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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影卦

清,同治十年。

青柳镇有两位神算,都无卦不准,也都有点怪脾气。两人素有嫌隙,可到底是什么嫌隙却又无人知晓,反正各自占了南北半镇从不往来,因此镇上的百姓便以南北半仙分称。

有南半仙的地方,绝不会看到北半仙;有北半仙的地方,也绝不会看到南半仙。这于青柳镇,是妇孺皆知的常识。实际上也从没有人敢同时邀请南北半仙。在青柳镇人的眼里,这二位就是神仙下凡,谁敢犯神仙的忌讳?

然而今天,两位半仙却碰头了。

南半仙见了北半仙,一声冷哼;北半仙见了南半仙,双目一斜。同一个大堂,仍是一个站南一个站北。众人都知道这二位的脾性,个个儿识趣地绕开。于是,宾客济济一堂,唯独他二人周围荒芜,越发显得气氛僵硬。

有人笑道,这二位轻易劝不得,只能等沈大善人开解了。

那一个说,可不是,除了沈大善人,还有谁能把南北半仙都请动了。

说话间,忽自门外传来一阵开怀大笑,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并一个年轻后生走了进来。老爷子且笑且向众人连连拱手,说,老朽和犬子在前门忙于迎客,怠慢各位之处万请海涵。

众人连说,沈大善人言重,言重。

原来,老爷子就是沈大善人,后生则是他的独子。沈少爷也于去年得子,取名沈慈。今日乃是沈慈晬盘之喜。

要说沈府在青柳镇的地位,丝毫不比南北半仙差。沈府是远近响当当的医药世家,传到沈大善人是第九代,医术精湛不必赘言。单说祖传秘药长生汤,那可真是延年益寿能袪百病的神药。据说此药配方是沈家先祖于梦中得仙人传授,乃沈氏传家之宝,就是儿子,不到老子行将就木之际也不知道配方究竟如何。数代以来,青柳镇上哪家哪户没受过沈家悬壶之恩?更难得的是,沈家代代都是菩萨心肠,时常周济贫穷。知道他家心善,许多花子就专在沈府门前候着,沈大善人也不气也不恼,有多少便安置多少。

这样好的人,谁能不敬重?

只有一样不好。沈府一直香烟稀薄,虽然每一代沈老爷都要娶好几房夫人,可总只得一个男孩儿,连女孩儿都难再有半个。要说善有善报,沈家不配子孙满堂还有谁家配?要说没有善报,好几次以为要断后了,又偏偏老来得子。总之沈家的命脉就如同春蚕吐丝,丝虽细,不到身死丝难尽。

沈氏父子陪宾客谈笑不几时,乳娘抱着小沈慈出来了。

众人见沈慈长得眉目清扬,齐声称赞。沈氏父子满脸喜色。

早候在一旁的丫头立刻奉上晬盘,有玉,有笔,有书,杂七杂八堆得满满的。

沈大善人抱过沈慈让他抓。

几百双眼睛跟着沈慈的一双小胖手摇来晃去。只见他先摸摸玉,后碰碰果子,最后抓起一只荷包,里面意思着放了几枚铜钱。

众人又贺道,小少爷好福气,将来定要家财万贯啊!

沈大善人笑道,承各位吉言。

话没说完,沈慈忽然把荷包往地上一掷,里面的铜钱骨碌碌滚了出来。

众人都一怔,随后有机灵地说,小孩子家拿得累了,无忌无忌。众人一迭声地附和,沈氏父子的脸色才又好转。

丫头正要去捡铜钱,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慢着!两道身影急急挤入人圈。

众人都被唬得一跳,满堂寂然。仔细一看,原来是南北半仙。怪道刚刚那一声响如震雷,盖因两人同时大呼合为一声。

只见他二人还是分踞南北,盯着一地铜钱猛看。看着看着,皆大惊失色。不同的是,一个惊中带喜,一个惊中含惧。

两人抬头,目光相接,却都不开口。忽然极有默契地拨开人群,聚在角落里耳语。

南北半仙竟会有如此亲密的举动?这可叫众人都傻眼了。又不敢妄自打扰,只得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此时南北半仙遭受的震惊恐怕是他们一辈子也想不到的。

南半仙说,今日之卦非同小可,不敢妄断,请兄长赐教。

北半仙叹道,小弟见识短浅,数十载都不曾见过如此大凶之卦,恐有差池,还望兄长赐教。

南半仙讶然道,大凶?莫非小弟误听了?

北半仙察觉事有蹊跷,反问,兄长所判如何?

大吉。南半仙道,依卦象所言,此子是大善之人,与佛有缘。

荒谬。北半仙不觉斥道,明明是大凶之卦,此子豺狼本性,不出十八载便会骨肉相残,自灭家门。

初时二人怒目相对,须臾都似想起了什么,一起转身又去看一地铜钱。这一回就颠倒了个儿,南半仙居北,北半仙居南。看得越久脸上血色越少。

半晌后再抬头,二人都已满头大汗。他们终于有了统一的答案,这一卦居然是。

影卦。二人异口同声道。

关于影卦,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文字记载。所有的,不过在少数善卜高手之间口耳相传的一个故事。

相传商朝末年,殷太史和西伯侯同以善卜驰名天下。一日,有人献给纣王一名绝世美女,纣王一时兴起,便和左右道,孤王尝闻太史与西伯侯善占,不知谁更胜一筹?今日不妨皆为美人一占,看此女入宫是凶是吉。

说罢便命美人亲手裂龟,太史西伯侯同解一卦。

二人对面而观,殷太史大惊,西伯侯大喜。纣王观二臣神色迥异,心中疑团顿起,因西伯侯爵尊,便命西伯侯先奏。

西伯侯奏曰,恭贺大王。此卦实乃大吉。卜辞曰,莠草除而嘉禾生,朽树凋而良木成。得此女必能以仁伐不仁,以德平不德,成就传世王业。

当时,殷商颇受戎狄之苦,久战难胜。纣王听了西伯侯一番解说,便认定扫荡群夷只在朝夕,当下大喜。

不料,殷太史奏曰,臣观此卦大凶,主月升日沉,有山崩河枯之象。月者,阴也,即指女子;日者,阳也,即指男子。月升日沉将谓女代男主,祸起宫闱。山河者,江山社稷也。山崩河枯实乃国祚断绝九鼎易主之兆。宜速杀此女!

殷纣王素来喜顺恶逆,又贪爱美色,怫然大怒道,汝不闻西伯侯先前何解?乃敢妖言惑众!今日是汝自取死耳!遂喝命殿前武士推出去斩首。

西伯侯知道太史性情耿直,从来都是依卦直言,连忙领群臣请纣王息怒,禀道,太史言出必有因,待臣再细细察看。

于是绕卦再观。走到太史方才站的位置,果见卦象大变,由吉转凶。

西伯侯暗暗称奇,回奏纣王道,太史并非诳言,臣亦不曾判错,实因此卦大有蹊跷。正观为吉,反观则为凶。一占两卦,吉凶难定。请大王定夺。

纣王这才收了怒气,笑道,区区一个女子,不过侍奉孤王沐栉罢了,有何能耐干扰国运。说罢,先免了太史死罪,又着宫人将美人送进后宫。

这个美人就是妲己。

十数年后,武王伐纣,殷商覆灭而周朝建八百年王业,既应了殷太史大凶之解,也应了姬昌大吉之说。

但影卦毕竟不见任何记载,甚至文王著周易,演伏羲八卦为六十四卦,也不见有这一卦。如果真有此卦,别人不记载,何至于连文王也不见着?可见是后世编派的了。

不想,今日却叫他们碰个正着。南北半仙生平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沈氏父子见二人神色古怪,又迟迟不肯开口,不免有点儿急了,问,二位到底看出了什么?

南北半仙打了个对眼儿,回道,方才小少爷随手一掷,竟得了一卦。

沈大善人忙问,是吉是凶?

北半仙回道,此卦我二人生平仅见,疑是传说中的影卦。

何为影卦?

南半仙道,镜中影像,水里倒影,都会变左为右,易上成下,此卦正看为吉,反看则为凶,吉凶颠倒有如镜中水里,所以名为影卦。说着同北半仙一同拱手致歉道,非是我二人不愿坦言,实在是见识有限断不得吉凶,恐怕误了小少爷的前程。

连南北半仙都断不了的卦,该有多古怪?人群里开始传出嗡嗡嗡的议论声。

沈氏父子也不好受,忐忑难安。

眼见满堂喜气越来越淡,突然外面一阵混乱,冲进来一个花子。众人嫌他酸臭难闻,纷纷捏起衣袖掩住口鼻。

花子视众人如无物,兀自往地上一蹲,边捡铜钱边嬉笑道,命自天定,奈何凭人力妄度?平白浪费了几个好钱,不如给花子我买酒吃!

这时,沈府的两个下人随后赶到,连忙跟沈氏父子讨了饶,揪起花子就走。

沈大善人听这花子寥寥数语倒不平常,赶紧喝住两个下人道,不许无礼,快放开老先生!待下人退走,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特来造访,不知有何赐教?

花子却不理他,反盯着他怀里的小沈慈看了又看,忽然顿足痛哭,俄顷,又仰头大笑。惹得众人一惊一乍,都以为这花子疯了。只有沈大善人越发觉得花子必非俗人,不肯怠慢,更上前一步行礼请教。

这一回花子竟转身就走,嘴里不成调儿地哼唱,善即是恶,恶亦是善,是善是恶,终须到头!

遂扬长绝迹。

沈大善人脸色微变,若有所悟地看向才满周岁的沈慈。

沈大善人现有一妻三妾。

如今的夫人姓杨闺名文琴,是继室,和故去的原配夫人是堂姊妹。原配夫人十八岁嫁进沈家,直耗了六七年,连蛋也没生一个。男人总要指望儿孙满堂,饶是沈大善人这般讲理的也不能再等十年。况且沈家这样的家世,沈大善人这样的人品,早几年自愿送女儿作小的就把铁门坎儿也踏破了。沈大善人只得对原配夫人说,我知道原是我家命中注定烟火稀薄,不怪你的,可总不能叫沈家断绝在我手上,你也不必埋怨,纵然新娶进两三房,或有子有女,也是你的儿子闺女,叫她们一声姨娘罢了。原配夫人虽然心中凄苦,无奈自己身犯七出之条不被赶回娘家就是丈夫可怜了,再者丈夫所说字字在理,何苦争一口闲气,便低头从命了。谁晓得二夫人进门儿才半年,原配夫人却又有动静了,九月怀胎生下了少爷沈原,把个沈大善人高兴得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可没几天,原配夫人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连沈大善人也没能医过来,熬不出一个月就两腿蹬直了。临死前几日哭哭啼啼地哀恳,说,咱们沈家也算百里内的大户,往后不能没有个当家管事儿的主母,我堂妹文琴自幼聪明灵俐,《列女传》都是熟读的,如今正是二八待嫁,你要是看得入眼,就娶来做填房吧。沈大善人七窍玲珑,哪里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她是怕自己走得早了,将来沈原受欺负。更何况自打夫人有孕,杨文琴就一直在沈府陪着,两人早相熟的,索性顺水推舟应下了。如此,一年丧满后,杨文琴顺利嫁入沈家。

可怜原配夫人盼儿子盼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到头来却成了别人的儿子,岂不是枉使心机闲计较,终为他人作嫁衣。

二夫人姓李名玉娇,娘家是有名的富贾,专做丝绸生意,北京城里都有店铺。单看李玉娇的人,倒不像出生商贾,说话轻声细气进退有度,全没有商人的厉害算计。全府上下,谁不说她最好侍候。只可惜进门后肚皮总不见圆。

沈大善人又等了六七年,还是只有一个儿子,难免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于是娶进第三房。三夫人是镇上丁屠户家的女儿,名叫月红。丁家银钱也略有些,加上丁月红是独女,人又长得神仙似的,所以虽是贱户,爹娘也不怠慢,从小儿学正经人家的小姐一样养着。这丁月红真真是个厉害角色。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娘家的杀气过来的,最会支使人,但有丁点儿不如意,便恨不能揭下你一层皮。偏偏又最会在沈大善人面前撒娇弄痴,倒落得别人千般不是,她一个人委屈得了不得。大家伙儿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她怕得胆颤心惊。进门第三年有喜,沈大善人满心以为又得一个孩儿,活该她恶极生悲,跌了一交生生摔没了一个成形男孩儿。从那儿后也再不见动静,为人总算乖觉了些。

四夫人珍晴新进门儿还不满一个月。沈家从来都是分两头置办药材。一头由大掌柜的负责,办的药材和别的药材铺没多大区别,另一头由沈大善人亲自去办,专办制长生汤的配药,绝不经外人手。上个月沈大善人又去置办药材,偶然跟友人同游温柔乡,碰上了花魁珍晴。见珍晴言谈举止颇不俗,细问才知她原也是书香门第里的小姐,火烧圆明园那年,和父母一起从北京逃难出来,不想半路走散才被赚入青楼。沈大善人半是倾心半是怜悯,便给她赎了身。和家人走散时她才六岁,记得的事情不多,只记得原来名字叫珍晴,如今既然脱了身便仍用以前的名字。

男人们在前厅吃酒取乐,女眷们就在内宅治宴。李玉娇丁月红前后脚到,沈原的媳妇儿柳静嘉也在,白煞煞着一张脸发呆,活像魂魄出窍。

李玉娇走去一握手,冰凉,惊道,莫不是病了吧?

柳静嘉也不答她。丫环只好代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早几天就这样了,少爷说少奶奶这是心忧神伤,可又不知道到底忧什么伤什么,今早醒来越发厉害。

李玉娇道,怎么不请老爷看看?

请了,可老爷忙,总不得空儿。

丁月红凑过来看了看,说,这光景不是跟刚怀上的时候又一样了么?还有坐月子那会儿也是,成天价木木呆呆的,该不是撞邪了吧?

李玉娇赶紧道,三妹不要关心则乱,咱们沈家世代悬壶,阴司里积了厚厚一本功德簿呢,哪里有邪可撞!我看,少奶奶这是略着了些凉,不妨事。说完,叫丫环扶柳静嘉回房歇着去,自己和丁月红照料着。

忙了半天,也不见杨文琴和珍晴来。

丁月红气咻咻地往椅上一靠,摇着帕子道,大的不来倒也罢了,小的也不来。瞥了眼李玉娇,故意叹了口气接着说,合着拿咱们中间两个寻开心呢。

其时李玉娇端了茶正徐徐吹凉,喝了两口又放下,似乎并没听见。

丁月红看看四周吵闹,向李玉娇歪过身子,用帕子半掩着嘴道,二姐,我真替你不值。进门儿你最早,年岁你也最长,大家都没一儿半女,凭什么她骑到你头上去了。

李玉娇笑道,三妹说笑了,少爷难道不是大奶奶的儿子?不等丁月红开口,拿起丁月红面前的茶盏塞进她手里笑劝道,这是今年的新茶,香得很,你坐着细细品味,我且去招呼客人。说罢,转身和他人说笑去了。

丁月红自觉没意思,灌了一大口茶,方有些解恨。

放下茶盏的功夫,一个小丫环匆匆跑过来回话,四奶奶来了。

丁月红正没处撒气,劈头骂道,跑什么跑,急得跟死了娘似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奶奶。

小丫环唬了一跳,委委屈屈地低头站到一旁。

那边珍晴带着贴身丫环雪霁刚好一脚踏进房里,把丁月红的话听得一字不落。雪霁十岁那年和父母逃荒走散,要不是珍晴赏她一碗饭吃早就饿死了,对珍晴的忠心自不必说。又是个直性子,听这话有辱慢珍晴的意思,便要回嘴,叫珍晴扯了一把才忍住,可面上终有不平。珍晴也不是怕丁月红,须知她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所虑的不过进门不久,不想太早撕破脸罢了。可心里还是气恼的。她虽陷在泥淖中多时,但从不曾忘自己也是清白书香出身,可恨卖入青楼时太年小,只知惜身不懂爱节,以为还能和父母相见,比及长大了,早在青楼中浸出一身的淫荡气味儿,纵然一头碰死也和贞节烈女沾不得边儿了,何苦陨了身子还遭人耻笑。然而到底是心强气傲的人,最听不得别人拿这个说她。

于是索性拿出十二分的风流,脸带桃花,步步生莲。

众人看得发痴,单单丁月红看得眼里喷火。

珍晴见了李玉娇,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儿二姐,见了丁月红,面上还是客气。三人次序坐好,旁的丫环立刻端茶的端茶,捧果子的捧果子。内中有一盘瓜子。小丫环正要放珍晴那一盘,雪霁眼捷手快地挡住道,这瓜子儿是新炒的么?

小丫环答道,是前些日子一并置办存着的。

雪霁便将盘儿推回去道,这瓜子儿,我们小姐可不吃。

小丫环有几分伶俐,陪笑道,姐姐唬我呢,都听说四奶奶素爱嗑瓜子儿的。

雪霁正色道,骗你做什么?我家小姐爱嗑瓜子儿也有讲究,只要新的不要陈的。陈的哪有新的香。你这盘都不知道几时的陈货了,虽则外面看着像新的,其实内里的香味儿早跑得七七八八。哪里能跟新的比呢?

小丫环只当她真说瓜子儿呢,笑道,姐姐既这么说,这就给奶奶们都换了。

丁月红气得脸上通红,怎奈雪霁没有一个字明指着她,只得硬忍下。

珍晴笑骂雪霁道,我又不是见不得陈的,你倒会扯出一堆话来。

一会儿,新瓜子换上来。珍晴斜靠椅背,一腿叠上另一腿,半露出尖削削的三寸金莲。绿罗裙,红绣鞋,正叫人想起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看珍晴嗑瓜子也别有趣味。白玉也似的手指就着捏起黑色的瓜子轻轻巧巧地翘成兰花状,两片红嫩嫩的嘴唇微启出几点贝齿,一声脆响,便见丁香欲露未露地轻轻一扫,白白的瓜子仁儿就进檀口了。

嗑了没几颗,又有小丫头报信儿,大奶奶来了。

众人忙恭敬地站好。

杨文琴被好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缓缓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只黑猫,毛皮油光发亮,两只眼珠子碧绿碧绿的,看得叫人发怵。这黑猫个头儿不小,蹲在地上时足有人的膝盖高,分明一只小老虎。要说杨文琴生得弱不禁风,性子也软弱得很,不知怎的竟然会养这么一个凶物,而且走到哪里都带着。

李玉娇三人向她问好,她温和地一一回好,便领着众人坐下了。

吃酒间,珍晴无意一瞥,正瞥上那黑猫。那黑猫竟也睁着绿幽幽的眼睛在看她。一人一猫视线碰个正着,黑猫忽然冲她打了个呵欠,尽露利齿血舌。那模样儿竟不像猫儿打呵欠,倒像虎狼血肉餍足后的惬意。

珍晴掌不住打了个寒颤。

吃完酒,众人撤了酒席,另简单置备了果品继续玩笑。珍晴多喝了几杯,头胀眼酸,实在吃不消吵闹,和众人再三告饶,才放她出来透一回气。

雪霁扶着珍晴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抬眼望见一个颇有些荒废的小院子,院里有一口水井,便跟珍晴说,小姐,那边没人,咱们去那儿歇歇吧。

珍晴半眯着眼睛一看,笑道,谁说没人,不是已经有一个先在那里歇着了么?

雪霁愕然地看看,仍是不见人。

珍晴点了点雪霁的脑门儿,指向院里道,不就在那儿……话尾生生断开。先前明明看见已有个女人坐在井沿歇息的,怎么一错眼就不见了。珍晴暗吃了一惊,酒略醒了一二分。

雪霁笑道,您啊,可真喝多了。

珍晴想想也是,便轻轻一笑,由着雪霁把自己扶进院子里。雪霁拿帕子铺在井沿上,才扶珍晴坐下。

珍晴倚在雪霁身上略闭了一会儿眼,只觉背上一阵阵发凉,后脖颈儿不时被寒气侵拂。心里渐渐有点慌恐,便问雪霁觉不觉得背后发冷。

雪霁不以为意道,水井多是这样的,因为打到极深的地下才有水,所以冬暖夏凉。如今正是六月心里,自然凉得厉害。

听雪霁这样说,珍晴心里舒缓了些,便大起胆子回头看向井里。这井深得很,黑黢黢的,看不到底,连水光也不见半点。看不多时,珍晴又怕起来。不敢再待下去,拉起雪霁匆匆回去众人那里。

一个下午,珍晴都心不在焉,脑里动不动就闪现出在小院子看到的女人。她的皮肤很白,白得甚至有点发灰,五官不很精致却也清秀,算得上美人。不知为什么,当女人的脸反复在脑里出现后,珍晴忽然觉得匆匆一瞥中看见的女人,是在对她笑的。

用完晚饭不久,杨文琴便先回房了。大奶奶一走,众人便如鸟兽散。

珍晴心里仍有女人的影子,不免留心那荒废小院子,谁知走了多时也没看见。

同行的李玉娇见她一路张望,便问,四妹看什么呢?

珍晴旋即笑道,后晌午出来,在一个小院子里歇息来着,明明记得并不多远的,怎么走了多时还看不见。

李玉娇温婉一笑,道,咱们家前前后后多少回廊庭院,就是我嫁进来二十年了,也还有不知晓的地方。四妹进府的日子浅,一时记差也不稀奇。

珍晴点点头,随口道,不过那院子很显眼,应该很好找才是。像是许久不经打扫,荒废得很,里面尚有一口井。

李玉娇脚步一滞,随即展笑复行。珍晴眼尖看个正着。

李玉娇面色不改地说,地方大了,难免有用不着的地方。些许小事情,不值得咱们上心,四妹就别惦念了吧。语气听来很随意。

珍晴却觉得话里的意思并不随意,不禁疑窦暗生。

回到房里,珍晴还在想荒废的小院子,一闪即过的女人,漆黑幽深的水井,以及李玉娇看似寻常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有理出个头绪,却又总觉得其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空扰得心神烦乱。

她不仅写得一手好字,也绝善丹青。便索性调墨弄彩,画了那女人的样貌出来。眉似小山,欲浓还淡,眼似清潭,说浅也深。一个清秀却也忧愁的女子。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这样一个深宅大院,总是叫人别样心动。

慢慢放下画笔,珍晴不知不觉看得入神,被雪霁连叫了数声才醒过神来。抬眼一看雪霁手里端着一碗淡黄色的汤水。说是淡黄,在灯下又略透着点儿红。

小姐,你想什么呢,丢了魂儿似的。雪霁微嗔着递过碗。

珍晴一面笑着说没什么,一面凑过去嗅了一回,忙掩住鼻子问,这是什么东西,一股怪味儿,难闻得紧。

雪霁一怔,回道,这是长生汤,送来的婆子说沈家的规矩,每个月初喝一回,小姐进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月初,所以才从这个月算起。

珍晴满脸厌恶道,什么劳什子的长生汤,我看是短命汤。这味儿熏得人恨不得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快拿走。说着伸手就推。

不是雪霁躲得快,一碗灵药就作贱到地上了。

雪霁知道珍晴不爱吃药的毛病又开始作怪了,埋怨道,瞧您说的,谁不知道沈家的长生汤是好东西。外面多少人捧着大把大把的银子也难买到一杯半盏。端到自己鼻子跟前儿嗅了嗅,接着道,不是挺好闻的药香么。您看,老爷和大奶奶二奶奶都比同年的人看起来年轻十好几岁,三奶奶更不必说了,明明三十出头的人了,往您旁边一站,就跟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妹似的。您啊,只当喝养颜汤好了。

可任凭她说出千万种的好处,珍晴只管捂住鼻子站得远远的,当真避洪水猛兽一样。只得作罢道,得,反正这会儿您也没生病,用不着硬逼着您吃。可也不能糟蹋了,合该便宜了我。

见雪霁真要喝,珍晴又道,你也不许喝。

小姐,您也太霸道了吧,自己不喝就算了,连我也不许喝,真倒了不成?

珍晴没商量地说,不许喝就是不许喝,趁早倒了。

雪霁没奈何只得要拿去倒掉,正巧去拿热水的老妈子回来了,忙不迭地赶进屋里道,姑娘快别糟蹋了。一边喊一边手忙脚乱地放下热水拉住雪霁,对珍晴笑道,四奶奶本来就是杨贵妃投的胎,自是不用这些东西将养,不如可怜了我老婆子吧!

雪霁回头看了看珍晴,珍晴微蹙了眉头挥了挥手绢儿道,给她吧。

老妈子大喜过望,忙双手端过,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珍晴却经不住一阵翻江倒海地要吐。

雪霁看她脸色当真不好,便打发老妈子道,也没什么事情了,你先下去歇着吧,顺便把这碗也送走。

老妈子心知这新来的四奶奶很有些心气,如今又正得沈大善人宠爱,便也不想触了她的霉头,忙陪了笑脸就要退下。才抬腿,一眼瞄见珍晴桌上放的那幅画。匆匆入目,看得不算仔细,但也有个大致轮廓。不觉咦了一声。

珍晴正在抚胸口,见状便问,怎么,这画有什么不妥?

老妈子慌忙收回视线连连陪笑,四奶奶折煞我了,我大字儿不识一个,更不要说看什么画了!只是……呵呵笑了两声,只是,这画上的人看起来似乎……有几分面熟。

哦?珍晴略一正色,心思已转了一回,想起李玉娇提起小院的遮遮掩掩,一时气盛便要问个究竟,但也不往笨里问,莞尔道,这人我也是随手画画,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也罢,你倒说说像谁?

老妈子应了一声,借一步上前仔细看。那眉眼,那神情,唤醒了一个深埋在她记忆里的人。渐渐的,脸色发白起来,出了一脑门的汗。

这……这……

珍晴显见她神色不对,越发觉得事有蹊跷。老妈子抖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下文。珍晴还耐得住,雪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哪里有那心性,大声道,你倒是快说啊!

老妈子吓得一跳,回头那一刻,看她们的眼神都不对了。一双半浊老目睁得眼眶都有些翻出,就像镶了一圈红红的血线在眼睛周围。

珍晴雪霁心里齐齐一凉。

老妈子瞪了一会儿,恍然回神,咽了一口唾沫想要掩饰自己的反应,但已经太迟。她挤出一点笑容,却偏偏比哭还难看,四奶奶……这女人,真是您随手画的?

珍晴已知道,不论那院子有没有事儿,这女人一定不简单了。心道,我且诈她一诈。便故作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既认得这个女人,我也不瞒你了,我这一阵子总梦见这个女人,她也不和我说话,只静静地和我面对面地站着,泪流满面。我本以为做梦而已,想不到真有这么个人,你就告诉我她是谁,让我跟她见个面儿,也好断了这莫名其妙的梦根。

雪霁悄悄看了她一眼,正见珍晴对她使眼色,立刻明白了过来,配合道,正是这话。大娘,我们小姐初来乍到,合府上下也没几个体己人,为这乱糟糟的梦都多少夜没睡好了,又不敢告诉别人,只能憋在心里。大娘是个热心肠的人,就帮帮我们小姐吧。

老妈子随她们一唱一和,只是有些呆呆地问,四奶奶,您说您梦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在哭的么?

不错。

老妈子又哆哆嗦嗦地问,她……她可是全身湿淋淋的?

珍晴顺着她的话,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老妈子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是雪霁一把搀住险些跌坐在地。

大娘,大娘,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冷成这样?

老妈子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一般,惨白了脸连连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珍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强迫她抓回一点清醒,语调都有些严厉了,那女人究竟是谁?

老妈子浑身一颤,慌忙摇手,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又一把反抓了珍晴道,四奶奶,你也别问了。说罢,用力挣开了珍晴,几乎是撞在了雪霁的身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雪霁一直跟到了屋外,心里纳闷着,又回到屋里,小姐,这老婆子怎么回事,先还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问得她疯疯颠颠了。

珍晴也一样想不通。

雪霁又问,这女人,您究竟什么时候见过?

珍晴看了她一眼,回道,就是今天下午,在那个小院子里。

雪霁很意外,她之前也以为珍晴看花了眼,但是现在看来,也许不是珍晴看花了眼,而是那个女人很神秘。她跟惯了珍晴,珍晴想什么一点就通,原来您先前魂不守舍半天就想那个院子呢?想了想接着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古怪。下午扶您去歇息的时候,那小院子明明几步就到的,怎么回头就找不着了。

珍晴心里一紧,握着雪霁的手道,我原以为是我喝醉记错了,可你并没有喝一滴酒,如今也这样说,可见我并没有记错。

而且再加上这个女人,就更古怪了。

珍晴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明天,你再去给我打听打听那个小院子是怎么回事儿。

雪霁点点头应道,明儿我一定问清了的。

无独有偶。

珍晴不肯喝长生汤,沈家还有一个人也不肯喝。

任凭沈原怎么哄,儿子沈慈只顾摇头晃脑地大哭,连一勺都喂不进去。看看儿子哭得小脸通红,两手乱舞,沈原只得作罢。然而沈慈还不罢休,兀自哭得撕心裂肺,连喘带噎。

柳静嘉歇了一下午,脸色还是不好,对儿子的哭闹置若罔闻。

沈原只得仍旧自己哄。一边心疼地拍着儿子的背,一边苦恼地道,这孩子,怎么一让他喝长生汤,就活像要他的命似的。

房里的丫环劝道,小少爷怕是不喜欢药味儿吧,再大一点就知道少爷是为他好了。

手忙脚乱了一气,沈慈总算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鼻尖也红通通的,时不时抽噎一下,甚是惹人怜爱。

沈原满怀初为人父的疼爱,把儿子抱到妻子身边道,静嘉,你看咱们儿子生得多好看?

柳静嘉半垂着眼睛,一动不动,不久竟落下一滴清泪。

沈原大吃一惊,连问几次怎么了,柳静嘉都是默默流泪。急了一阵,猛然想起缘由,于是皱眉责问屋里的丫环,是谁把小少爷扔出影卦的事情告诉少奶奶的?见几个丫环支支吾吾,便大怒道,少奶奶身上不舒服,我再三吩咐不许告诉,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沈原一向待下人甚为宽厚,难得发火。但是平时不发火的人一旦真动了气,却比那些性情本就暴躁的还要吓人。丫环们都吓得卟通一声齐齐跪到地上。

原来她们也不是存心,以为柳静嘉在房里已经睡着,便在外屋小声议论著,谁知柳静嘉并没有睡着,都听去了。

既是无心之过,沈原也不忍为难她们,训斥了几句就叫她们退下了。

沈原让柳静嘉倚在自己肩头,低声宽慰道,不过传说里的东西,你不要太上心了,况且只说吉凶未定,并不一定就是大凶。要实在担心,我明日不去铺上,陪你去宁国寺烧烧香拜拜佛,你看可好?

宁国寺香火鼎盛,都说那里的菩萨灵。沈原不光为儿子,也为妻子。柳静嘉时时犯这精神恍惚之症,吃多少药也不见好,怕是邪风侵身。

所幸柳静嘉终于有了反应,在他肩头轻点了点头。沈原这才舒了一口气,沉甸甸的心轻松了几分。

可沈原怎么也想不到,明日的进香非但没有为他的妻儿禳灾祈福,却给他自己打开了一条通往死亡的捷径。

第二天,沈原一早便去和父亲请安。

沈大善人习惯早起,连早饭都已用过,正坐在房里擦一只玉戒。看见沈原来,便道,你来得正好,也看看这玉戒。

沈原点头接在手里。玉戒质地细腻,一看便知是上等羊脂玉,雕工也好,戒面儿上的一只龙头虎睛利角,甚是威风凛凛。沈原连连赞好。

沈大善人说,这是咱们沈家的传家宝,原想待你接手家业后再传你,既然今日叫你碰上了,早传晚传也是一样。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不无惋惜地接着道,这戒指原本是一对的,一只龙,一只凤。龙传子孙,凤传媳妇。可那只凤戒在你死去的娘手上丢了,至今也没找到。如今就只好单把龙戒传你了。

沈原自小孝顺乖觉,忙劝慰道,好好儿一样东西总不会平空没了的,儿子以后一定留意,把凤戒再找回来。

沈大善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便问沈原还有什么事儿。听完沈原的话,点头允道,去进进香求个心安也好,你早上都不必去铺里了,下午再去。

沈原应了声,便回房去了。

夫妻二人各乘一顶小轿,带着一个丫环到了宁国寺。要说沈原以前也不经常拜佛。可柳静嘉是很信佛的,嫁进沈家后,夫妻恩爱,沈原便常陪柳静嘉礼佛。

时候尚早,来进香的人还不多,花子倒有十来个,或跪或坐,也有拄着根棍儿四处游荡的,逢人便少爷小姐乱叫一气。一见沈原夫妻来,一个个疾步赶来,严严实实围成一圈。不为别的,就因沈原夫妻都是心善的,每回进香碰见花子,总是挨个儿给钱,绝没一次给过脸色。

沈原抬眼一扫,又看见那个疯婆子,疯婆子一如往常跟在众花子的后面不挤也不抢,静静等他过来给钱,接了钱很周正地行礼道,谢谢少爷赏钱。

第一回时沈原吃了一惊,谁见了疯疯癫癫的女花子突然知礼识分起来谁都会吃惊。可看她其它时候行事又极昏聩颠倒,确是疯子无疑。久而久之,沈原对这疯婆子比别的花子多了几分恻隐之心,待别的花子散了总多给些。

散完钱,沈原扶柳静嘉一同进寺。沈原默祷完妻儿平安,见柳静嘉仍在闭目颂祷,只得也闭上眼睛陪着。如此三五次,寺里香客渐多,沈原恐怕人多不便只得开口催促。柳静嘉这才缓缓睁眼,脸上说不清的虔诚,对着佛祖再三拜过。

沈原看着妻子缺乏血色的侧脸,心中隐隐作痛。唉,她就是太多心事了,又不肯说,身子骨这才难好。

夫妻两人又添了不少香油钱,便带着丫环出寺。

方欲上轿,忽然听到一阵吵杂叫骂。沈原回头一看,却是那疯婆子在和一位锦衣老爷拉扯。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在争吵什么,只见疯婆子任凭旁人怎么打骂就是不放,似乎还在争夺什么。定睛一看,那位老爷也是相识的。

沈原少不得动了软心肠,便叫下人先侍候少奶奶等一会儿,自己迎上去劝解。

那位老爷被疯婆子搅扰得面皮涨红,对沈原无可奈何道,沈少爷见笑,我哪里会跟一个花子过意不去,况且又是个妇人,实在是她疯病发作,冲将上来便要夺我的戒指。

沈原细细看去,那人被疯婆子抓牢不放的手上确戴着一枚白玉戒指。令他吃惊的是,戒面上雕的居然是一只凤凰。

疯婆子一味和那人撕缠,反复嚷嚷道,大仙的戒指,快还我!

沈原听得一头雾水,好声好气地问疯婆子,你说这戒指是谁的?

疯婆子倒给沈原面子,暂时不跟那人使劲儿却还是不松手,煞有介事地说,当然是大仙的,谁要拿了大仙的戒指,就会不得好死。说到后来,眼里露出恐惧。

既然是大仙的,怎么不叫这位老爷还给大仙,却还给你呢?沈原顺着疯婆子继续问。

疯婆子不肯再答,又跟那人争闹起来。

那位老爷烦躁道,沈少爷,你跟一个疯子说什么话。这戒指明明是我花二十两银子定作好的,前几天刚戴上手。

沈原便知不是自家丢的那只凤戒。但看疯婆子又哭又嚎,闹得惨戚戚的,仿佛这戒指真与她性命攸关一般,心下老大不忍,索性向那人问价,欲买下送她算了。那位老爷也是个爽快人,坚持不受沈原的银子,自留下戒指走了。

疯婆子把玩着戒指转哭为笑,喜不自胜地向沈原行了礼,便疯疯傻傻地转身就走。沈原心道一个疯婆子要这玉戒指有何用,顿起了搜奇猎异的心思。便随手抓住一人,请代为传话让下人们先陪柳静嘉回府,自己紧赶两步追在疯婆子后。

疯婆子走得不快,东摇西晃,拐到宁国寺后一处偏僻所在。沈原小心翼翼藏在树后,见疯婆子先左右看看没人,遂奔到另一棵大树前又跪又拜,嘴里念念有词。须臾,用手刨挖起面前的土。沈原一面看一面猜想她到底在挖什么。不久,疯婆子突然停下手,愣了好一会儿,又突然笑起来道,不是大仙的,大仙的还在。于是一把扔掉玉戒,重新埋好土,没事儿人一样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沈原亲眼见疯婆子跑没了,才寻了块坏瓦也来挖。瓦片到底比手指管用得多,不多时便把疯婆子掩埋好的地方再次刨开。

一只白骨人手出现在沈原眼前。

其中一根细长尖削的指骨上套着又一只白玉凤戒。

珍晴自从嫁进沈家,整日无事,又不想与那几位奶奶多作纠缠,从早到晚都靠琴棋书画消磨。今日读的是李商隐的诗,正为锦瑟惘然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抬头一看,不是雪霁那疯丫头还能是谁。

珍晴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卷,看雪霁慌里慌张地跑到自己面前,笑骂道,什么事儿慌成这样,青天白日的见了那东西不成?

雪霁想来跑了不短的一段路,满脸通红地喘个不停。听了珍晴的一番调侃,非但没松懈下来,反而更添了几分惊慌。

珍晴看出不对,一边迟疑着问怎么了,一边把椅子让给她歇着。

雪霁眼神游移了一会儿,猛然捉住珍晴的手开口便道,小姐,真邪门儿了。

昨晚听了珍晴吩咐,雪霁今早便留心去打听小院子的事。雪霁知道大户人家的事情,越往上越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打点了些淡酒小食去和杂使的丫头婆子们套话儿。

刚听雪霁形容完那个小院子,婆子们就都变了脸色道,哎呀姑娘,你怎么把四奶奶搀到那里醒酒去了,那地方儿合府上下哪个不躲着走。

雪霁疑惑道,那地方儿怎么就去不得?

婆子们但笑不答。

雪霁把婆子们扫视一遭后,有意轻笑道,大娘们见我年小,进府的日子浅,故意串合起来唬我呢吧?

婆子们陪笑道,姑娘这样体恤我们,我们怎么敢拿话诓骗您!总归离那地方儿远些的好。

雪霁信口胡谄道,难道有甚不干净的东西么?

如果说起先婆子们还有几分故弄玄虚,此时都白着脸默然无语。有两个更是借故想脱身。雪霁方知其中定有隐情,忙拉住两人连连赔罪,抓了一把钱给为首的只道,请大娘们吃酒。

婆子们这才松动了,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姑娘,你说那院里有那东西,怎见得没有?那院里死过人。

这事儿也有十年了。那时候大奶奶房里新添了一个叫紫烟的丫头,生得可真水灵,可惜手脚不干净,几次三番偷东西。

其实大奶奶早知道房里丢的东西都到紫烟那里了,只不过大奶奶向来是个软心肠,指望她早晚晓得好歹便一直没点破。不承想,这丫头竟越发心贪,把大奶奶娘家陪嫁的宝贝也偷去了。大奶奶这才发起狠来,给了一顿好打,叫她来日回家去。

结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床上是没睡过的,东西也还在。

直找了七八日,有人闻见那院子里,哦,就是你扶四奶奶去歇息的那院子,传出一股恶臭,进院一闻,原来是从院子里的水井传出来的。忙找人下去一看,才知紫烟丫头早死在里面多时了。大抵是知道没脸见人了。

要我说,这丫头还是假正经。真知道要脸面,又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偷东西,是大奶奶才那样容得她,撞在三奶奶手里,头一回就打得遍体开花。

您说,谁能想那丫头这么着就寻死了。那院子也偏僻,要是换个地方儿,也不至于死了多久也没人知道。

姑娘,你是没亲眼看见,捞出来时真真烂得不成样子,原本顶标致的一张鹅蛋脸被水泡得发起来的馒头一样,那臭味儿直冲上天去。她家里人来,一看就哭得呼天抢天。真可怜呐,想将闺女抱进怀里,谁想身上的肉一抓便稀烂,碎豆腐一样掉下来,当场就厥了过去。

雪霁听得寒毛直竖,连肚里酸水都翻上来。

事情闷在心里太久,一旦有了一个决口,就会难以抑制。婆子们带着一种奇特的惊恐的兴奋,还在絮叨个不停。忽然走进来一个人,佝偻着背,发髻散乱,几乎挡住了整张脸。从发隙间透露出的皮肤也是乌漆麻黑,好像还有青灰色的胎记。这人一进来,众婆子便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眼神中又是嫌恶又是害怕。那人也不跟众人答腔,默默地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雪霁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人,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位大娘是谁?

一个老婆子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理那个怪人,大家都叫她丑婆婆。

丑婆婆?雪霁奇怪道,她没有名字的么?

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长成那种样子,光看一眼身上都瘆得慌。这里没人理她,不过她也从来不理别人,有事儿直接跟她说,她就跟个木头人似地照办。做事也拙得很,就是还算勤快。

既然做事也不行,怎么当初会用她的呢?

那人笑道,姑娘,你也不是第一天在沈府了,我们老爷少爷那可都是大善人了,乞丐什么都不做还白给钱呢。

雪霁便也强笑着点了点头,看她年纪也不小了,在府里做了不少年了吧?

嗯,我来的时候,好像就有这么个人了。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倒也不清楚。转身问旁边的人,唉,你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一连几个人都摇头不知。就好像丑婆婆是横空出世在沈家一样。

那人想了想又道,总有十几年了吧,我都有七八年了呢。

哦。雪霁忽然灵机一动,这么说紫烟的事,她也该知道了?

那人一愣,奇怪地笑了笑,怎么,姑娘该不会也想问问她吧?劝你别问,紫烟已经是个死那东西了,说着冲着丑婆婆的背影努了努嘴,那可是个活那东西,反正我是不敢惹她的。

雪霁看那丑婆婆机械的一举一动,不像个活人,倒像一个僵尸,忍不住脚底也寒气上涌。

有丑婆婆在,众人便也不来劲儿了,三三两两地散了。

雪霁勉强撑着又和婆子们客气了几句,便来回珍晴的话。

珍晴听罢,手脚冰凉。倒没把丑婆婆放在心上,只是对那走得甚早的丫环十分在意。雪霁见珍晴脸色难看,慌忙扶她坐下。

刹那间,小院子里女人灰白的脸闪电一般在眼前掠过,快得让珍晴无法看清她是否在笑。珍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景物又恢复了正常。她的头脑里不由得现出一个念头,反复盘旋:那个女人会是投井而死的那东西魂么?

珍晴咬了咬牙道,雪霁,去把那老妈子叫来。

雪霁抖了一抖,害怕道,小姐,这事儿咱们还是别管了吧!

珍晴抬头看了看雪霁,只道,快去!

雪霁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出去了。珍晴一个人在房里,大白天的都觉得有些冷。明知道是自己想得多了,无奈不是说能克制就能克制的。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雪霁回来,身后却并没有老妈子。

人呢?

小姐,那人已经走了。

走了?珍晴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是出去办事了么?

不是,是不干了。雪霁也有点不知所措,听跟她同房的人说,昨晚上压根儿就没过宿,慌里慌张收拾了东西就走了。

那不就等于跟她们说完了话,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珍晴心里想着,又惊又急道,她总不能自己说走就走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怎么也没人来跟我们小姐说一声,好歹也是我们这里用的人。谁知听她们说,沈府用人留人一向是归沈忠管的,老爷都不过问。更何况她们这些人本就是做些粗使活计,也不值得老爷奶奶们费心。

珍晴怔怔地坐了回去。为什么走得这么急?真的是自己惧怕了女那东西,还是有人逼她的?

一时之间她也无从论断了。

雪霁见她不说话,便也默默地陪在旁边。静了一会儿,珍晴忽然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雪霁慌忙跟上,还没问她要做什么,便已听到了答案。

走,咱们入府这些日子,也该去跟老管家打声招呼。

说来也巧,主仆二人才出屋子,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半老男人走进了院子。那人有些枯瘦,仔细看身量颇长,但总是习惯性地半躬着腰,因此看起来有些矮小。满院大大小小的丫环小厮见了他,都停了手上的活儿,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忠伯。

来人正是沈府几十年的老管家沈忠。

沈忠笑着对众人点了点头,不慢不快地迎到珍晴面前恭恭敬敬地垂手低头,四奶奶。

珍晴便也得体地微微一笑,我正要去找你,你就来了。转头吩咐雪霁,去给忠伯沏盏茶来。

沈忠慌忙道,不敢劳动雪霁姑娘。不知四奶奶有什么事吩咐?

珍晴依旧叫雪霁去沏茶,请了沈忠去屋里坐。沈忠执意不坐,只在下首站着。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今早起来看拿热水的老妈子换了一个人,觉得有些奇怪。原也是小事,只是我这人容易恋旧,之前那个好不容易有些熟了,这又换了一个生面孔,不太习惯。你看,能不能还用她?

沈忠笑道,老奴来也正为这事儿。昨天都多晚了,那老妈子忽然就挎了一个包袱疯疯癫癫地跑来见我。我说有什么事儿,明儿一早说也不迟的,她非要当时就说,说什么她年纪也大了,乡下的儿子刚生了小孙孙,不想干了,只想早点回去过平安日子。四奶奶,您说这是好事儿不是,我们沈府向来也不亏待下人,自然是肯放她的。我跟她说,等明天跟账房里结了你这个月的月钱,再支一个红包给你带上,今晚你就先去歇息吧。她却不依,宁可不要红包月钱,也要现在就走。我实在说她不过,就随便给了些钱,让她出府去了。这事儿该一早禀报您知道的,可是那时候太晚了,所以才拖到现在跟您说。四奶奶见谅。

珍晴看他不仅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礼数举止也叫人挑不出一根刺儿,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道,原来是得了孙子,怎么昨天在我面前一丝口风都没露呢?不然,我也好给份贺礼。

沈忠敷衍道,谁说不是呢!

珍晴看明白这话题是继续不下去了。倘若那老妈子真是被人逼走的,再纠缠不休,反而惹人警惕了。便也随意道,既然已经走了,便也罢了吧。

说话的工夫,雪霁端了茶上来。

沈忠到底没肯喝,也没再作逗留,先下去忙了。

珍晴一直看着他走得没影儿了,才慢慢收回视线。

虽然从踏入沈府的第一步起,她就知道这样的大家族一定门深似海,但也没有料到会深到如此地步。想起离开青楼的那一日,楼里的姐妹们哪个不是既羡慕又忌妒,都说她一脚离了虎狼地,飞身入了富贵乡,争先恐后地出来送她。只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楼上,隔着帘栊冷淡地看她。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她都有些忘了,只是听说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花魁,数不清的人争着要赎她。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人还是留了下来。她现在却觉得,有点回味过来那人望她的眼神了。

珍晴开始有点怀疑,跳出了青楼,做了沈家的四奶奶,究竟是脱离火坑,还是仅仅又换了一座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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