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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灭门(3)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揑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点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子手:“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揿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

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跟人斗殴,杀了个异乡人,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那个门派,或者是那个帮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有什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什么古怪,那姓余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那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原该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为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跟青城派决扯不上什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觔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手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便停了口。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叫道:“来人哪!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

林震南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到底是什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

林震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

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

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没半点声息。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摺,走进屋去,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

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土,锄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烛火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头晃火摺点亮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

地下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儿定有古怪。”抢过灯笼,奔进屋中查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什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什为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那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什丑,衣衫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欺侮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什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点头道:“是!多谢了!”

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见妻子林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给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什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林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拿着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林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为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给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啪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

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杀了。”林夫人问道:“杀了什么人?”林震南道:“平儿,说给你母亲知道。”

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林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林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林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高势大,谁都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然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林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瞧了一眼,林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

林平之道:“这件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林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林夫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能有杀身之祸。

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林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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