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洪熙笑道:“好,再打他个痛快。”蒙古兵前哨报来:“王罕亲自前来迎接大金国两位太子。”铁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纵马上前迎接。
沙尘中一彪军马涌到。数百名亲兵拥卫下,王罕驰马近前,滚下马背,双手分别携着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个义子,到完颜兄弟马前跪下行礼。只见他身材肥胖,须发如银,身穿黑貂长袍,腰束黄金腰带,神态威严,完颜洪烈忙下马还礼,完颜洪熙却只在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听说乃蛮人要待无礼,只怕惊动了两位王子,急忙带兵赶来,幸喜仗着两位殿下的威风,三个孩儿已把他们杀退了。”亲自开道,向北而行,傍晚时分恭恭敬敬的将完颜洪熙兄弟领到他所居的帐幕之中。他帐幕中铺的尽是貂皮、狐皮,器用华贵,连亲兵卫士的服饰也胜过了铁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说了。帐幕四周,数里内号角声呜呜不绝,人喧马腾,一番热闹气象,完颜兄弟自出长城以来首次得见。
王罕所得的封号,又比铁木真为高,反正只是虚衔,金国也不吝惜。王罕高兴之极,对完颜兄弟连声道谢,表示恭顺。封爵已毕,当晚王罕大张筵席,宴请完颜兄弟。大群女奴在贵客之前献歌献舞,热闹非常。比之铁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犷简陋,那是天差地远了。完颜洪熙大为高兴,看中了两个女奴,心中只转念头,如何开口向王罕索讨。
酒到半酣,完颜洪烈道:“老英雄威名远震,我们在中都也久已听闻,那是不消说了。蒙古人年轻一辈中出名的英雄好汉,我也想见见。”王罕笑道:“我这两个义儿,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汉。”王罕的亲子桑昆在旁听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颜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说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么不提?”王罕笑道:“老汉死了之後,自然是他统领部众。但他怎比得上他的两个义兄?札木合足智多谋。铁木真更刚勇无双,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来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汉,那一个不甘愿为他卖命?”完颜洪烈道:“难道老英雄的将士,便不及铁木真招讨使的部下么?”
铁木真听他言语中隐含挑拨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
王罕拈须不语,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蛮人抢了我几万头牲口去,全亏铁木真派了他的四杰来帮我,才把牲口抢回来。他兵将虽然不多,却个个骁勇。今日这一战,两位殿下亲眼见到了。”桑昆脸现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一碰。铁木真忙道:“我有什么用?我能有今日,全靠义父的栽培提拔。”
完颜洪烈道:“四杰?是那几位呀?我倒想见见。”王罕向铁木真道:“你叫他们进帐来吧。”铁木真轻轻拍了拍掌,帐外走进四位大将。第一个相貌温雅,脸色白净,是善于用兵的木华黎。第二个身材魁梧,目光如鹰,是铁木真的好友博尔术。第三个短小精悍,脚步矫捷,便是拖雷的师父博尔忽。第四个满脸满手都是箭伤刀疤,面红似血,是当年救过铁木真性命的赤老温。这四人是後来蒙古开国的四大功臣,其时铁木真称之为四杰。
完颜洪烈见了,各各奖勉了几句,每人赐了一大杯酒。待他们喝了,完颜洪烈又道:“今日战场之上,有一位黑袍将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这是谁啊?”铁木真道:“那是小将新收的一名十夫长,人家叫他做哲别。”完颜洪烈道:“也叫他进来喝一杯吧。”铁木真传令出去。
哲别进帐,谢了赐酒,正要举杯,桑昆叫道:“你这小小的十夫长,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哲别又惊又怒,停杯不饮,望着铁木真的眼色。蒙古人习俗,阻止别人饮酒是极大的侮辱。何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
铁木真寻思:“瞧在义父脸上,我便再让桑昆一次。”当下对哲别道:“拿来,我口渴,给我喝了!”从哲别手里接过金杯,仰脖子一饮而乾。哲别向桑昆怒视一眼,大踏步出帐。桑昆喝道:“你回来!”哲别理也不理,昂头走了出去。
桑昆讨了个没趣,说道:“铁木真义兄虽有四杰,但我只要放出一样东西来,就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说罢嘿嘿冷笑。他叫铁木真为义兄,是因铁木真拜他父亲王罕为义父之故,他和铁木真却并未结为安答。
完颜洪熙听他这么说,奇道:“那是什么厉害东西?这倒奇了。”桑昆道:“咱们到帐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胡闹什么?”完颜洪熙却一心想瞧热闹,道:“酒喝得够了,瞧些别的也好。”说着站起,走出帐外。众人跟了出去。
帐外蒙古众兵将烧了数百个大火堆,正在聚饮,见大汗等出来,只听得轰隆一声,西边大群兵将同时站起,整整齐齐的肃立不动,正是铁木真的部属。东边王罕的部将士卒跟着纷纷站起,或先或後,有的还在低声笑语。完颜洪烈瞧在眼里,心道:“王罕兵将虽多,却远远不及铁木真了!”
铁木真在火光下见哲别兀自满脸怒色,便叫道:“拿酒来!”随从呈上了一大壶酒。铁木真提了酒壶,大声说道:“今天咱们把乃蛮人杀得大败,大家都辛苦了。”众兵将叫道:“是王罕大汗、铁木真汗、札木合汗带领咱们打的。”
铁木真道:“今日我见有两个人特别勇敢,冲进敌人後军,杀进杀出一连三次,射死了数十名敌人,一个是者勒米,另一个是谁呀?”众兵叫道:“是十夫长哲别!”铁木真大声道:“什么十夫长?是百夫长!”众人一楞,随即会意,知是铁木真升了哲别的职位,欢呼叫道:“哲别是大勇士,可以当百夫长。”
铁木真对者勒米道:“拿我的头盔来!”者勒米双手呈上。铁木真伸手拿过,举在空中,叫道:“这是我戴了杀敌的铁盔,现今给勇士当酒杯!”揭开酒壶盖,把一壶酒都倒在铁盔里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递给哲别。
哲别满心感激,一膝半跪,接过来几口喝乾了,低声道:“镶满天下最贵重宝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铁盔。”铁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铁盔,戴在头上。
蒙古众兵将均知刚才哲别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为他不平,便王罕的部下也觉桑昆不对,这时见铁木真如此相待,东西两边人众都高声欢呼。
完颜洪烈心想:“铁木真真乃人杰。这时候他就叫哲别死一万次,那人也必心甘情愿。朝中大臣老说,北方蛮子尽是些没脑子的野人,可将人瞧得小了。”
完颜洪熙心中,却只想着桑昆所说吃掉四杰之事。他在随从搬过来的虎皮椅上坐下,问桑昆道:“你有什么厉害家伙,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请殿下瞧一场好戏。什么四杰威震大漠,多半还不及我的两头畜生。”纵声叫道:“铁木真义兄的四杰呢?”木华黎等四人走过来躬身行礼。
桑昆转头对自己的亲信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答应而去。过了一会,忽听得一阵猛兽低吼之声,帐後转出两头全身锦毛斑烂的金钱大豹来。黑暗中只见豹子的眼睛犹如四盏碧油油的小灯,慢慢移近。完颜洪熙吓了一跳,伸手紧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这才看清豹颈中套有皮圈,每头豹子由两名大汉牵着。大汉手中各执长竿,原来是饲养猎豹的豹夫。蒙古人喜养豹子,用于围猎,猎豹不但比猎犬奔跑更为迅速,且凶猛非常,猎物当者立死。不过豹子食量也大,必须食肉,若非王公贵酋,常人自也饲养不起。桑昆这两头猎豹虽由豹夫牵在手里,仍张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窜东,忽而扑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蕴蓄着无穷精力,只盼发泄出来。完颜洪熙心中发毛,周身不自在,眼见这两头豹子的威猛矫捷模样,要挣脱豹夫手中皮带,看来轻易之极。
桑昆向铁木真道:“义兄,倘若你的四杰真是英雄好汉,能空手把我这两头猎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四杰一听,个个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别,又来侮辱我们。我们是野猪么?是山狼么?叫我们跟你的豹子斗。”铁木真也极不乐意,大声道:“我爱四杰如同性命,怎能让他们跟豹子相斗?”桑昆哈哈大笑,说道:“是么?那么还能吹什么英雄好汉?连我两头豹子也不敢斗。”
四杰中的赤老温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铁木真道:“大汗,咱们让人耻笑不要紧,却不能丢了你的脸。我来跟豹子斗。”完颜洪熙大喜,从手指上除下一个鲜红的宝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赢豹子,这就是你的。”
赤老温瞧也不瞧,猱身上前。木华黎一把将他拉住,叫道:“咱们威震大漠,是杀敌人杀得多。豹子能指挥军队么?能打埋伏包围敌人么?”
铁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赢啦。”俯身拾起红宝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里。桑昆将戒指套在指上,纵声长笑,举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将士都欢呼起来。札木合皱眉不语。铁木真却神色自若。四杰愤愤的退了下去。
完颜洪熙见人豹相斗不成,老大扫兴,向王罕讨了两名女奴,回帐而去。
次日早晨,拖雷与郭靖两人手拉手的出外游玩,信步行去,离营渐远,突然一只白兔从两人脚边奔过。拖雷取出小弓小箭,飕的一声,正射中白兔肚子。他年幼力微,虽然射中,却不致命,那白兔带箭奔跑,两人大呼小叫,拔足追去。
白兔跑了一阵,终于摔倒,两人齐声欢呼,正要抢上去捡拾,忽然旁边树林中奔出七八个孩子来。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将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掷,向拖雷与郭靖瞪了一眼,提了兔子便走。
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干么?”那孩子回过身来,笑道:“谁说是你射死的?”拖雷道:“这枝箭不是我的么?”
那孩子突然眉毛竖起,双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养的,我还要你赔呢!”拖雷道:“你说谎,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更加凶了,伸手在拖雷肩头一推,道:“你骂谁?我爷爷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么?兔子就算是你射的,我拿了又怎样?”
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铁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铁木真又怎样?你爹爹是胆小鬼,怕我爷爷,也怕我爹爹。”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独子。桑昆生了一个女儿後,相隔多年才再生这男孩,此外别无所出,是以十分宠爱,将他纵容得骄横之极。铁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别已久,两人的儿子幼时虽曾会面,这时却已互相不识。
拖雷听他侮辱自己父亲,恼怒之极,昂然道:“谁说的?我爹谁也不怕!”都史道:“你妈妈给人家抢去,是我爹爹和爷爷去夺回来还给你爹的,当我不知道么?我拿了你这只小小兔儿,又有什么打紧?”王罕当年帮了义子这个忙,桑昆妒忌铁木真的武勇威名,时常对人宣扬,连他的幼子也听得多了。
拖雷一来年幼,二来铁木真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对儿子说起。这时拖雷听了,气得脸色苍白,怒道:“你说谎!我告诉爹爹去。”转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怕我爹爹,你告诉了又怎样?昨晚我爹爹放出两头花豹来,你爹的四杰就吓得不敢动弹。”
四杰中的博尔忽是拖雷的师父,拖雷听了更加生气,结结巴巴的道:“我师父连老虎也不怕,怕什么豹子?他是大将,不愿跟野兽打架。”
都史抢上两步,忽地一记耳光,打在拖雷脸上,喝道:“你再倔强?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小脸涨得通红,想哭又不肯哭。
郭靖在一旁气恼已久,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闷声不响,突然冲上前去,挺头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给他一头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转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这两个小子!”
都史的众同伴追将上去,双方拳打足踢,斗了起来。都史爬起身来,怒冲冲加入战团。都史一夥年纪既大,人数又多,片刻间就把拖雷与郭靖揿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出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饶你!”郭靖用力想挣扎站起,但年幼力弱,给他按住了动弹不得。那边拖雷也给两个孩子合力压在地下殴击。
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後马铃声响,一小队人乘马过来。当先一个矮胖子骑着一匹黄马,望见群孩相斗,笑道:“好呀,讲打么?”纵马走近,见是七八个大孩子欺侮两个小孩,两个小的给按在地下,都已给打得鼻青口肿,喝道:“不害臊么?快放手。”
都史骂道:“走开!别在这里罗唣。你们可知我是谁?我要打人,谁都管不着。”他爹爹是雄视北方的君长,他骄蛮已惯,向来人人都让他。
那骑黄马的人骂道:“这小子这样横,快放手!”这时其馀的人也过来了。一个女子道:“三哥,别管闲事,走吧。”那骑黄马的道:“你自己瞧。这般打架,成什么样子?”
这几人便是江南七怪。他们自南而北,一路追踪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後就再也没了音讯。六年多来,他们在沙漠中、草原上到处打听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踪,七人都学会了一口蒙古话,但段李两人却一直渺无讯息。江南七怪人人性格坚毅,更十分好胜,既与丘处机打了这场赌,别说只不过找寻个女子,便再艰难十倍、凶险万分之事,他们也绝不会罢手退缩。七怪都一般的心思,如始终寻不着李萍,也须寻足一十八年为止,那时再到嘉兴醉仙楼去向丘处机认输。何况丘处机也未必就能找到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倘若双方都找不到,斗成平手,不妨另出题目,再来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