿物质成分丰富,时间刚好是一千年左右,而只有至少7级地震的力量克服对岠嵎山的握钉力。”
“可是——”我说,“可是你确定一次地震就能改变凶手的主意啦?”
“直觉。”章雪说,眼神中充满着坚定。
如果凶手是一个人,那么剩下的人留在这里的意义何在?而如果是合谋,留下来的无辜的人就会危在旦夕。
“也许我们应该明天找他们谈谈。”闭上眼睡觉前,我自言自语道,而章雪已经先睡着,并且在三个小时后,她叫醒了我——
“罗天,醒醒!”
“怎么了?”
“地震,又地震了!”
我顿时清醒,屏住呼吸,一只手掀开半边被子,一只脚准备已伸出床外,做好逃跑的准备——“又来了!”章雪说着立刻站起,地面跟着摇摆两下,而半分钟后,又摇摆了一下,而我一直保持着这副姿势,不知该不该逃。看来今晚是不敢睡了,我和章雪索性开了灯,又坐到了落地窗户边,若是地震再来,我们可以直接逃出去。
“你看——”章雪突然昂起头说,“那不是那谁么?”
是那位中年男子,他正坐在温泉池子边抽着烟。
“跑那儿死得更快,地震一晃就掉池子淹死。”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