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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7)

“请允许我向诸位讲一个小故事,”米乌索夫忽然摆出一副特别堂皇的气派,郑重其事地说。“在巴黎,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就在十二月政变[18]后不久,有一次我去拜访一位当时位居要津的大人物,在他家中遇见一位极有意思的先生。此人不是一般的密探,好像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头目,——可以说,是个相当有势力的官儿。我抓住这个机会,出于十分强烈的好奇心与他交谈起来。他不是作为熟人受到接待,而是作为下属来向上司报告公务的,由于看见了我在他的上峰家中受到的礼遇,他算是瞧得起我,多多少少表现得比较坦率,——当然喽,那是有一定限度的,说得更确切一些,是客气,而不是坦率,法国人就是善于这样子表示客气,何况他发现我是个外国人。但我很理解他的意思。我们的话题是社会革命党人,顺便提一下,当时社会革命党人正受到迫害。谈话的主要内容这里就略去了,我只想引用从那位先生口中突然冒出来的一通绝妙高论。他说:‘其实,对于所有那些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无神论者和革命党人——我们并不怎么担心;我们有人监视他们,他们有什么动静我们全知道。但其中有一些——虽然为数不多——是特殊人物,他们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同时又是社会主义者。我们最担心的正是他们,这些人很可怕!基督徒社会主义者比无神论社会主义者更可怕。’这番话当时给我的印象很深,刚才听了诸位所言,我忽然把他的话记起来了……”

“您是不是把他的话用到我们身上来,把我们当做社会主义者了?”帕伊西神父单刀直入地问。

但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没想出该如何回答,门开了,迟到那么多时间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走了进来。说实在的,大家好像已不再等他,所以他的突然出现在最初一刹那反倒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惊讶。

六 干吗让这号人活在世上?!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中等身材,相貌也给人好感,不过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肌肉发达,不难猜想他的膂力过人,然而他的脸上却似乎呈现着几分病容。他的面孔瘦削,两颊凹陷,泛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一双相当大的黑色凸眼睛目光虽然刚毅、执著,但总有那么点儿迷离恍惚。即使在他情绪激动和怒气冲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也不听心境的使唤,其表情往往是另一回事儿,有时与此情此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跟他交谈过的人间或表示有这样的印象:“很难了解他在想些什么。”有人明明看到他的眼睛现出一种若有所思和闷闷不乐的神情,冷不防会给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一跳,这说明恰恰在他看上去郁郁寡欢的时刻,他脑海中盘旋着的却是轻松愉快的念头。不过,眼下他脸上的几分病容倒是可以理解的:人人都知道或听说,最近他在我们城里很不安分,生活放荡;同样,大家也了解,他为了钱财纠纷与父亲闹翻,目前肝火特别旺。这方面已经有几则传闻在城里不胫而走。他的性子确实相当暴躁,我城的调解法官谢苗恩·伊万诺维奇·卡恰尔尼科夫在一次聚会上曾经说他“头脑容易发热而又缺乏条理”,可谓一语中的。

他进来时的一身打扮非常入时,完全无可挑剔:常礼服扣得齐齐整整,戴一副黑手套,圆筒大礼帽拿在手里。作为一名退伍不久的军人,他仍留有唇髭,而把胡子刮得光光的。他的深棕色头发剪得很短,鬓角是朝前梳的。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一派沙场英豪的风度。他在门口立定片刻,先用目光向所有的人一扫,料到长老是这儿的主人,便径直向他走去。他向长老深深鞠了一躬,并请求祝福。长老站起来为他祝福;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恭恭敬敬吻了他的手,然后异常激动地、简直是恼火地说:

“让诸位久等了,请恕罪。可是,我一再问过父亲派来的听差斯乜尔加科夫,他两次都十分明确地回答说,时间定在一点钟。现在我才忽然明白……”

“请宽心,”长老打断了他的话,“没关系,您迟到了一会儿,问题不大……”

“非常感谢,我就知道您一向仁爱宽厚。”

言毕,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又鞠了一躬,接着突然朝他父亲那边转过身去,同样恭敬地向他也深深鞠了一躬。看得出,他是事先经过考虑,然后才由衷决定这样做的,认为自己有义务以此表示礼貌和诚意。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虽然猝不及防,却当即有了独特的应招:一见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冲他行礼,他连忙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向儿子还了同样深深的一鞠躬。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庄重严肃起来,结果却使他显得十分凶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随后默默地向室内所有的人行了个总礼,迈着坚定的大步走到窗前,在帕伊西神父近旁仅剩的一把椅子上就座,整个身体向前探出,立刻摆好姿势,准备聆听被他打断的谈话继续下去。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从进来到坐下为时至多两分钟,谈话自然旋即恢复。但这一回对于帕伊西神父固执的、几乎有些恼人的提问,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没有必要回答。

“请允许我把这个题目撇开吧,”他略带社交老手的淡漠口吻说。“这题目还够伤脑筋的。瞧,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正在笑我们呢,他对此定有高见。您还是去问他。”

“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有一点点小小的看法,”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当即应道。“总的来说,欧洲的自由主义者,乃至咱们俄国的自由主义票友,往往而且早已把社会主义的最后结果与基督教的终极目标混为一谈。这个荒唐透顶的结论当然是很有代表性的。不过,把社会主义和基督教混为一谈的却不光是自由主义者和自由主义的票友们,在许多情况下跟他们一样的还有宪兵,我说的自然是外国的宪兵。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讲的那段巴黎轶事相当说明问题。”

“我再次请求这个题目就别再谈下去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说道,“诸位,还是让我来给你们另外讲一则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自己的轶事吧,那是极其有意思而又极其说明问题的。仅仅五天以前,本地有一次以女士居多的聚会,他在那里的争论中郑重其事地宣称,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人们爱其同类,人爱人类这样的自然法则根本不存在,如果说迄今为止世上有爱或有过爱,那并不是自然法则使然,而纯粹是因为人们相信自己可以永生。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说到这里作了一点补充:全部自然法则尽在于此,所以,倘若把人类认为自己可以永生的信念加以摧毁,那么,不仅人类身上的爱会枯竭,而且人类赖以维持尘世生活的一切生命力都将枯竭。这且不说。到那时就没有什么是不道德的了,到那时将无所不可,甚至可以吃人肉。但这还没完。最后他断言,对于每一位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己能永生的个人来说,如我们现在便是,自然的道德法则必须马上一反过去的宗教法则;人的利己主义,哪怕是罪恶行为,不但应当允许,甚至应当承认处在他的境地那是不可避免的、最合情合理的、简直无比高尚的解决办法。诸位,根据这番怪论你们不难推断,我们亲爱的奇谈怪论家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所发表的以及他也许还打算发表的其余种种是些什么了。”

“对不起,”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突然大声说,“不知我有没有听错:‘罪恶行为不但应当允许,而且应当承认,对于每一个不信神的人来说那是必然的和最合理的出路’!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样,”帕伊西神父说。

“我一定记住。”

说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突然缄口不语,就像刚才插话时一样出人意料。大家都向他投去好奇的一瞥。

“难道您果真确信,人们如不再相信他们的灵魂不灭,后果便会那样?”长老忽然问伊万·费尧多罗维奇。

“是的,我是这样看的。没有永生,就没有德行。”

“您有这样的信念是有福的,或者是非常不幸的!”

“为什么不幸?”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含笑问道。

“因为十之八九您自己既不相信您的灵魂不灭,也不相信您在文章中关于教会和教会法庭问题所写的那些话。”

“也许您说得对!……但我毕竟不完全是开玩笑……”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突然奇怪地承认道,而且很快涨红了脸。

“您不完全是开玩笑,确实如此。这个问题在您心中还没有解决,并且在折磨着您的心。但是受难者有时喜欢拿自己的绝望取乐,这好像也是由于绝望的缘故。眼下您也是由于绝望而在苦中作乐——又是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又是在社交场中与人辩论,其实您自己并不信服自己的论点,并且忍着心中的痛楚在暗自发笑……在您思想上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这是您的大悲哀,因为它执著地要求得到解答……”

“可是这问题在我思想上能解决吗?能得到肯定的解答吗?”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继续奇怪地问道,同时始终面带莫名其妙的微笑望着长老。

“如果得不到肯定的解答,也就永远得不到否定的解答,您知道自己的心有这一特点,而这正是您的心的全部痛苦所在。但您得感谢造物主给了您一颗高超的、能够这样子痛苦的心,‘思辨尚奥,求索务高,因为我们的归宿在凌霄’。愿上帝保佑您的心在地上就能找到答案,愿上帝一路赐福予您。”

长老举起一只手,想从原地画一个十字为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祝福。但不料后者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长老跟前,接受他的祝福,在吻过他的手以后,又默默地回到原位上。他的神态坚定而严肃。这一举动以及刚才他跟长老交谈时所说的那些很难想象出自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之口的话,有一种神秘和庄严的色彩,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以致有一会儿工夫大家都不则声,而阿辽沙脸上现出的几乎是惊骇的表情。但是米乌索夫骤然间耸了耸肩膀,与此同时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至神至圣的长老哇!”他喊道,并且指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说,“这是我的儿子,他和我血肉相连,是我最心爱的亲骨肉!可以这样说,他是最孝顺我的卡尔·摩尔。而刚刚进来的另一个儿子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是最不孝的弗兰茨·摩尔,今天我就是来求您治治他的。他俩都出自席勒笔下的《强盗》,而我,我本人则是领主冯·摩尔伯爵[19]!请您作出公断,救救我们吧!我们不仅需要您的祈祷,还需要您的预言。”

“有话好说,不要拿腔作势,也不要开口就侮辱您的家庭成员,”长老回答时声音虚弱,有气无力。看得出,他越来越感到疲劳,精力明显不支。

“一出不体面的闹剧,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就预感到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气愤地大声说,并且也从座位上跳起来。“请原谅,我崇敬的神父,”他转过去面向长老,“我是个粗人,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但是您受骗了,您的心地过于善良,其实不该让我们在您这里聚会。我父亲只想惹是生非,至于为什么——他心中自有计较。他老是在打这样那样的算盘。不过,现在我大概已经明白是为了什么……”

“他们全都派我的不是,谁都这么说!”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也拔高嗓门嚷道,“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也指责我。您指责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指责了!”他忽然转过身去面对米乌索夫,尽管后者根本不想打断他的话。“谁都指责我把孩子的钱藏在靴筒里吞没了。可是我倒要请问:难道没有法院吗?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根据您的亲笔收条、信件和协议书法院会为您算一笔账:您原先有多少钱?您花掉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为何不发表意见?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对他来说又不是陌路人。因为大家都跟我过不去,其实,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还倒欠我钱呢,况且不是什么区区小数,而是好几千,我是有凭有据的!他花天酒地的放荡生活闹得全城鸡犬不宁!在他从军服役的地方,他曾不止一次破费一两千卢布遮盖引诱良家女子的丑事;这一切我们连最秘密的细节也一清二楚,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会证明的……至圣的神父,说来简直难以相信:他让一位名门闺秀爱上了他,人家是富贵小姐,父亲是他以前的上峰、一位英勇功高的上校,得过安娜勋章。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曾许诺要娶那位小姐,使她的名声大受影响。如今她成了孤女,来到此地,算是他的未婚妻;可是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竟在她眼皮底下常去向本地的一位绝色佳人献殷勤。这位佳人虽然与一位体面人物处于所谓的世俗婚姻关系[20],却有独立的性格,对任何人都是一座无从攻破的堡垒,跟合法婚姻的有夫之妇没什么两样,因为她自爱自重,——是的!诸位神父,她自爱自重!可是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想用金钥匙打开这座堡垒,所以他现在对我耍赖,想从我这儿搂钱,眼下他在这位佳人身上已经花了好几千;为此,他不断东挪西借。顺便提一下,你们可知道他向谁告贷?要不要说出来,米嘉?”

“住口!”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大喝一声,“等一下,让我先出去,不许当着我的面败坏一位极其高尚的小姐的名声……您要是敢提到她,那就是她的耻辱……我决不允许!”

他激愤得上气不接下气。

“米嘉!米嘉!”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装出一副声泪俱下的可怜相呼叫着。“难道父亲的祝福就一文不值了吗?要是我以诅咒代替祝福,那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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