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这么肯定的答复,他似乎稳定了心神,缓缓开口:“羽,我有一个妹妹,名虞姬,长得非常美丽……”
“唔。”我不置可否地点头,搜遍脑海却对此人也毫无印象。
同时心里升起一丝疑惑,他突然跟我提妹妹干什么呢?
“她比我小8岁,能歌善舞,你并没有见过她。如果你见了她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看着他急不可耐地赞扬着那个妹妹,我隐约开始明白了。
在大志未酬之前,我并不希望自己被这些儿女情长所牵绊,正沉吟时,突然介入的声音帮了我的忙:
“公子,这里有一封您的急信。”满头大汗的信差急匆匆地跑过来,将一封密封的信交到我手中。
是叔父项梁的信。
我展开匆匆一览,叔父在信中说他已经计划在吴中起义,并请我立即回去协助他。
我将信的内容转述给子期听,并迅速作出了决定:“谢谢子期兄的款待,但我现在得赶回去了。”
他的眉宇间甚是遗憾:“羽,我已命管家速去叫妹妹回来,真的不能再等片刻吗?”
我坚定地摇摇头。
他自然不能够再挽留我。
策马再次经过那条溪边。
手下稍稍用力,乌骓马立刻机敏地稍作停顿。
我抬眼看去,满树桃花依然在,只是不见了周围热闹的人丛,自然也不见了那个唱歌的少女。
空气中隐约有阵阵馥郁的香气。
一阵风过,些许桃花跌落溪面,荡起细小的涟漪。
打破了某种沉寂。
「桃花」
院子后面种满了桃花。
其中最古老的那一株,却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年代。
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一次调皮爬上去,却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一支珠钗。珠钗浑身散发着紫黑色的光辉,第一眼看到我便深深喜欢上它了。
似是旧物般熟悉亲切。
自此以后便天天插在发间。
刚一踏进家门,哥哥子期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数落了一通,说我错过了结识一位大英雄的好机会。
“哥哥,我知道错了。”
我撒娇地笑,躲到一株桃树后面,探出半边脸,扮出可爱的模样。
“妹妹,如果你能跟随在他身边,那才是世间最美的幸事呢。你不知道你们有多般配!”
哥哥还在遗憾地唠叨,我的脑海中却已浮现了那个匆匆一瞥的马背上的少年。
傲视一切的气度,那样的人,才是我心中的选择。
就在我走神的时候,哥哥已经自顾自地说起那人的相貌来:“羽弟身高八尺,力拔山兮气盖世。他胯下的乌骓马,通身乌黑锃亮,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是那马却偏偏选择了他!妹妹,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乌骓马?”良马择主而行,唤着这名字,我原本平静的声音中隐约有了一丝战栗,“哥哥,你说他骑的是通身黑亮的马?”
“是的。”
哥哥察觉我面色有异,惊讶地问道:“妹妹,你见过那匹马?”
我淡笑不答。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那么上午在溪边见过的人,应该就是哥哥口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人吧?
原来他就是项羽!
原来,我竟是如此的幸运。
在我最美的时刻,以歌声为媒,遇见了世间最伟岸的英雄。
此后,我在梦里开始不停地欢笑。
期待着与他重遇的时刻。
无数的夜晚,月色如水,我在后院中穿行,仰望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眼底是深沉的思念和柔情。
如果能再次遇见你,也许,我会笑得比上次更灿烂。
所有的爱和幸福,都在金风玉露相逢的时刻。
桃花渐渐地凋零了。
不久后,一队溃败的秦军闯入了颜集。
也带来了一个很好的消息。
“妹妹,羽和叔父的起义成功了,杀掉了会稽太守,现在队伍也迅速壮大。我想送你至军中和他见面。”
听着哥哥这样的决定,我的心既惊喜又不安。
送我至军中和他见面?
那不久后我就真的可以再次见到他了。我已经知道哥哥向他提起婚约的事,不知道再相见的时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我的人生,将是一个围绕他转动的圆。
日升月落,如飞蛾扑火,永不离弃。
【第六章 河汉清浅入梦遥】
「兔」
暮春时节。
细雨,绵延不断。
在空中织出冰凉细密的长线,一丝一丝,凉入骨,沉淀着一个不醒的迷梦。
整个军队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雾之中,酝酿着阵阵低迷的气息。
在水雾的氤氲下,四周的青山在水雾中像苍青的巨龙若隐若现,就连不远处的城池轮廓也看起来不甚分明。
我的军帐里却比平常显得更加热闹,往来进出的人络绎不绝。
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我召来一众将领,商议接下来的进军计划和战略部署,然后各人领命去执行具体事宜。
从最初率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北上反秦,我们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而秦兵节节败退。
很快,全国到处都开始流传关于我的英雄事迹:眼生双瞳,力拔山兮气盖世,天赋异禀,千古霸王。古尧帝之后第一人。
这样的传言更加增长了我的魄力和信心!
大军已经顺利攻下一座座城池,但无数的胜利也必然伴随着士兵的伤亡为代价。长期不休的战斗加上最近天气反复,士气开始变得有些低落。
当大军行进到这个较为富裕的城池,我下达了就地安营扎寨、休养整顿的命令。
稍事歇息的中途,突然有卫士来报:“将军,外面有故人求见。”
故人?
正在皱眉猜测的时侯,一个修长清瘦的人影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满脸灿烂的笑容:“羽!你果然成大事了!”
“子期兄?你怎么来了?路途兵荒马乱,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派卫士前去迎接。”在来人清亮的眸光中,我欣喜地站起来迎过去。
“呵呵,不用那么麻烦,我只需要打出你的旗号就好了,沿途畅通无阻!羽,你现在已经盛名满天下了!”子期的语调开心而诚挚。
“哦。”我淡淡一笑,算是接受了他的嘉许。
正准备安排他坐下歇息,他却转身朝帐外一指:“羽,我这次带了妹妹虞姬同来,她现在就在外面,我先去领她进来吧。”末了又回头加了一句,“把她交给你,我就可以放心了。”
我的面色微微一沉。
按军法制度,是不准女人进入军中的。
而子期,却似乎言下有意要把那个女人留下。
雨还在下着。
不大,淅淅沥沥,如断续的乐章。
我走出帐外,远远入眼一片粉薄轻红,映衬着一张如画的容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站在雨中的一株盛装桃花。
雨丝,顷刻间似乎变得格外的轻柔起来。
颓靡的士兵也因为眼前难得的美景而雀跃和振奋。
子期走到那个一身粉红的人影身旁,指了指我,用分外愉悦的声音介绍道:“妹妹,他就是羽。”
“噢。”
恍若桃花在那一刹那盛开了,她笑着望向我站立之处,语音低柔婉转:“其实不用哥哥介绍,我早已经认出他来了。”
闻言,我的身形微一凝滞。
她说认出我来了?
她从前见过我吗?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更加令我震惊:“像这样气度出众、眼中霸气天成、胸中深藏丘壑的男子,天底下能有几个?”
只是淡淡几语,却又分明道尽所有。
似乎算得上是个聪颖的女子。
我一贯认为太美丽的女人都是平庸的,但是她却似乎与众不同。
忍不住将目光重新调整,往她的面容上认真扫了一眼。
只见眉眼盈盈,如花瓣摇曳多姿,一双晶亮清澈的眸子闪动着聪慧温柔的神采,浑身有种沉静而从容的美。
令人望之忘俗。
这是第一次见面吗?
我问自己。
心里隐约有些莫名的躁动。
我终于确定自己真的从没见过她。
在我的记忆里,从不曾有过任何女人细小的影子。
即使有,也许不过是很久前听过的那阵飘远的歌声:
……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清越动人的嗓音如丝如竹,声声入扣,温存动人,渗透骨髓。
穿越云端而来,仿佛是为谁吟唱……
“妹妹,你现在可要好好地展现,让羽见识一下你的歌舞双绝并不是吹出来的。”
子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来不及出声阻拦,清亮激越的歌声已在大军上空响了起来: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
我听出那是一首歌颂武士英勇的歌《兔罝》。
歌声到后面越发激昂起来,隐含鼓舞振奋之气。
渐渐地,我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手本能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如果此刻敌人的军队出现在面前,我相信此刻体内激发的力量一定可以令我横扫千军,万夫莫敌。
不止是我,转瞬之间,方圆数里的空气都发生了一种磅礴而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歌声的感染下,士兵们低迷的士气空前地暴涨起来:
“杀!”
“杀!”
“杀!”
“杀!”
如同以前每次大战出发前的沙场点兵,所有将士都神态激昂地振臂举戟高呼。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竟完全掩盖了雨声。
我想任何人都会被这一刻发生的奇迹所震撼。
缓缓地,我朝她一步步走近。
子期看见我的到来,连忙轻轻将她往身后一拉,劝解我:“羽,对不起,没有征得你的准许就让虞姬唱歌。但是刚才你也看见了,她的歌声可以鼓舞士气,所以,留她在军中并不是全无益处。你可以让她留下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人影,语气轻淡:“你便是虞姬?”
“是的。”
她点点头,微一欠身,朝我展颜一笑。
我愣住了。
从来没有任何女子在我面前这样愉悦地笑。
或许是因为我眼中的勃勃野心,或许是因为我周身散发的冷峻,女人,从来都主动远离我的视线。
而我的眼里,也自始至终都只有那庞大壮丽的天下。
她,是第一个将自己的倒影映入我眼帘的女人。
天空淡去,雨丝淡去,在那一刻我只看见她含笑的面容。
随风潜入梦。
可在那笑里,我隐约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似要将我牢牢捉住。
「雨滴」
风拂过,带来一丝淡淡的清香,是他身上的气息。
那气息在我心上卷起细碎的涟漪,层层散开。
少女的情怀萌动,一点点柔媚地在雨丝下绽放。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迎面走来。
黑压压的军队在那一刻都隐遁无形,我的眼里只有他。
我的瞳仁,只能看见一个人。
那个曾经勒马吟听我歌声的男子。
迎着纷纷的细雨,石板路上反射出盈盈的水光,水光倒映出他伟岸挺拔的身姿。
长发随意地绾在头顶,越发显得脸的轮廓英俊逼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重瞳漆黑的眸子,说不出的慑人霸气。白色铠甲裹着他伟岸的身躯,顺肩而下的腰间悬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当他自威严的军帐中迈步而出,只一眼,我就认出了他。
那亘古盖世的气势,任何世间男子都比不上,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在哥哥介绍他身份的时候,我才会微笑着说自己已经认出他来。
雨丝依然绵延不绝。
数万铠甲武装的身影因为这淅沥的雨显得有些萎靡,他的眉宇里隐约有心事。
是在担忧着未来吗?
我突然很想要拨开那笼罩在他眼里的阴霾。
哥哥在一旁催促和鼓励我好好表现,但我觉得这并不是重要的,我只是单纯地想为他分担所有。
于是,我唱起慷慨激昂的《兔罝》。
显然,我的歌声很快起了作用。随着歌的高潮到来,士兵们渐渐合着节拍,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响彻云霄:“杀!杀!杀!”
我被留下了。
于是,我成了这数十万大军中唯一的一抹异彩。
这天晚上,我歇在离他的寝帐最近的一处军帐里。
哥哥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离他最近的地方。但我却觉得,应该把顺序倒过来。对我来说,离他最近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什么不同吗?
自然有的。
我对着夜幕静静微笑。
藏青色的帐顶映着橙黄的灯光,细密的雨滴打在帐顶,砰砰然。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如同谁的心跳。
夜,越来越深了,隔壁的灯光终于熄灭。
我满足地缓缓闭上眼睛。
那夜,他裹着满身清香潜入我的梦里。
只是除了他以外,梦中还有火一般燃烧着的长龙,在巍峨的山峰之巅绵延不绝,宛若天上的银河。
龙,自古以来就是天子身份的象征,难道这是一个预兆吗?
第二天醒来,我站在清晨温暖的金辉中,作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如果他的心愿是得到天下,那么,我定会助他一臂之力。
「暗香」
我答应让她留在军中。
即便是这样的寥落阴雨天,她仍给整个大军带来了生气盎然的活力。原本湿冷的上空,因为她的到来转瞬便似春暖花开。
那么,权且当她是一项精神的利器。
在我准她留下的那刻,我惊见她的眼底分明有七彩的流云涌现。
我别开目光,窃以为一切也就是这样而已。
但,很多事情一旦有了开始,后面的发展往往就由不得人了。
新的战事很快迫近。
我每战必身先士卒,亲自冲锋陷阵在最危险的地方,受伤自然是免不了的。
对于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我早已司空见惯,往往是听之任之,连老军医都经常拿我没办法。
可是她不。
她总是能在见到我归来后的第一时间准确地发觉那些潜藏在衣衫下的伤口,然后,自顾自地拿了药膏和绷带替我疗伤。
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神态坦然从容,似乎是在做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天经地义的事情。
子期似乎忘记告诉我,他的妹妹除了歌舞双绝,原来医术也还不赖。
那些伤口经了她的手,总是很快就能复原。
一次,我受了很重的箭伤。
我在三天后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以极疲倦的姿势伏在床沿。
乌黑的秀发如绸缎,披泻在离我的手数尺的地方。
手不自觉地轻轻一抖,她立即就醒了。
“你醒了?”看到我醒来,她立即如释重负地粲然一笑。
我的目光因她这一笑而短暂停留。
却发现她那双原本清亮美丽的双眼里仿佛飘进了极细的桃花瓣,丝丝红色,面容分明是熬夜之后的憔悴。
难道这三天,她一直都在这里守着我吗?
我听见血液里异常的音阶,汩汩如跃下悬崖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