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国都,延都。
虽已到春末,但延都的夜色还是带着几分凉意。空中并无星尘之光,只单单悬着一轮明月,皎洁的月光在亭台假山间洒下一卷卷如丝绸般的白练。月光落在青石板上,映出凹凸不平的路面,在蜿蜒的巷道中晕出奇形怪状的黑影。
康王司空谦的府邸坐落在城西。这位王爷惯于享乐,重重楼阁在月色下铺陈开来,远远地就透出“富贵”二字。庭院里的桃花谢了一大半,残红挂在枝头,甜腻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倘若有人经过,总不免沾得一身芬芳。
伫立在桃林旁的绣阁有两层高,二楼北侧的窗户大开着,夜风就顺手把浓郁的花香都送进闺房中。粉红色的纱帐飘飘扬扬,间或露出躺在榻上的少女。她的双眉紧蹙,似乎陷在了噩梦中,白皙的额头上冒出了点点汗珠。
“不要……不要!”
短促的一声尖叫,她霍然坐起身。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粉色的世界。朦胧的烛光被纱帐隔着,像落在彼岸的星光,明明近在眼前却触不到摸不着。
“这是……”
她愣了愣,猛地用力撩开纱帐,瞪大了眼睛望着房中的一切。从窗外吹入的夜风正凉,吹得她脖颈生寒。
靠墙的三足月牙桌,微微摇晃的烛光,还有她身侧的床柱,交颈的仙鹤在球头上极尽缠绵。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不久前,她就站在窗外,眼睁睁地看着躺在这榻上的女子被杀害。而此时,她却坐在这纱帐围成的香榻上,僵硬地按住床柱,独独对着一室的清寒空落。
呆滞的目光移到扶住床柱的右手上,这手指就跟她先前所见的一般纤细白皙,指甲上的蔻丹莹润动人,挂在手腕上的碧绿玉镯轻悠悠地晃动着。
嘎吱、嘎吱。
窗扇被风吹动的声音让呆坐着的她惊醒,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忽然用手掩住面颊,压抑着声音低声哭泣起来。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这真的是一场梦啊!一场可以挣脱的梦!
可惜,在她醒过来的瞬间,她就想起了之前的事。
当她坐在过山车的第一排,任由飞速拂过的风吹落脸颊上的泪水时,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忽然落下了一道巨大的闪电!
雪白的电光亮得她双目刺痛难忍,却不知为何,即便眼睛痛得眼泪不停掉落,她还是仰起头,死死地盯着这贯穿天地的霹雳,看着它从天而降,笔直落向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崩裂开来,她不由自主地弹飞出去,被落下的电光完全笼罩……
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叶莹莹,你已经死了!
不管是被闪电击中,还是从高空坠落,她都没有任何幸存的可能。
真是讽刺,她在失恋后准备自我调解,没想到却因此送了命。
世上还有比她叶莹莹更倒霉的人吗?
气愤地捶了捶床板,微微的钝痛十分清晰。她紧紧握着拳头,努力扬起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刚刚擦干的眼泪却又滚滚落下,烫得她眼眶胀痛。
老天爷对她还算好的,毕竟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还没活痛快,不想就那么无知无觉地死去。能哭能笑能流泪,真切活着的感觉,只有失而复得的人才能感受到它的珍贵美好。
算起来,比起她自己,这个被她附身的女人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叶莹莹忍不住苦笑,她们都可以说是因为爱情而死,感情这东西,还真是要人命哪……
现在,既然她还活着,那么,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她都不能再轻易地、莫名其妙地死去。她必须要好好活着。
打定了注意,叶莹莹随手抓起纱帐擦干脸,起身从榻上迈步走下去。光裸的脚丫踩在木地板上,只觉得凉意透骨。迟疑了一会儿,她才走到梳妆的铜镜前坐下,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镜中映出的人影。
乍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她还是有点发憷。定了定神,才发现她的眼睛因为哭泣显得肿胀不堪,整张脸惨白得吓人。嘴唇两侧的皮肤正慢慢浮现出暗红色的指印来——这是那个凶手留下的痕迹。此时,她身上只披着一件薄纱,抹胸早就被扯下扔在了床角,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而露在薄纱外的锁骨雪肩上,一粒粒吻痕触目惊心。
……如果她是以这副样子死在床上的话,无论谁看到,都会认为她被采花贼光顾过了。
同样的,就算她活着,这个样子也会让她名誉尽失,再也不能在这个世界立足。
叶莹莹清楚,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不能让自己有这样不利的污点。单单从这房间的布置来看,这个女子恐怕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女儿,很可能身份并不低。这样一个女子,却在半夜幽会情人,乃至被杀死在自己的床榻上。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那个人为什么要杀这个女子?如果他知道她没死的话,会不会再次动手?
不行,她必须想个办法,让自己既能逃脱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夺命魔爪,又不被任何人察觉今晚发生的事……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头绪。这风实在太冷,她被吹得坐不住了,跳起来想去把窗户关上。不想跑到一半,却突然被地上的一个硬东西硌了脚。因为跑得急用力猛,这一下真是痛极了,她痛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脚直抽气。
“哎哟,什么鬼东西?”
气恼地摸起那硬物一看,竟是一只眼熟至极的玉扳指。
她登时一惊:这不是那个凶手戴在手上的东西吗?
仔细想想的话,之前好像确实听到了他把什么东西扔在地上的声音,原来就是这个扳指。
可是,他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怕这个扳指暴露他的身份吗?
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放下。她爬起身,正要去关窗户,忽然看到了那在风中不停摇曳的烛火,顿时灵光一闪!
有了!
既然藏不住,那就通通毁掉!
她走过去,把灯罩取下,放在烛火上点燃。纸糊的灯罩很快就窜起了明亮的火苗,映在脸上暖洋洋的。
叶莹莹微微一笑,把烧起来的灯罩扔到了床榻上。火舌立刻燎上纱帐,再肆意舔舐着床上的被褥枕头。激荡的夜风助长了火势,眨眼间,狂嚣的火焰就勾上了屋梁,沿着梁柱的走向四处窜动。
烧落的飞灰哔哔啵啵飘落,站在这一片火海中,叶莹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狂放豪情。
烧吧!烧吧!都烧掉!
轰轰烈烈烧一场,她才能真正浴火重生!
随便找了件外衣披上,想了想,她抬起手,先噼里啪啦打了自己几巴掌,以此掩盖脸上那个凶手的指印。然后在身上那些明显的吻痕上用力掐了几遍,再从地上抹了把烧尽的黑灰,往脸上身上胡乱涂了一番。大体准备妥当,她就端起剩下的半盏灯油,呼啦啦泼在烧得正猛的桌子上。只听得一声轰响,桌面猛地腾起一丛冲天怒焰来。
“……救命啊!着火啦!”
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着,叶莹莹一边打开门向外跑去。尖利的呼喊声在夜空中清晰刺耳,随着夜风传扬出去,惊得王府中犹在梦乡中的人们纷纷爬起来开窗张望。
两层楼高的绣阁被火苗裹挟着,远远望去,像是一支竖在半空中的巨大火炬,熊熊火焰把那一角的夜空都给映得通红明亮。
王府顿时炸开了锅,各种纷乱的声音嘈嘈杂杂,远的近的都有,被惊醒的人们从各个方向赶来。
“不好啦!走水啦!”
“是栖岫楼!快救小姐!”
“何叔,快去报与少将军知晓!”
……
边往楼下跑边听着那些杂乱的呼喊声,叶莹莹几乎想要大笑出声,像是小时候的恶作剧把大人也整得团团转,这种放肆的快乐她很久没尝过了。
奇怪的是,这栋绣楼竟没有其他人。装饰这般华美,却连一个婢女也没看到,怪不得这个“小姐”这么大胆敢夜会情郎。
既然该来“看戏”的观众还没各就各位,她这个主演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出场。
叶莹莹索性蹲在楼梯角落里,等着火烧得更旺一些。
不一会儿,就听楼外此起彼伏的叫声传来。
“小姐!小姐还在里头!”
“水!刘平,带水灭火!”
叶莹莹听得正开心,忽然见一个清亮带怒的声音响起:“吵什么!那女人真的在楼上?”
不知道其他人给了什么回答,只听几声尖叫,叶莹莹模糊听到什么“小心啊少将军”之类的话。
眼看着火舌开始往楼下卷来,烟雾也越来越浓重,她被呛得连连咳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就站起身打算往外冲去。她还没走两步,就见一道黑影卷着碎裂的木屑和热气从楼梯上冲下来,在灼热的火光中,来人目光晶亮,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缩在角落的叶莹莹。他一句话也不说,似大鹏展翅般纵跃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随后脚尖连点,箭一般射出这危险的火场。
他们前脚刚冲出来,二楼的一扇窗户就砸了下来,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火星四溅开来。
叶莹莹回头看了一眼,暗叫一声好险。要不是这个人救了她,再晚一点,她可能就跑不出来了。对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毫不怜惜地把她往地上一放,恶声恶气地骂:“蠢女人,要死也死好看点!”
叶莹莹被骂得愣住,她抬起头,只见着夜空中的月盘分外明亮,一旁的绣楼火光滔天,映得众人脸上都是红白之光交杂。眼前的这个人因为方才冲进了几乎烧塌的二楼,此时头上脸上都沾着黑灰,束在脑后的发髻也散乱了,看着十分狼狈。
然而那面容却分外的年轻,还带着未脱的少年稚气。此时,那浓墨重笔一般的剑眉深深蹙起,星目中的恼怒便一丝也遮拦不住地溢了出来。
叶莹莹看了看他,果断地双腿一软,软绵绵地倒向他怀中。这少年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登时怔了怔,眼看她要摔倒,下意识伸出手扶住她的肩。
“喂,你怎么了?别装模作样啊,我才不吃这一套!”
看着这个一脸嫌弃的少年,叶莹莹眨了下眼睛,忽然用力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拽得弯下腰来,然后在他耳边发出了有生以来最高亢尖利的尖叫声。满意地看着他那副几乎被震聋的傻样,她眼一翻,娇弱无比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