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法院路上的墨杜萨[1]喷泉的正对面,有一排由皮热[2]设计的具有贵族建筑风格的古老府邸。在其中的一座府邸里,有人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也在举行订婚喜宴。
不过,这个场面上的角色倒不是普通小市民、海员和士兵,而都是马赛上流社会的头面人物。在座的是一些在拿破仑摄政时期提出辞呈的法官,从法国军队里开小差,加入到孔代军队[3]里去的老军官,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虽说都由家里花钱雇四五个人代服兵役,但境况仍不稳定,这些年轻人都是在对某个人[4]充满仇恨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五年的流放生活本该使此人变成一个殉道者,而十五年的复辟生涯却使他变成了一个神。
宾客坐在餐桌旁,情绪激昂地交谈着,在当时的南方,这种情绪显得尤为狂热、活跃与激烈,因为五百年以来,在尖锐的政治对立之中,宗教派别的意识也在火上加油。
那个皇帝,他曾主宰过世界的一部分,曾听到过一亿两千万臣民用十种不同的语言高呼“拿破仑万岁”,现在仅仅成了统治五六千人口的小小厄尔巴岛的国君,在餐桌上的这些人看来,他对法国,对王室来说,永远只是一个废物而已。法官们不断指责他在政治上的失策;军人在议论着莫斯科战役和莱比锡战役[5];女人则在私议他与约瑟芬的离婚案。这帮保王分子不仅由于一个人的垮台,而且因一个原则的灭亡而兴高采烈、趾高气扬。他们似乎觉得,美好的生活又在他们面前展现,他们终于从噩梦中走出来了。
一位胸佩圣路易十字勋章的老人站起来,向贵宾们提议为路易十八国王的健康干杯,他就是圣梅朗侯爵。
这一杯酒使他们同时联想到哈威尔[6]的流亡生活和法国的绥靖王,因此又引起了一阵议论和欢呼。他们以英国式的礼仪纷纷举杯,女人则把她们的花束解开来,抛撒在筵席的桌布上。场面上气氛异常热烈,且诗意盎然。
圣梅朗侯爵夫人是一个眼睛干涩、嘴唇很薄的女人,举止间很有贵族气派,而且虽说年龄已到五十,但风度仍很优雅。她说道:
“如果这些革命党人在这里就好了,他们该明白,是他们把我们赶走的,在恐怖时代[7],他们用一块面包就买下了我们这些古老的宅邸,而反过来,我们却心安理得地让他们在那里策谋造反;他们该明白,我们才表现出真正的忠诚,因为我们依恋的是一个行将没落的君主政体,而他们则是在向一个初升的太阳顶礼膜拜,我们破产了,他们却发了大财。他们该明白,我们的国王是真正受人拥戴的路易,而他们的那个篡权者,只是个受人诅咒的拿破仑。我说得对不对,德·维尔福?”
“您说什么……侯爵夫人?……请您原谅,我刚才没认真听。”
“唉,让孩子们随便些吧,侯爵夫人,”先前提议祝酒的那个老人说,“孩子们快结婚了,他们自然爱说说其他事情,而不是谈论政治。”
“我请您原谅,母亲,”一个年轻的美人儿说,她的头发呈金黄色,一对睫毛浓密的眼睛顾盼时如珍珠般流光溢彩,“我刚才独占了德·维尔福先生一些时间,现在我把他交还给您。德·维尔福先生,我的母亲在对您说话哩。”
“我刚才没听清楚,如果夫人愿意重述一遍问题的话,我将悉心作答,”德·维尔福先生说道。
“我们原谅您,蕾内,”侯爵夫人说道,在她那张干瘪的脸上绽出一个令人惊奇的温柔的笑靥,女人的心就是这样的,无论在持偏见者的闲言碎语之中,还是她本人在坚定的党派立场上变得多么不留情面,它还总留有宽厚、善良的一角,这是天主给母爱留下的一角之地,“我们原谅您……刚才我是说,维尔福,波拿巴分子既没有我们的信念,也没有我们的热情和忠诚。”
“啊,夫人,他们至少也有取代这些的品质,这就是狂热。拿破仑是西方的穆罕默德,但对野心十足的芸芸众生来说,他不仅是一个立法者,一个主子,而且还是一种象征,平等的象征。”
“平等!”侯爵夫人大声说道,“拿破仑,平等的象征!那么您把罗伯斯庇尔先生比作什么呢?我觉得您把他的头衔偷来给科西嘉人[8]了;而我觉得,有一次篡位已经足够啦。”
“不,夫人,”维尔福说道,“我把每个人都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罗伯斯庇尔的归宿之地应该是路易十五广场上的断头台;而拿破仑的归宿之地则该是旺多姆广场的廊柱;区别在于前一个降低了平等的水准,后一个则抬高了平等的地位;前一个把国王们压低到断头台上,后一个却把人民抬高到皇座上,”维尔福笑着补充道,“我并不想说这两个人就不是下流可鄙的革命者,也并不想说热月九日[9]和一八一四年四月四日[10]对法国而言不是两个幸运的日子,不是同样值得热爱秩序和王朝的朋友们庆祝的日子;我只是想说,拿破仑虽说跌倒后再也爬不起来了——但愿如此——但他仍拥有众多的狂热信徒。有什么办法呢,侯爵夫人?克伦威尔只及得上半个拿破仑,他也还有不少信徒哩!”
“您知道您说的话在一里[11]开外就能闻出革命党的味道吗,维尔福?不过我原谅您,既然是吉伦特党人[12]的儿子就难免会对恐怖保留一点儿兴味。”
维尔福涨得满脸通红。
“不错,我的父亲是吉伦特党人,夫人,”他说道,“不过我的父亲并没有投票赞成处决国王,他在恐怖时期像您一样被流放了,他的脑袋几乎和您父亲的脑袋一样落在同一个断头台上。”
“是的,”侯爵夫人说,这血腥的回忆丝毫也没有使她动容,“不过,他们各自是为着截然相反的原则登上断头台的,证据就是我的所有家庭成员一直跟随着流亡的王室成员,而您的父亲却迫不及待地投奔新政府,公民诺瓦蒂埃成为吉伦特党人以后,诺瓦蒂埃伯爵就成了参议员。”
“母亲,”蕾内说,“您知道,最好别再谈论这些可怕的往事啦。”
“夫人,”维尔福答道,“我赞同圣梅朗小姐的意见,恭请您忘掉往事吧。这些事情,连天主的意志也对它们无能为力,我们再来非难指摘又有什么好处呢?天主能改变未来,但它不能改变过去。我们这些凡人,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倘若不能否定它,至少可以忘掉它。嗯!我么,我不仅放弃了家父的主张,而且脱离了他的姓氏。我的父亲曾经是,也许现在还是波拿巴分子,名叫诺瓦蒂埃;而我呢,我是保王党人,名叫德·维尔福。在一株老树的树身上,残留着一点革命的液汁,就让它干枯吧,您只要看到,夫人,一棵幼芽已与这株老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尽管它不能或者几乎也无法彻底与之断绝关系。”
“好样的,维尔福,”侯爵说,“好样的,回答得好!我也一样,我总是劝侯爵夫人忘记过去,但从未成功过,但愿你会比我走运些。”
“嗯,好啦,”侯爵夫人说道,“让我们忘记过去,再好也不过啦,一言为定;不过,维尔福,您至少对未来要坚定不移才好,请别忘了,维尔福,我们已在陛下面前保举过您;在我们的请求下,陛下也同意不再追究(她把手伸给了他),就如我答应您的请求,忘掉过去一样。不过,倘若有个谋反分子落入您的手里,请记着,正因为您来自一个可能与这些谋反分子有牵连的家庭,别人就会对您加倍注意的。”
“嗨,夫人,”维尔福说道,“我的职业,特别是我们生活的时代要求我必须严惩不贷,我会做到的。我已经成功地办理了一些政治性的起诉,这就表明了我的忠心。不幸的是,我们还没有一查到底。”
“您这样想吗?”侯爵夫人问道。
“我很担心,拿破仑在厄尔巴岛上,离法国很近,他的存在,几乎就在我们的海岸视野范围之内,这就给了他的拥戴者以希望。马赛城里领半饷的旧军官比比皆是,他们成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找保王党人寻衅滋事,所以在上层人士中就常常闹决斗,在普通百姓之间就常常发生暗杀事件。”
“是啊,”德·萨尔维厄伯爵说,他是德·圣梅朗先生的老朋友,也是德·阿尔图瓦伯爵的侍从官,“是啊,不过您得知道,神圣同盟[13]要让他移居他地哩。”
“是的,在我们离开巴黎时,正在研究这件事,”德·圣梅朗先生说,“他们要把他送往何地?”
“送往圣赫勒拿岛。”
“圣赫勒拿岛!这是什么地方?”侯爵夫人问道。
“离此地两千里左右的一个小岛,在赤道的那边,”伯爵答道。
“好极啦!正如维尔福所说的,把这么一个人放在这里真是太蠢啦,这里靠近科西嘉,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又靠近那不勒斯,那里他的妹夫仍在执政,又在意大利的对面,他曾想给他的儿子在那里建立一个王朝哩。”
“不幸的是我们受到一八一四年条约的约束,”维尔福说道,“要动拿破仑就不能不违反协议。”
“哼!这些条约迟早要违反的,”德·萨尔维厄先生说道,“当他叫人枪毙不幸的德·昂甘公爵时,他就那么严守条约吗?”
“对,”侯爵夫人说,“就这么定了,神圣同盟为欧洲除掉拿破仑,维尔福为马赛除掉他的拥戴者。国王要么统治,要么不统治。如果他统治,他的政府应该是坚强有力的,而他的臣僚应该是坚贞不屈的,这是防止出乱子的办法。”
“夫人,不幸的是,”维尔福微笑着说,“代理检察官总是在出乱子之后才来收拾残局的。”
“那么该由他来补救。”
“我还可以对您说,夫人,我们不是在补救,而是在以牙还牙,就是这样。”
“哦!德·维尔福先生,”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说道,她是德·萨尔维厄伯爵的女儿,德·圣梅朗小姐的朋友,“那么当我们到马赛后,设法办一次大案吧,我还从未见过重罪法庭审理案件哩。听人说,这可有趣了。”
“的确非常有趣,小姐,”代理检察官说,“因为这不是在看一出杜撰的悲剧,而是一幕真正的悲剧,其痛苦不是演出来的,而是真实的。我们看见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个人,不是一等幕下便回到家与家人共进晚餐,然后再安心睡觉以便第二天重新演出,而是被带到监狱,交给刽子手。您明白了吧,对喜欢追求刺激的爱激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场面比这更值得看的了。放心吧,小姐,如有机会,我乐意提供。”
“他在吓唬我们……他还在笑呐!”蕾内说道,她的脸吓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