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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求人(1)

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抬轿之人只要脚步稍慢,轿中软鞭挥出,唰唰几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随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四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小的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谢烟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谢烟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我们大夥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还有几个人,都是给一个名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杀。他是雪山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那官差先前让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什么人证物证,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说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官差,左手携着小丐,右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什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小丐后,总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暗中有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入草丛,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什多,伏在树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锺他们更加不用说了。他听明原委,却与己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锺,心想石清夫妇对己恭谨有礼,又素知他夫妇名声什好,雪山派的人却傲慢无礼,便想暗中相助石清,决意去夺回双剑。回到草丛拉起小丐,解开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夺了双剑。他所使的“软鞭”,其实只是轿子中放着的一根粗索,官差带了来准拟捆绑人犯的。耿万锺等没见到他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把你杀了。”说着挥起白剑,嚓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喝问:“是谁交给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捡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

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转念又想:“天下怎会有如此碰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异常紧迫,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围住了,吴道通更无馀暇觅地妥藏,无可奈何之际,便即行险,将玄铁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那人大怒,随手抛掷。金刀寨盗夥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又怎会去地下捡一个脏烧饼撕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为孩儿取个贱名,盼他快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什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里找去?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计较,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可说,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你的头来。知不知道?”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小丐点头道:“是了。”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小丐道:“你说,有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谢烟客道:“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记心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烟客买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馒头,在小丐面前晃来晃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只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见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个馒头,一共十二文。”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是。”伸手入怀,去摸铜钱。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却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小店,又怎兑换得出?正感为难,那小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那小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块碎银子,几串铜钱。那小丐揣在怀里,瞧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让这小叫化请我吃馒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小丐笑道:“这几天我在市上,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没钱了。我听店里的人说道,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偷来的?”小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谢烟客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是闵柔,心想:“这女子婆婆妈妈,可坏了我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不愿和这肮脏的小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小丐摇头道:“我不要。这剑是那个观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挥出,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罢,那么我将这口黑剑给你。”小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东西。”

谢烟客呸了一声,说道:“狗杂种,你倒挺讲义气哪。”小丐不懂,问道:“什么叫讲义气?”谢烟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饶。”小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举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击落,待见到他天真烂漫的神气,随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于他身?何况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便不是故意来讥刺我了。”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小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必是讥讽,想也不想,举掌便将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从来没人说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小家伙说话颠颠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大的好人。这些话若给我的对头在旁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谢某这张脸往那里搁去?须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他胡缠。”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这里的枣子很好。”眼见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谢烟客奇问:“你叫我什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谢烟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人。”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小丐道:“这倒奇了,又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你说什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

小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么。”突然奔到枣树底下,双手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下,便爬上了树。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中塞去,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给谢烟客,道:“吃枣子罢!你不是人,不是鬼,又不是神仙,难道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成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为什么不求人?”小丐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没用,反惹得人家讨厌,给人家心里瞧不起。’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问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又奇怪,又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的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心愿如何完法?他母亲只怕是个颠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什么‘娇滴滴的小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乡下愚妇,原多如此。”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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