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和他们的祭司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好像随时准备逃走一般,嗅着空气中的气味。他们有精致的面孔和身体,比例匀称,就好像一幅照片中缩小的成年人。
“我是杰夫·考特瓦瑟,”威廉说,“谢谢你们接收我。”
两个带着主教冠的脑袋点了点。
“我是格拉西6主教,这位是约翰逊10主教。先请您到里面的净化设施接受消毒处理,然后我们会带您去更舒适的场所。”
格拉西6带路,进入低矮的走廊。威廉觉得双腿沉甸甸的,就像灌了铅一样,好不容易才迈开步子。他是注定要死在这儿的,这就是他在贝尔这支团队里承担的任务。威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弯腰低头,跟随主教钻进走廊。
“我为这段路程表示道歉,考特瓦瑟先生。”格拉西6说,“过去,只有偶人才会从这条走廊通行。皇城周围的建筑和交通变得越来越拥挤,想要将一艘载着您这样一位人物的飞船直接开进去,那已经是毫无可能。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只好带您从自由城的郊区穿过去。”
威廉的后背已经开始发酸,头也总是撞到冰冻的天花板上。周遭是鬼鬼祟祟的鼻嗅声。他们穿过几个按偶人高度建造的房间,走进一个黑色风化壤砖砌就、两层楼高的拱门。这里汇集了许多条道路,通往安静得出奇的办公室和公共区域。威廉终于直起了腰,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格拉西6在一间办公室停下,门口有一面铜牌,上面的图案是一根长杆上盘着两条蛇。那几个偶人祭司遮遮掩掩地看着威廉,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预期。
“这里是检疫区,考特瓦瑟先生。”格拉西6说,“我们这里的医生要确保您和莱斯特10不会将传染病带入自由城。”
“我不想在自由城里待太长时间。”威廉说,“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也知道我时日无多。临死之前,我想去斯塔布斯港看看,那里是我的家族起源地。我还从来没有去过,但那里对我的祖父母来说意义重大。”
“检疫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我有点紧张。”威廉说,“在遇到沃伦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偶人。我这大半辈子都在尽量避免跟偶人相遇。毕竟,我听到过你们的一些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的确是有,考特瓦瑟先生,但那并非事实。传播流言的人甚至都没来过这里。希望您能够理解,这些风言风语都是无稽之谈。请吧。”
一名女性偶人站在门口。她那一身长袍打扮,与其说像神职人员,倒不如说像要施行手术的医生。她笑了一下,伸出一只精致而苍白的手,示意威廉进门。他们全都这么苍白,仿佛是旧地球欧洲家族的后代,就像玛丽和威廉自己。格拉西6碰了碰威廉的手肘,鼓励他进去。他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他们三人。
“想必您知道您对偶人的影响力,”格拉西6说,“但是特勒5医生是那种自制力极强的人。接下来我们要脱掉您的外套,开始消毒过程,同时了解您的基础健康信息,好让我们恰当地招待您。”
威廉还从未见过女性偶人。特勒5医生比格拉西6个头要高,差不多是一米零几公分,栗色的长发,老式的化妆,身上没有任何纹饰。她的长相清秀可爱。元神在几个世纪之中一直保有许多返祖特质,其中就包括古典的审美观——他们正是按照这种审美观设计了自己的奴隶。只要还有可以敬拜的元神,偶人就努力按照这种审美来打扮自己。这是他们的生理机制决定的。
威廉略有些不情愿地解开、脱下他的飞行套装,剥掉衣服时他感到一丝难为情。他原以为他会独自接受消毒淋浴,这样别人就不会闻到他那一直没洗澡的体味。他真心觉得十分尴尬,于是看了看偶人的反应。他们的眼睛紧盯着他身体的线条,带着如饥似渴的专注,分辨着自己身体的反应。
德尔卡萨尔的活儿干得怎么样,这就是考验的时候了。要么骗局可以继续,要么他跟盖茨15会被处决,再也当不成队友。医生走近他,充满敬畏地瞪着眼睛。她没有用手指捏着的取样拭子触碰他,而是慢慢戳着他手臂上的皮肤。既非抚摸,也非抓捏,而是感受着他的质地。伴随着这触摸的,是一声缓慢而沉重的吸气。威廉猛地抽回手臂。
“你这是干什么?”他问道,“你不是个医生吗?”
她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反应,也没有因为威廉的语气而显得羞怯或尴尬。她注视着威廉的脖子和胸部,而不是他的眼睛,仿佛他发火是件十分有趣却毫无意义的事儿。她再次触碰他,手掌一动不动地抵在他身上。威廉有些恼怒,抓住她的手腕。她无动于衷地笑了笑,然后用充满喜悦的眼光看着格拉西6主教。格拉西6也对她报以微笑。威廉一把推开她,她趔趄着后退摔倒,脑袋砰的一声撞在柜子上。她抬起头看着威廉。主教也看着威廉。他们同时叹了口气,声音出奇地一致。威廉不由得一阵反胃。
“这不是什么医疗检测。”威廉的声音紧张得提高了八度。
医生爬了起来。
“他太棒了。”她一边起身,一边喘息。
“样本。”主教说,“我想知道结果。我想知道他来自哪个家族。”
“是,大人。”她说。
她再次走近威廉身边,头顶只到他的腹部。她伸出胳膊,够到威廉的胸前,用一根拭子擦拭了一下,放进试管里。她又擦拭了他的腿部、背部和臀部,取了样本。接下来她在威廉身后一阵忙乎。威廉转过身去,想看看她在做什么。他发现她正盯着他的后背看,嘴唇张开,带着一种难以描述、但十分强烈的感情。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不是因为尴尬,而是看见他以后的自然反应。威廉躲得离她远一些,掉转目光,看主教在干什么。
格拉西6正跪在威廉脱下的飞行套装旁边,蜷缩在上面,嗅着里面的气味,甚至还偷偷摸摸地舔了舔。
威廉的手哆嗦起来。“你们他妈的怎么回事?”他大喊道。
他狠狠一脚踢在主教肋部。格拉西6一声喘息,捂着肚子蜷成一团。
“哦,好爽。”主教轻声说。
一只炽热的手掌压上了威廉的臀部。没有拍打,也没有抚摸,就那么按着,仿佛在与皮肤、脂肪和肌肉默默交流,融为一体。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他的皮肤就已令她欣喜陶醉。
威廉向后猛挥一拳。他的指关节砸在她的前额上,发出咔嚓一声。她瘫倒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威廉的神经感到爆炸般的疼痛,可他的肌肉绷得太紧,竟无法大喊出声。他的头撞在地板上,双眼只能直直地瞪着前方。在他上方,格拉西6专注的脸正如痴如醉地盯着他,手里握着一支电击枪。
三十四
玛丽看着监视器,斯蒂尔已将窗户中心熔出一道口子,还时不时停下,用一根小棍末端把熔化的玻璃沾出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慢。
“斯蒂尔!动作再快点儿!快快快!”
“去你妈的。”他说,“这里他妈的水压不够,我的血液在这个压力下没法获取所需的氧气。老子正拼命不晕过去呢。”
“别想太多,节省氧气。”
他的电子声音哼了一声。“再说这儿又臭又热。你的制冷设备狗屁不是。我感觉就像在一个烟囱口上。”
“我本想让你有在家的感觉。”
“菲卡斯,我觉得我恨透你了。”他说。
“别想太多,赶紧干活儿。”
监视器上突然满屏静电干扰,房间也开始震动。气闸里的气压计读数跃升到九百八十个大气压。一小股水柱从气闸的角落里喷射出来。
“斯蒂尔!”玛丽呼叫道,“斯蒂尔!”
没有回答。玛丽甚至不知道她的声音是否传了过去。
监视器重新启动,再次亮起,显示出气闸之内的情形:一盏灯,发出刺眼的白光。斯蒂尔不会喜欢的,这代表紧急情况。里面的水变暗了,还有些发红。碎玻璃散落在气闸地板上和斯蒂尔的高压舱上。斯蒂尔肉乎乎的手臂夹着那盏白灯。他的身体和尾巴摇摆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检查着高压舱。
“真想不到呀,能闻到一片氨水的海洋会让我这么高兴。”他的声音是由翻译系统发出的人工合成语音,没有语调的抑扬变化。玛丽从声音里也听不出他是否受了伤,有没有感到痛苦。
“我看到有血,斯蒂尔。你伤得怎么样?”
“不知道,”他说,“我感觉很糟糕。不是因为这些割伤。玻璃破裂的时候,我的身体经历了低压环境。希望我只是被震懵了,千万别他妈是器官损伤。”
“你需要休息一下吗?”
“我倒是想,可我们他妈的没时间了,是不是?”
“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我们接着干活吧。”
“好吧,”她说,“先清理我的气闸。”
斯蒂尔把他那一侧的气闸关好,然后转头继续干活儿:用焊枪扩大窗户上的孔洞边缘。玛丽把气闸内的水排干,打开了闸门。稀释过的氨水味道飘了进来。
她猛力拉拽斯蒂尔的高压舱,每拉一下,高压舱就滑过来几厘米。整个高压舱几乎重达一吨,但在欧乐星的低重力环境下还不到原本的一半。即便如此,她还是得全力绷紧自己经过肌原纤维增强的肌肉,这才把高压舱拖到了一旁。自己拉比用索具和绞车要快,而且能帮她宣泄紧张的压力。她把一托盘炸药装进小台车,操作台车驶入还在滴水的气闸内。她关上闸门,重新放水充满气闸。
危险的步骤还没有开始。她增加气闸内的压力,使其逐渐接近外面的压力。她的炸药不怕湿,但压力如此之高,炸药内复合的各种气体可能与固体发生反应,改变其性质。她设计的炸药已经在托勒密星经受过八百个大气压的测试,表现相当稳定。但此刻他们面对的是更高的压力值。
“好了,你可以祈祷老天保佑了。”她说,“对了,你有手吗,能祈祷吗?”
“去你妈的,菲卡斯。”斯蒂尔回答。
玛丽眯起眼睛,看着监视器。嗯,他长着至少两只手。
“我应该待在外面吗?”斯蒂尔又问道。
“取决于你的人生哲学。”她说。
“我相信他妈的《杂种人之路》里面说的。”他说。
“要是那样的话,你就留在这儿。万一结果不理想,你想用碎玻璃片什么的捅我一下,也会比较方便,你说是不是?”
“这次你他妈的话还真有道理。”他说。
“转开舱门。”说完,她双手指头交叉开始祈祷。气闸内的压力骤然从六百个大气压上升到一千以上。焊缝处吱嘎作响。她等了几秒钟,注视着显示器。
“好了,懒鬼!”玛丽说,“把它取出来!动作快点儿!”
“我不是正在做吗?操你妈的,菲卡斯。”
“等你发现我封在那里面的纸杯蛋糕,你会为你刚才说的话感到后悔的。”她说。
“我可不吃什么狗屎蛋糕。”他说着,拉出托盘,然后合上了气闸。
“这样也好。”她说着,开始将气闸内的水往外抽,“一千个大气压作用在一个纸杯蛋糕上,那情景可不会很好看。”
斯蒂尔破开了第一个炸药箱。他和玛丽被足以让他俩送命的压力差异分隔开来,只能通过动作来隔着气闸沟通。玛丽设计的气闸已经够快的了,但转动再快,一个周期也得花超过四分钟。四箱炸药又得多花十八分钟。
房间里响起轻微的轰隆声。
“那他妈的是什么声音,菲卡斯?”斯蒂尔说道,“酒店要塌了吗?”
“没有吧,”她说,“但愿没有,因为我还在酒店里。我们破坏了房间结构,说不定会让房间内外的压力变成一样的。”房间再次响起轰隆声,“抓紧时间,斯蒂尔。你得加快动作了。刚才那声音他们也会听到的!”
“太晚了,”他说,“我这儿有人来了。”
玛丽赶紧朝监视器看去。斯蒂尔不见了。
三十五
博亚卡的舰桥进行了改造,以使两位量人能够在全息工作区工作。贝利撒留穿着磁力靴蹲在中间,周围是一大堆图形、网络流程图和通信流量报表。全息图发出的光照亮了他的双手和腕上的手环。
“我觉得情况好像变得更复杂了。”贝利撒留说。
舰桥上共有两个飞行员座位,伊坎吉卡坐着一个,闻听此言,她转过身来。卡桑德拉处于白痴天才状态,正在读取另一组全息图表。
“怎么了?”伊坎吉卡问道。
“有人在特别关注自由城里发生的事情。”贝利撒留说,“你来看看这里,资金和通信的模式。”他调整全息图,显示出一些图表。
“没看出有什么模式。”圣马太说,“跟平时没什么分别啊,资金也好,通信也好,都是些混乱的动态流。”
“都是假信号,”贝利撒留说,“有人十分擅长伪装他们的行动,搞得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贝利撒留指着一些很小却很清晰的波峰,“如果所有的信息和资金都按正常的市场模式流动,就不应该有方向性的偏好。这里显示出在特定地点流入的资金数量足够小,以至于放在大背景下来看的话,本来是不会被注意到的。通信也是如此。”
AI沉默了,这种现象让他摸不着头脑。
伊坎吉卡轻敲着下巴,皱起眉头。“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不幸的是,我觉得,自由城已经引起了聚合安全部门的关注。也许偶人们的嘴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实,走漏了一些关于远征军的信息。也可能他们太过安静了,结果反而引起了怀疑。”
“关注程度如何?”伊坎吉卡问道。
“哪怕是一丁点儿关注,都不是什么好事。”贝利撒留说,“不过既然他们能用假信号来伪装他们的关注,也许我们也可以抛出一些我们自己的假信号。”
三十六
威廉拼命想摆脱萦绕脑中的各种想法,仿佛在甩开某种腻歪人、牵绊人的东西。他浑身疼痛。一道光通过眼睛钻进了他的大脑。他躺在一张窄床上,那床矮得像副担架。他身上盖着被单和薄毯,腿露在外面。
特勒5,那位偶人医生,正跪在他的腿边,双手平放在他腿上。她额头的伤口上裹着绷带,满脸通红。一道深色瘀青从额头直到脸颊。她与威廉目光交汇。他完全看不懂她的表情。
她舔了一下威廉的腿。他在被单下慌忙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