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肯莱 那么，好吧，我就把全部情形都告诉你。三天前胡德在俱乐部里碰见我，把我拉到壁角里，用马克佛逊的名义，用他一向无耻的作风，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得到消息，说史密斯要在你们报上发表东西。登不登是你的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假使登的话，我们所发表的你和莫斯科有关系的消息，还不过是一点引头。我们要给你搅到法院去审判，我们可以找到十个证人，他们为了真真美国的金元，都可以证明，他们曾经亲眼看见，你们怎么领秘密的俄国钱。”
史密斯 你并没有敲他的牙？
奥肯莱 没有。可惜我现在简直只能够把这话放在心里。
史密斯 没有关系，你别可惜。我一有机会我会自己敲他的牙。让他这一次也把这话放在心里吧。
奥肯莱 那有什么呢，你不会有什么损失。
史密斯 可是你呢？
奥肯莱 我会失去报纸。
史密斯 你已经把他失去了。
奥肯莱 对的。我保存了这份报纸。那些混蛋直到现在不能强迫我登载诽谤俄国的一个字，关于未来战争的一句谣言。过去没有能强迫，将来也强迫不了。不管他们要怎么样。但是这却是我们能做到的全部事情。再见。现在是艰难时期，加利。多存积一些忍耐心吧。
史密斯 既然一点没有别的办法，也就只好这样了……你别见我的气，佛莱德，我了解你，但是了解并不会使我轻快些。
〔梅格出现在饭厅的门口，杰茜随在她后面。
梅格 嗳，怎样，讲妥了没有？
史密斯 讲妥了。
梅格 那么，怎样？讲讲看！
史密斯 佛莱德路上会讲给你听。他要紧走，他要去出席记者招待会。（想起）请原谅，杰茜，这位是佛莱德·奥肯莱。这是我的妻子。
杰茜 （鞠躬）对不住，（笑了起来）我们家还没有完全收拾好。
奥肯莱 再见。
史密斯 再见，佛莱德。
〔奥肯莱和杰茜相互鞠躬。
梅格，别忘记在汽车里收听，波勃说些什么话。
梅格 我记得。我很高兴，你总算和奥肯莱讲妥了。
史密斯 我也是。慢点，梅格，我要代替波勃转交你一点东西。不过我忘记……
梅格 什么？
史密斯 不，忘了。那么，好吧。以后。明天。我会记起来。
梅格 （吻杰茜，低声地）我已经对你说过，什么都要弄得好好的。明天见，加利。
〔下。
〔奥肯莱随着她下。长久地沉默。杰茜仔细地看着史密斯。
杰茜 又是什么也不成？是吗？
史密斯 是的。
杰茜 我不知为什么早想到了。
〔无线电又爆裂起来了，使他们两个人吓了一跳。
——注意，注意！我们又和我们的通讯员摩菲谈话了。
——你现在有多高，密斯脱摩菲？
——一万二千三百。晃得利害。
——健纳莱·肯特里公司的摩托成绩怎么样？
——我们既然还没有掉下来，看样子，很好。
——你大概情绪很好吧？
——是的，我还是看不见土地，假使不是你的声音来妨碍我，我便觉得，我终于是一个人和上帝待在一起了。
——再过十五分钟，我们还要打搅你一次，密斯脱摩菲。
——滚吧！
史密斯 （沉默之后）难道幸福向可怜的女人梅格微笑了吗？
杰茜 波勃吗？
史密斯 据我看，耍笔杆的老强盗突然也有些溶化了。
杰茜 那有什么呢，愿上帝给他们幸福！
〔长久地沉默，打包夫渐渐地在今后的全场戏中继续从办公室里搬出家具。汽车的喇叭声。出差汽车的汽车夫出现在门口。
汽车夫 （对史密斯）你好。是你从纽约叫车子来的吗？
史密斯 汽车？我没有叫什么汽车。
杰茜 我叫的。（对汽车夫）等一会。我这就来。前间门口有一只箱子，你随身拎到汽车里去。
〔汽车夫下。沉默。
史密斯 你要走了吗？
杰茜 是的。
史密斯 完全？
杰茜 是的。
史密斯 （拿出香烟来，递给杰茜）抽一支吗？
杰茜 （拿了香烟）谢谢！
史密斯 坐一会吗？
杰茜 好。
〔面对面地坐在安乐椅里。
史密斯 就在今天，很好。
杰茜 为什么？
史密斯 一下子都来。（哑场之后）我料到过。我早知道会这样。
杰茜 那时，十天以前，我没有欺骗你。我，不错，以为，我能在自己的身上找到跟你待下的力量。
史密斯 结果没有找到？
杰茜 没有找到。
史密斯 你的话对。我欺骗了你。
杰茜 是的。但是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好像我并不爱你。我是爱你的。我是大前天决定离开你，你知道什么时候吗？
史密斯 早晨，当我们坐在桌子跟前的时候？是吗？
杰茜 是的。关于钱，我吵了起来，突然又停下来，于是我明白，我应该离开你。趁现在还不晚。并且，看上帝的面子，请原谅我在前天吵了起来。
史密斯 这不过统共只有一次。
杰茜 我不要。一次也不要。假使我待下来的话，那会天天吵的。你怎么不作声。
史密斯 要我对你说什么呢？
杰茜 是的，对了。不过又为什么呢？你可以对我说，说我不能在贫穷和不幸的时候把你扔下，但是在贫穷和不幸的时候，我不过是给你多添一份不幸罢了。并且愈往后愈坏。我是知道我自己的。应该走开。（站起来，长久地默默地看着史密斯，然后突然跪下，跪在他的安乐椅旁边，拉他的头弯到自己跟前，用嘴唇贴在他的头发上）我的花白头发的，我的美丽的……（放开他的头，拿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长久地端详它，然后用嘴唇贴住它）
史密斯 杰茜！
杰茜 （不动，模糊地）别妨碍我。我很爱你的手。有力，巨大，善良。（对手说）再见吧，（站起来，又坐到安乐椅里）唉，加利。嗳，你对我说些什么呢？
史密斯 没有什么。
〔两个打包夫从后面走到安乐椅跟前。史密斯和杰茜下意识地环顾一下，同时站起来，打包夫把安乐椅拿去。
杰茜 再见，加利。（伸给他一只手）
史密斯 （和她握手，很安静地）再见。
〔杰茜向他猛然扑去，但是她和他的目光接触，他以十分冷淡的，停滞的，无情的眼睛看着她。杰茜看到了这样的眼睛，猛然地转过身去，往外面走，史密斯站着一动也不动，并不改变姿势。他听着。砂子路哧嚓的声音。汽车转弯。喇叭声。这是车子开出大门。寂静。他还是像原来那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打包夫走近来。
打包夫 小桌子。
史密斯 什么？
打包夫 小桌子。
〔史密斯注视小桌子，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只威士忌瓶，两只注满四分之一的玻璃杯，把这些都拿在手里，环顾一下房间——该摆到什么地方去。房间是绝对空了，只有在屋角里的地板上，还放着一只无线电收音机。史密斯走到收音机跟前，把瓶子，玻璃杯放在它上面。就在这时候，听到报告员的声音。
——注意，我们和通讯员密斯脱摩菲恢复谈话。
——密斯脱摩菲！密斯脱摩菲，你听见我们说话吗？
——糟透了！飞机上不知什么见鬼似的在吱吱地叫着。
——你在多高的地方？
——一万七千一百。
——恭贺你。还差一点点你就要打破新纪录了。
——什么？我听不清楚。
——赫庆生公司的飞机，质地如何，你的估价怎样？
——飞机的质地？大概是好的，我们既然飞得这么高了。不过现在吱吱地叫得利害，我不大听得清你说话。
——密斯脱摩菲！密斯脱摩菲！密斯脱摩菲！
——等一会，我这就跟你说话。飞机师有什么要指给我看。
——密斯脱摩菲！你听见我们吗？密斯脱摩菲！你听见我们吗？
——我听见你们，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好似……好似，什么都要完蛋了。我们要裂破了……我们……要死……
〔绝对的寂静进入房间，长久的沉默。史密斯站着，用双手掩面，然后缓缓地把手放下来，默默地伸手到上衣上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来，低声地说，一点表情也没有。
史密斯 想起了。买花的。
〔哈台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上。看见史密斯，脱下帽子，然后咳一声嗽。史密斯转过身去。
史密斯 （丝毫不惊奇地）你好，哈台。
哈台 你好。
史密斯 你的妻子和儿女身体好吗？
哈台 谢谢。都很好。
史密斯 （冷漠地）很可喜。你是来要在我身上赚你今天的十块钱吧？
哈台 也许，甚至于是二十块钱。不过你总算是搅出了一件并不十分平凡的乱子。
史密斯 并不十分平凡？是的，恐怕，你并没有说错。
哈台 喂，不过你别恨我。不是我，就是别人，反正一样，这消息是会登在报上的。所以我也想过——为什么不是我呢？我和你总算是老同事。你是可以让我访问的。
史密斯 当然。
哈台 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史密斯 好。不过你写得很糟。你是另外一种风格。我要你这段新闻，有生以来难得一次用好风格写出来。你把拍纸簿拿出来，我自己把这段新闻给你口授。
哈台 可是。
史密斯 这段新闻可以写得很好，也许甚至于会因此给你多付五块钱。
哈台 （摸出拍纸簿，自来水笔握在手里）我准备好了。
史密斯 写吧！（口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今天我去访问曾经在马克佛逊手下做过记者的颇负盛名的哈利·史密斯。他试图和马克佛逊作斗争，竟因此被逐出报馆。他想把他的书在凯斯勒出版社出版，但是凯斯勒拒绝了他。他想把他的新闻小说在奥肯莱的报纸上发表，但是奥肯莱不肯登载这种新闻小说。他失去了安静，舒适，房子，汽车，金钱。他的朋友遇险伤生，他的妻子离他而去。当我去访问他的时候，我不得不站着纪录——他甚至于不能拿张椅子请我坐，因为他的全部家具都被搬走了。外面谣传，说他过几天又要到马克佛逊的报馆去做事，担任总电梯的开电梯的职务。（走到舞台前部）但是，诸位，这些谣传……这些谣传完全不确！上面所说的史密斯，正像他的一个亡友所说，是像魔鬼样的凶。上面所说的史密斯决不到密斯脱马克佛逊那去做开电梯的。并且也决不上吊，决不割破喉咙，也决不从二十层楼上跳下去。上面所说的史密斯，相反地，打算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无论如何想试图弄明白：一个生来就是诚实的美国人，究竟能不能在他所生下的那国家里诚诚实实地过一世。上面所说的史密斯曾经长久而天真地以为，只有一个美国。现在他知道：美国有两个。并且，假使上面所说的史密斯，幸喜——是的，是的，幸喜在朗陀夫·赫斯特的美国没有地位的话，那么他，就去他的吧，他会在另外一个美国——在亚伯拉罕·林肯的美国找到自己的位子。
——幕 落
时代书报出版社1948年版
署名：林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