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卡萨尔非常富有,完全可以享受生活。但他还是为了钱加入了这个团队——同时也是为了能有机会在早已失传的偶人基因工程技术前试试自己的斤两,尝试打破坚不可摧的生物封锁。他想亲眼看到这结果。非常想。但他对阿霍纳的信任,够得上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这人手上吗?
这问题的答案并不那么讨人喜欢。
德尔卡萨尔向他的实验室走了回去。毫无疑问,阿霍纳的宠物AI在矿区走廊的各处都悄悄安装了传感器,向量人汇报情况。但圣马太在医疗舱里什么都没有放置,德尔卡萨尔已经用自己的系统检查过了。德尔卡萨尔绝不允许任何人看着他工作,特别是在他使用基因修改工具的时候。那些东西可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德尔卡萨尔发了一条私信,要偶人立即过来见他。十分钟后,盖茨15睡眼蒙眬地进来了,金色的胡须和头发在睡觉时被压得贴在了一边的脸颊上。
“什么事?”偶人问道,“这么急,不能等天亮吗?”
“你坐下,”德尔卡萨尔说,“我得单独跟你谈谈你的病情。”
“你的疗法不见效?”盖茨15问道。
德尔卡萨尔做了个手势,示意盖茨15坐下。偶人总算跳上椅子,坐了进去。德尔卡萨尔弯下腰。
“我知道你不是流亡者,”德尔卡萨尔说,“你并没有什么毛病。”
盖茨15大吃一惊,身体不由得向后一靠。“你说什么?”
“你们那些偶人医生,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更强。”德尔卡萨尔说,“他们不可能骗过我。所以,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现在并不是要揭发你。我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你疯了!”盖茨15说,“我要去找阿霍纳。”
德尔卡萨尔伸手拍了拍盖茨15号那细细的手腕,把他按在椅子上。
“你并非真的在流亡,而且你控制着自己的戒断症状,所以我猜你一定是偶人政府的特工。”德尔卡萨尔说,“也就是说,你和我都知道,阿霍纳的计划就要泡汤了。可我理应得到报酬。不过这活儿倒是让我发现了另外一件更赚钱的事情:我可以制造元神。你们需要元神。唯一的问题是,贵国政府愿意为此支付多少钱?先说个起价:我要阿霍纳给我的报酬的两倍。”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话让盖茨15瞠目结舌。
德尔卡萨尔又将盖茨15的椅子拖得近了些。“你我都知道,你的人正在走向死亡。基因修改,不论是对元神还是对偶人,放到进化的时间长河里来看,都是不可能一直稳定的。关键的细菌微生物和细胞器会发生基因漂移,这类变化不断积累,最终会让偶人再也无法识别真正的元神。据我猜想,偶人最多只能再传个六到十代。而我是唯一可以纠正这个问题的人。”
“你疯了!”盖茨15再次说道。
“甘德的气味你也闻到了。再多给我些时间,我可以让他身上的变化永久有效。想象一下:足够数量的元神,每个偶人都能拥有。如果贵国政府愿意支付九百万法郎,我愿意将我的方法教给偶人医生们。”
恐惧让盖茨15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成交。”偶人悄声说道。
三十
偶人自由城对偶人来说是宝贵的,因为里面居住着数以千计的神圣人类。而对于道德堕落的游客而言,自由城又是少见的天堂,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规则。在元神和偶人共同统治的这个社会里,对有意识生命的所有权是合法的,对暴力、毒品和基因工程的态度也很灵活,而且把个人隐私看得很重。有钱人有些独特的口味在其他地方无法得到满足,就会不顾禁运限制,跑到自由城来放纵自己。
所以,大克雷斯顿的警察对玛丽和德尔卡萨尔两人的签证审验程序敷衍了事到极点,因为使用伪造身份证件的这两人挥霍了大捆的聚合法郎,租下了大克雷斯顿酒店最深处的六层底楼房间,又把一艘游艇停在了旁边。他们俩租了几台记忆体可擦写的机器人服务生,将玛丽的数吨货物载入昂贵的私人电梯,开始了二十五分钟的下降路程。
“我的天哪!”当电梯门打开,酒店最深处的房间展现在眼前时,玛丽发出了一声惊叹。宽大的接待大厅,拱形天花板,枝形吊灯。幽暗深邃的布莱克摩尔湾包围着整个外墙,上面一扇扇厚窗密如蜂巢。每面墙上都有镂花楼梯通向二楼阳台,阳台跨越一扇扇窗户,通到更多的私人座席和用餐区。阳台有多个出口,都可通往卧室。“这地方比我上一个监狱还要大。”
德尔卡萨尔皱了皱眉。“同样的房间还有四个,你尽情享受吧。”
玛丽查看着手腕上的一个显示器。贫氮空气,四个大气压。在这个深度,能把酒店的压力控制在这么低,已经是极限了。酒店外面可是超过好几千个大气压。富人来住这些最深处的房间,就是为了日后可以吹嘘自己曾在地下二十三公里处开过大派对。
“大伙儿快点儿。”玛丽拍着手对服务生喊道。
四个机器人抬着斯蒂尔的水箱,跟着她走出电梯。在他们左边,服务生之前搬运下来的行李整齐地摆放成一排。十二个金属箱,每个正好一米见方,里面装满了工具和炸药,以及够开一家大型诊所的外科设备,包括绷带、支架、缝合线,还有石膏模具和麻醉剂。玛丽觉得,要么就是贝尔觉得她真的会把自己的手指炸飞,要么就是斯蒂尔的工作比她一直以为的更加危险。
三十一
盖茨15的脚又开始拍打地板了。然后,他转过身去,毫无必要地重新检查了这艘商船的遥测功能。威廉在看星星,但每次转开目光,就会看见偶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并不是真正的元神。”威廉没有望向盖茨15,第无数次重复道。
“我知道。”盖茨15悄声道,切换着眼前的显示屏,“我知道。”
威廉解开安全带,开始自由飘浮,从座位上飘起,进入后部那个狭窄的、仿佛依照偶人尺寸设计的小舱室。
“只不过,”盖茨15犹豫着说,“只不过一看见它我就会琢磨,成为元神到底是什么感觉。”
“哦,他妈的,又来了。”威廉说。
为了逃避盖茨15,他又飘进了小厨房,里面摆满了看上去就不好吃的方便包装口粮。倒不是他饿了。德尔卡萨尔所做的基因修改并不仅仅是让威廉分泌信息素,还给一切都添上了一点微苦的回味。而且盖茨15还在不断让他倒胃口。
“元神是一种具备生化神性的人类。”盖茨15说,眼睛仍然盯在显示屏上。
“我身上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威廉说,“你全都亲眼看到过的。在我们到达自由城之前,你要是不再提起这事儿,我会十分感激。”
盖茨15重重叹了口气。
“反正我们大概正在踏进死亡陷阱。”威廉说,“等我们见到你的偶人同胞,他们估计会先嘲笑我俩一顿,然后把我们扔出气密门。”
“他们不是那么干的。”
“什么?”
“偶人处死人不是那么干的。伊甸园时期的元神非常有想象力。偶人也想继承这一光荣传统。”
“这些事就不要告诉我了。”威廉说。
威廉揉搓着装口粮的袋子,好让自己听不到盖茨15缓慢却响亮的呼吸声。
“我一直在想,”盖茨15说,“如果足以乱真的神性仿品都可以创造出来,那么神性的本质又是什么?你什么时候宣布,副本其实是原件?”
“偶人都像你这样吗?”威廉问。
“神学是科学的女王,”盖茨15说,“它渗透进了偶人存在的每一部分。”
“除了你。”威廉说。
偶人扭过头,看向座位后方。盖茨15的嘴唇紧紧抿着,嘴唇周围是一圈漂亮的金色胡须。
“对不起,”威廉说,“我不是要针对你。这整件事让我很不安。”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我在和我的神一起旅行。而且他还不是俘虏,而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命令我为他做任何事的人。”听得出来,盖茨15的声音里包含着一份小小的渴望。
威廉继续恼火地在厨房里乱翻。
“和所有偶人一样,整个童年我都远远地避开元神。”盖茨15说,“我只从远处看到过一个,跟我们学校的很多孩子一起。在青春期之前,神经系统对于神性的感知还没有发育完善。但即便是那时候,一切也都跟元神有关。”
“然后,这一切都土崩瓦解了。”威廉说。
“但我之所以存在的核心中轴并没有消失。”盖茨15说道,转过身来,“我无法闻到神性,所以我被流放了。但是元神仍然定义了我。对我而言,这种定义是通过他们的缺席来实现的。”
“它是什么样子?”
“什么?”盖茨15问道。
“你见过的那个元神,它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盖茨15说,“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闻不到它。那是一次典礼,它在一座大楼顶上,又高又远,中间隔着成排的牧师。我有时会想象它当时很沮丧。我不知道拥有神性是一种什么感觉。大衰落之后,它们跟以前不再一样了。”
元神统治的衰落,这是偶人的说法。文明其他地方的人称之为偶人的崛起。
“经过了三代的囚禁,你要说它们有点儿焦躁,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惊讶。”威廉说。
“它们不像过去的元神,”盖茨15梦呓般地说道,“它们不再拥有和驱使我们。它们害怕和憎恨我们。过去的元神不会憎恨我们,它们对我们的态度是一种令人愉悦的轻蔑。”
威廉有些反胃。
“我知道贝尔认为他们会怎么对待我。”威廉说,“你觉得呢?他们会怎么对待我?”
“我不知道,”盖茨15说,“我离开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
威廉转身飘近盖茨15,一把攥住偶人的衬衫前襟。“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干好你的活儿,懂吗?跑了这么远的路,我可不想在某个偶人监狱里毫无意义地死去。我做这件事,是为了死后能给我女儿留下一笔遗产。”
敬畏让盖茨15瞪大了双眼。他的嘴又轻又慢地呼吸着。“你内心的火尚未熄灭,”他说,“你对我们弥足珍贵。”
“你能干好你的活儿吗?”威廉问道。
“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威廉一把挡开盖茨15的手,退了回去。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一声通知音。盖茨15从威廉姆斯面前缓缓转过身,他似乎很难重拾专注。
“来自轨道控制中心的指示。”盖茨15说,“一支海军巡逻小分队正从远地轨道调拨到这里,增援我们。”
“他们相信了你?”威廉问道。野生的元神又被找到,并被带回到偶人世界。对于这种情况,偶人(甚至包括其中的流放者)都有既定规程来应对。
他们编造的故事是这样的:威廉带着一份伪造的身份证件,名叫杰夫·考特瓦瑟,是一名野生的元神,曾经是英西财阀政府的股东。他感染了特伦霍姆病毒,危在旦夕,因为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编造这么一个故事并不困难。
盖茨15使用的是一个名叫沃伦·莱斯特10的身份证件。他是一名偶人贸易商人,居住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偶人采矿站。真正的沃伦·莱斯特10仍然在那里生活,并将在那里度过他为期十个月的剩余轮班时间。圣马太已经将一个病毒传送到采矿站,这样就可以篡改传入、传出的信息,确保没人能注意到任何不一致之处。矿业公司还会派出一名新员工,但她需要好几个月才能抵达采矿站。到那时,盖茨15和甘德早就已经离开自由城了。
威廉和盖茨15在博亚卡号上已经飞行了好几天。飞船设置好航线以后就一头钻入了虫洞,以避免被人发现。开始几天他们一直在全速前进,然后就飘浮在静止失重状态下。威廉觉得这就像是在漫长的夜里等待着与刽子手的黎明之约。
“轨道控制中心命令我们开始点火减速。”盖茨15说,“你得系上安全带。”
威廉紧张得胃里一阵不舒服。
一个骗子必须时刻牢记两件事:回报和风险。没有任何一场骗局是毫无风险的。如果不参照收益,风险无法衡量。这一次的回报是巨大的:他的女儿可以摆脱贫困。
只要他能完成他这一部分任务。他从前也干成过几票骗人的生意,还干得很漂亮,但前提是他对要骗的凯子都做了充分的研究,了解他们。行骗对象最好是贪婪的,却又很理性。偶人却是一群疯疯癫癫的家伙,谁都不敢说了解他们。而大的骗局,能弄来钱的那种,能否成功就取决于他能不能把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威廉离开厨房,飘入副驾驶席。他用安全带固定好自己,没有理睬旁边座位上那个张大嘴巴、目不转睛瞪着他看的偶人。
“好好开你的飞船。”威廉说。
飞船在减速,威廉胸口感受到了一个半重力加速度的压力。不算太糟,但也不怎么舒服。威廉习惯乘坐的是大型飞船,飞行得更加从容不迫,偶人则是匆匆忙忙要赶时间。盖茨15似乎同样痛苦,但不是因为减速过程。
“你真的没事吗?”偶人问道。
“我没事。”威廉说道,说完又有点后悔自己唐突的语气。
尽管有些烦人,而且并非出自天然,但盖茨15的关心还是很真诚的。威廉很清楚,盖茨15的这种感情其实并非针对威廉这个人。但这不是盖茨15的错。盖茨15的感情只是由威廉的气味唤起的。假如德尔卡萨尔能够将信息素植入一株仙人掌,盖茨15这会儿就该跪在一株植物前,兴高采烈地从自己手指上拔着刺呢。
而且,盖茨15是自主选择了这种临时的生化成瘾,其他偶人可没有。贝尔说,每个偶人的青春期一开始,都会伴随着相当于戒断症状的生理反应。威廉觉得他们很可怜。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觉得盖茨15这样也很可怜。流亡的偶人不得不生活在一个藐视他的陌生世界。他当然想回到他的同类之中。谁会不想?
“我很好。谢谢你。”他更和善地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