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了,他夹起一筷子羊肉,正准备往锅里放,听见有人敲门。这顿涮肉,自己吃的话,能吃得很饱。如果再进来一个人,能凑合吃饱;如果门外是两个人,他就不可能吃饱;如果门外是三个人或三个以上,那只能算他倒霉。所以,他决定无论是谁,都不开。
但是门自己开了。当他看到进来的人是谁后,拿着筷子夹着羊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楼长。
楼长有每间宿舍的钥匙,会时不时打开一些宿舍的门,带走学生随手放在桌上的毛片儿、藏在壁橱里的热得快和偷偷潜入的异性朋友等校规里明令禁止在宿舍出现的物或人。学生们对于楼长的这一做法十分反感,觉得一点儿隐私都没有了,特别是有几次男生在水房洗澡,正清洗隐秘处时,楼长在男生楼上完厕所大大方方地进水房洗手。众人向楼长提建议,没事儿别去男生宿舍溜达,就说你和我们妈岁数差不多,但毕竟男女有别,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多不好啊。楼长却不以为然,她说:“就你们这个,我见多了,以为我稀得看啊!”确实如此,楼长在男生宿舍工作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没见过,估计连看到下面长了两个的都见怪不怪了。
被楼长逮了现行,这哥们儿无话可说,垂头丧气,一松手,筷子掉了,鲜红的羊肉落进沸腾的火锅里,瞬间变成灰黑色,散发出诱人的膻气,他又咽了一口吐沫,向楼长请求道:“能让我吃完再没收吗?我晚饭还没吃呢。”
校外有一家火锅店,很多学生去吃的时候发现,这儿的火锅居然和自己那个被楼长没收的火锅一模一样。一打听,原来老板是楼长的老公。由此我们知道,为什么楼长这么爱查宿舍,原来还以为她忠于职守呢。
对门宿舍的哥们儿和楼长交涉的时候,我和周舟正躺在床上,如果被抓住,都得开除学籍。听见楼长的声音,我俩一跃而起。
如果这时候让周舟从门出去,那就正和楼长撞个满怀;如果跳窗户,我们宿舍在五楼,就是李连杰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下面也得铺上厚厚一层海绵垫子,而宿舍窗外的地面,铺的是50cm×50cm的青花砖,从一米的地方掉下一个酒瓶都能摔得粉碎,更何况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孩从五楼下去;如果让周舟藏到壁橱里,等于直接送到楼长眼皮底下,她知道学生爱往那里塞东西,每次进来都要打开壁橱先用眼睛瞧瞧,再用鼻子闻闻。楼长对对门的哥们儿说:“那你先吃,我去别的宿舍看看,一会儿回来取锅,吃完刷干净。”
如果楼长现在就抱走火锅,不可能直接再去别的宿舍检查,至少得先将火锅放回办公室,腾出手。可是她没有没收,知道那样太麻烦,毕竟身为楼长二十多年,这点儿智商还是具备的。查完对门,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宿舍了,只需十秒钟,楼长就能进来。
我急中生智,让周舟躺在床上,用被子将她全身蒙住,里面放了两个书包,这样被子里面的身体显得强壮一些,然后把周舟的女鞋踢到床下,外面摆上张超凡断了底儿的四十四号拖鞋,床边的椅子堆上杨阳换下来的还散发着汗臭的衣服,床头的桌上放上一个堆满烟头的烟灰缸。把这些道具摆好后,门外传来楼长的敲门声。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不慌不忙地打开门——如果不主动开门,让楼长自己开,会引起她的怀疑。
“楼长好!”我向她打招呼。
“周末没回家啊。”楼长进来后上下左右张望。
“留在学校看看书。”我说,“向您学习,您这不也在加班工作嘛。”
“别拍马屁——是不是自己在屋里烧开水呢?”楼长摆出一副并不好骗的姿态。
“没有没有,自打您上礼拜把热得快没收后,我们就再没买新的,不信您搜。”我打开壁橱,让楼长检查。
楼长见我主动将壁橱里面的世界呈现,便立即警觉地从壁橱那儿转移了注意力,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问道:“怎么回事儿?”
“病了,发烧三十九度。刚吃完退烧药,正蒙着被子发汗呢。”我说。
楼长走过去,在床前站住,不停地打量。我站在一旁心惊胆战,不住地冒冷汗,担心楼长撩开被子看。
周舟知道楼长就在身旁,并没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而是故意在被窝里做出蹬腿挠痒痒等体现出良好心理素质的动作。
看了一会儿,楼长帮助周舟掖了掖被子,说:“告诉他,病了就别抽烟了——把窗户打开点儿,透透风好得快。”然后转身出了门。
直到楼长进了下一个宿舍,我才反应过来,冲着已经撞上的门喊道:“谢谢楼长!”
那个晚上,被没收了火锅的哥们儿不停地在楼道唠叨着一句话:“凭什么没收我火锅,怎么不没收邱飞他媳妇!”
可以说,火锅是这个宿舍集体的心爱之物,除了改善了他们的生活,还为他们找来了生活伴侣。火锅是凑钱买的,买来后觉得光自己用没意思,就在食堂门口贴了一则广告,想和某个志同道合的女生宿舍建立联谊宿舍,联谊的基础是,他们宿舍有一个电火锅,可以借给女生使用,甚至可以共同使用,希望与爱吃涮肉的有识之士交流经验、切磋技艺。像火锅这类东西,女生宿舍通常没有,她们给自己花钱没什么,但如果合着买一个东西,那就要考虑考虑了,女生想得比男生长远,一个火锅毕业了怎么分。女生追求的是天长地久,男生只在乎曾经拥有,所以男生宿舍的电脑都是凑钱买的,而女生宿舍,要么一台电脑没有,要么人手一台。在电火锅的问题上,女生们还不至于人手一锅,所以想吃涮肉的女生,在广告刚贴上还没一个小时,就联系了这个宿舍。广告上没留宿舍号和电话,那样楼长看到后会顺藤摸瓜搜缴赃物,留的是手机号。后来他们宿舍的几个男生,通过联谊宿舍,分别找到了意中人,双方结合后,渐渐脱离了组织,不再集体行动,而是单独就餐,对面而坐,中间支起一个小火锅,开始了二人世界。剩下这个哥们儿独自一人面对着一个口径三十厘米的大火锅,厮守空房。每当饿了又懒得下楼的时候,就抓把米,用火锅熬点儿粥喝。这次火锅从他手里被收缴,就意味着他要承担六个人的损失,所以他对楼长没有发现周舟愤愤不平。
我之所以能三番五次把周舟带进男生宿舍,是因为我有宿舍楼后面的钥匙。平时宿舍楼后面都是锁着的,但打开后,便可越过监视,直接从楼梯进入到任何一个宿舍。钥匙是我拿楼长的钥匙配的。有一次楼长正在值班,突然接到电话说她老公脑溢血住院了,恰好我从此经过,楼长把我叫住,让我帮她盯会儿,然后骑上我的自行车,直奔医院。其实楼长老公一点儿问题没有,电话是杨阳打的,他想拎啤酒上去喝,便想出这个办法支开楼长,而我恰好从此经过,也是蓄谋好的。万一经过的是一个积极分子,换成他看楼,还是一样不让带啤酒上去。
楼长探视老公心切,钥匙落在桌上。我早就对宿舍楼的后门打起主意,如果能搞到钥匙,便进出无阻。我让杨阳来替我,我拿着这串钥匙,每副都配了一把。钥匙配好了,楼长也回来了,嘴里骂骂咧咧:“哪个孙子打的电话,操他八辈祖宗的!”
后来毕业离校的头天晚上,一个考上研的同学把我叫到楼道,神秘兮兮地说:“反正钥匙你留着也没用了,给我吧。”我将钥匙给了他,并叮嘱说,可别乱借人。但是这小子好结交朋友,遇到有女朋友的男生就问,要钥匙吗?饥渴的男生没几个说不要,他慷慨地让人拿去配,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学期后,有女朋友的男生几乎人手一把,钥匙不再是秘密,而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虽然楼长消息闭塞反应迟钝,但钥匙已经普及到这种程度,再迟钝也该做出反应了,后门立即被换了锁,使得众男生手里的钥匙成了废钢铁,从此男生楼里女生可以自由进出的路被堵死了。后来这个研究生同学又在一层水房的垃圾桶后面找到一条通往女生宿舍的地道,听他自己说,有一天晚上饿得难受,就溜达到那里,便发现了这条通道。他打开盖,钻了下去,爬到一半的时候,迎面爬来一个女生,他问女生从哪里来,女生说从女生宿舍,正准备去男生宿舍找男朋友,于是他知道了这条通道的重大意义。讲述这件事儿的时候,他说为了保证通道畅通无阻,这次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谈及此事。我相信用不了多久,通道又会被楼长堵死。
正在我追忆往事的时候,乔巧出来了。穿着凉鞋,脚指甲上贴着带花的图案,每个脚趾的颜色各异,脚踝上还印了一张卡通贴图。
“没想到你真来了。”她走上前。
“为什么不来,我是商人,有买卖就做。”我掏出盘,按购买价格如实售出,“八块一张,五张,一共四十。”
乔巧说:“加上路费一共多少?”
我又拿出一张的票:“一共六十。”
乔巧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的:“给!”
我接过钱,对着天空照了照,水印里的毛主席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便放心地放进钱包,给她找零钱。
“弄的跟真的似的。”乔巧在一旁看着说,“钱是正版的,可你是盗版的。”
我说:“我就是卖盗版盘的——哎,我没零钱找你啊。”
乔巧说:“你是盗版的卖盗版盘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叫邱飞。”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我不禁一惊。
“没零钱找就请我吃饭吧,否则不告诉你。”乔巧一脸得意。
10
现在的情况敌暗我明,显然买盘、搭话、送盘都是乔巧设计好的,为了弄清她这么做的真相,只好请她吃饭。很有可能吃饭也是她安排的圈套之一,但已经陷进来了,就不怕陷得更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会是替周舟给我送信来了吧,两人同为一个系的学生,上学的时候应该就认识了。
和乔巧去了我上学的时候常去的那家饭馆。大一的时候,我和杨阳曾经在这里喝过一个通宵,闹得服务员们一宿没睡,要不是因为老板教导她们顾客就是上帝,她们差点儿就报告学校督察队了。如今那些服务员都已不知去向,七年过去了,应该为人妻母了,她们是否还记得,那年冬天一个雪花飞舞的夜晚,两个十九岁的郁闷学生坐在那里喝了一晚上啤酒,他们对暗无天日的大学生活何时才能结束大发牢骚。一转眼,一切都烟消云散,他们二十五岁了。
饭馆依旧座无虚席,看来食堂的饭菜还是难以下咽,不知道现在是否还用铁锨炒菜,扫帚刷锅,搞得菜里总有一股土腥味。这时一桌人刚好吃完,乔巧赶紧一屁股坐下去,身手之敏捷一看就在公共汽车上抢座锻炼过。
我坐了过去,这张桌子临窗,第一次和周舟吃饭也是这张桌子。
坐下后,乔巧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不会真沦落成盘贩子了吧。”
我说:“卖盘怎么了,至少我自力更生,艰苦创业。”
乔巧说:“没什么,我是羡慕你,都有自己的产业了,总资产有多少,上市了吗?”
我说:“别拿我开涮了,你知道我不是卖盘的,真要是倒好了,听说电脑刚刚在中国普及的时候就开始卖盘的那些人,现在都成了IT精英,在中关村已是风云人物。”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问吃什么,我让乔巧点,她问我饿吗,我本来想贫一句:不饿,看见你我哪儿吃得下去。但因为还不熟悉,便没说。只说不太饿,乔巧说她也不饿,就喝点儿酒吧,便要了一个老醋花生、凉拌金针菇和泡椒鸡爪子,末了跟服务员说了一句:“再拿两瓶啤酒。”
我说:“没想到你还有喝酒的嗜好。”
“陪你喝,知道你能喝。”乔巧说。
“你到底是谁啊,怎么什么都知道。”眼前的乔巧让我充满疑惑。
乔巧说:“我是01级的,看过你们乐队在学校演出。”
啤酒上来了,乔巧倒了两杯,一杯推到我面前,拿起另一杯和我碰了一下说:“你可曾经是我的偶像啊,今日相见,幸会幸会!”
我心里暗自发笑,以前只有我崇拜别人的份儿,没想到还会有人崇拜我,一不留神成了偶像,我有意贬低自己说:“你说的不是呕吐对象吧,那时候学校办晚会,学生会倒是非常愿意让我们演出,因为我们一上台,总会引起台下爆笑,如果就为了博观众一笑,我们亮相的效果比小品和相声好多了,但是负责场地的老师特不乐意让我们登台,因为演完以后,台上总会留下矿泉水瓶子、香蕉皮、苹果核什么的,不好打扫。开始还有人扔西红柿和煮熟的鸡蛋,我们会捡起来擦擦放进嘴里,边吃边演奏,后来观众觉得太便宜我们了,就扔不能吃的。”
乔巧说:“不至于吧,我看过几场,挺好的,我还一个劲儿鼓掌,巴掌都拍疼了。”
没想到自己当年还有如此忠诚的乐迷。我知道现在好多人都两面三刀,当着面能把你捧上天,背地里把你说得狗屎不如。为了得到对于那支记录了我们青春印记和成长的喜怒哀乐的乐队的客观的评价,我进一步探听虚实:“你看过我们几次演出?”
乔巧喝了一口酒说:“我入学那年的迎新晚会上,你们唱了一首自己写的歌,叫《稻草人》,歌词我现在还能背下来呢。”说着便开始旁若无人地吟诵起来:
我伫立在麦田之间
渴望拥有灿烂的明天
身上穿着朴素的稻草
人们笑我愚蠢的外表
世间的凡事纷纷扰扰
却不使我为此烦恼
我并非没有头脑
也会像他们一样思考
我向往山的那边
听说那里总是蓝天
没有自由的双脚
我羡慕空中翱飞的小鸟
无法随心所欲地奔跑
依然会在某天摔倒
我看到雪花飞落
感到未来虚无缥缈
白云飘飘,我会慢慢苍老
阳光很好,就在这天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