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战士用手捧住她的脸,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对着她的双眼:“盖特?黎楞丁到偶波?(你能听到我吗?)盖特?”[50]他的手是温暖的,水是冰冷的。她舔了舔嘴唇,她应该已经喝了些。还是好渴啊。
他跳了起来,更多枪声。他离开了,他回来了。“黎楞把你的隔壁胖到偶鹅肩旁桑木?(你能把你的胳膊放到我肩膀上吗?)”他抓住她的胳膊,可她抬不起胳膊,他们僵直着摔到了地上。地板是水泥的。
他冲回门口,丢出去了些东西。
他用双手把她架起来,好强壮的双臂啊。他跑起来。他们前面,一堵玻璃和钢铁的墙壁爆破开来。碎片撞到了她,但并没伤到她。
他们在飞翔,不,在下坠。他紧紧地抓住她,现在只用一只手。他伸手到背后,想要够到什么。
然后他们被往后拉了回去,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她飞了出去,从他的手臂里掉了出来,但他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荡来荡去,他在上面滑动,挂在一朵白云里垂下的一堆绳子下头。他抓不牢——她身上太湿了,她的衣服都是湿的。她在往下掉。
他用双脚夹住她,盘住她的背部和肋部。他的手把她的胳膊往上拽,最后他把两条腿都圈在她身上。她的脸现在冲着下面,所以她看到了他们。
人,枪,下面——大楼和码头上——全是的。更多的人纷纷从各栋大楼里跑出来,开始射击。上面传来哔哔声。大楼的底部爆炸了,弹片和士兵们的碎块被抛进停车场。
上面传来撕裂声,现在他们下落得比之前快些。那个男人摆动身躯,她觉得他们飞了出去,越过港湾往外飞去。
下面传来更多的声音——发动机启动的轰鸣,还有更多的枪响。他们扭来扭去,她看到下面一群小艇正在启动。上面传来快速的哔哔声。停车场里的一辆轿车眨眼间就不复存在,朝周围放出一圈几百英尺高的火和烟的高墙,吞噬了周围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枪声停了。
这样一来周围安静了,和平了。她看着最后的几缕阳光落在爪哇海上,随后黑夜降临。他们吊在这儿好一阵子,凯特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听到上面又传来一次撕裂声,然后他们笔直朝下,向黑色的大海坠落。凯特感到他在挣扎着,想要够到什么东西。圈住她的腿滑开了,最后完全松开了,她下坠得更快了,独自一人。她一边坠落,一边翻过身来,看到那个男人飘在她上头,飘远了。
落水时的巨大响声她听到了,但毫无感觉。水吞没了她,把她推下去,这会儿是拉下去了。水,冰冷的咸水在涌进她的嘴和她的鼻子,她无法呼吸,只能呛进水。灼痛。黑暗几乎笼罩了一切,只有水面上有一点儿微光,那是月光在亲吻大海。
现在她漂浮起来,胳膊在身体两边,睁着眼睛,等待着。
等待着。她努力不再吸进更多的水。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只有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灼痛着她的肺。
一次闪光,一个燃烧棒掉了下来,离她太远了。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上游动,好像是只小虫,太远了。又一次闪光,近些了,但还是太远。那个生物把它的头部埋进水下,游动,然后回到上面呼吸空气。第三次闪光,那个影子潜了下来,朝着她。它抓住了她,拖着她,激烈地蹬着水,往水面游去。他们永远也到不了吧。她又呛了一口水,没办法,需要空气。水涌进她的身体,就像是冰冷的水泥被灌进她的嘴里。水还在用力把她往下拖,不让她上升。月亮就在那儿了,然后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消失在黑暗中[51]。
现在她感到了空气、风,还有雨滴,听到了周围的哗哗声。哗哗声一直持续着,那只胳膊搂住了她,让她直起来,头部露出水面。
旁边有很大的响动,是一艘大船,上面开着灯。它会撞到他们的。它笔直朝他们开过来了。她看到救了她的人摇手示意,然后把她拖出船的航路。
另外一个男人,伸手拉她上去,然后她仰面躺着了。救她的人在她上面,按着她的胸部,捏住她的鼻子,然后……他吻了她。他呼出的气体炽热,它充满了她的嘴,接着冲进她的肺部。她开始在抗拒,但随后回吻了他。她很久没有和人亲吻了。她竭力想要抬起自己的手臂,可没能抬起来。她又试了一次,这次成功了。她伸出双手,想要抱住他。他推开了她的手,把它们按下去。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随后她感到胸口要炸裂了。他把她翻过来,水从她的口鼻涌出。水一直在流,伴着咳嗽和呕吐。她的胃部一阵阵痉挛,她拼命呼吸,大口吸进空气。
他抱着她,直到她的呼吸平缓下来。每次呼吸都让她感到灼痛,她的肺还是吸不满气,每次呼吸都很浅。
“腾!腾!(灯!灯!)”他对另外一个人大声喊道。他用一只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个砍切的动作。什么也没发生。
他站起来,大步走开。一秒钟之后,灯光熄灭了,他们开得更快了。雨水抽打在凯特脸上,但她只能躺在那儿,动弹不得。
他又把她扶了起来,就像他把她从那个高高的塔楼里带出去的时候。他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把她放下,让她躺在一张小床上。
她听到些声音,看到他指着一个人,“阿尔托,停,停!”他又指了指。然后他来到她身边,用他强壮的双臂抬起她。他们下了船,再次踏上陆地。他们沿着一片海滩走着,前方是一个荒废的小镇,仿佛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轰炸过似的。他们走进了某间农舍,点亮了灯。她太累了,再多维持一秒钟的清醒都做不到了。他把她放到一张铺满鲜花的床上——不对,是一床印着鲜花图案的棉被。她闭上眼睛,几乎要睡着了。但她感到他碰到了她的脚,把她湿透了的裤子扒了下去。她笑了。他把手朝她的衬衫伸过来。惶恐。他会看到的——那伤疤。他的手抓住了衬衫,但她抓住了他的手,奋力保住身上的衬衫。
“盖特,黎必输哟穿上干衣乎。(凯特,你必须要穿上干衣服。)”
“不。”她摇头,侧过身躯。
“黎必输(你必须)……”
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他拉扯着衬衫。
“请不要,”她嘟囔着,“不要……”
然后他松开了她,压在床上的重量减轻了,他离开了。
发动机启动了,是台小型的。温暖的空气在她四周,在她上面。她扭过身子,暖气温暖了她的肚子,她的头发。她全身都暖和起来。
CHAPTER 38
印度尼西亚雅加达
伊麻里雅加达总部
科尔肚子朝下趴着,等待着。拆弹员们还在摆弄着他的外套,他已经这么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他要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扭动身子,不让自己尿出来,不让自己发出尖叫。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一次又一次: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他真不该接受这份工作的,钱再多也不该。他们已经快攒够钱开一家捷飞络[52]汽修店了——总共要25万美元,他们已经有15万美元了。加上和马丁的连续两年雇用合同里给的钱,他们的钱就够了。可他还想要有“额外的一点儿”积蓄——只是为了预防万一生意在最初一两年不好。伊麻里的雇主说过,“你在那边主要是秀一下,让我们的主顾感到安全。如你所愿,我们会把你分配到一个高风险的国家,当然不会是中东,也不会是南美。欧洲需要资历,东南亚一直很平静。你会爱上雅加达的气候的。”现在,别的某个伊麻里雇员会去敲开他妻子的房门:“女士,你的丈夫在一次吉百利奶油彩蛋事故中不幸遇难。我们对此表示最深切的哀悼。什么?噢,不,女士,绝不会的。这儿是他的奶油蛋遗骸。”科尔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几近癫狂。他快失去理智了。
“坚持住,科尔。我们就快搞定了。”拆弹员在厚厚的曲面防爆盾后面说。这人戴着个笨重的头盔,从防爆盾顶部的狭长玻璃小窗里往外窥视着。他伸出的胳膊套在两个银色的风琴褶式金属臂套里,看起来像是20世纪60年代的电视连续剧《星际旅行》里的机器人身上的手臂。
拆弹员小心地切断科尔外套上的系带。他把外套略微提起来些,躬身靠近防爆盾上的玻璃小缝,好看得更清楚些。
科尔已经湿透了的脸上到处都冒出了更多的汗珠。
“这不是诱杀陷阱,”拆弹员说。他一英寸一英寸地把外套剥开,“让我们看看到底碰到了什么。”
科尔听到那人猛地一下抽开外套,把它抛出去的时候,吓得几乎跳了起来。那儿有个定时器?一个备用起爆器?他感到那人的手在他的脊梁上迅速操作着。然后他感到那双手套一下子软掉了。他听到拆弹员小心地把防爆盾移开的时候发出的金属之间摩擦的尖锐响声。那人开始赤手操作了。
科尔感到拆弹员把炸弹从他的脊梁上移开了。
“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科尔。”
科尔转过身,屏住呼吸。
拆弹员轻蔑地看着他,“拿好你的炸弹,科尔。现在开始要当心了啊,你可能会对涤纶过敏呢。”他递给科尔一件卷起来的T恤衫。
科尔真不能相信会是这样。他十分尴尬,但更多的是感到轻松。
科尔打开这件T恤衫。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大大地写着:“嘭!”下头有一行小些的印刷体:“抱歉……”
CHAPTER 39
印度尼西亚雅加达
巴达维亚船坞
哈尔托用胳膊搂住他妻子,把他的儿子和女儿拢在身边。他们站在码头的木制船坞上,昨天哈尔托照那个军人的要求把船停在了这儿。他们四个盯着那台机器,全都一言不发。它闪闪发亮。对哈尔托来说,这看起来还是有如一场美梦。他的幺儿出生以后,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如这艘船美丽。
“这是我们的。”他说。
“哈尔托,你怎么弄到的?”
“那个军队的人,他把这艘船给我了。”
他的妻子伸出一只手抚摸着船体,也许是在确定这是不是真的,“这拿来打鱼简直是好过头了。”
这艘船是一艘微型游艇。长60英尺,能在爪哇岛附近的小岛间来回航行。它甲板上最多可以站30个人,甲板下有主客房、左客房,还有尾客房,最多能睡8个人。上甲板和驾驶桥楼上能提供好得让人屏息的视野。
“我们不会开它去打鱼的,”哈尔托说,“我们要带别的人去钓鱼。那些住在这儿的外国人和游客,他们会为这个出大价钱的——去深海钓鱼。还可以去做其他的:潜水,游览小岛风光。”
他的妻子从哈尔托看向小船,又从小船看向哈尔托,仿佛要努力估量这是否行得通,或者是估量这会给自己增加多少工作。“你终于要去学英语了吗,哈尔托?”
“我不学不行了,海里的鱼不够养活雅加达所有的渔民了。未来在娱乐业。”
【中部 时间的绣帷 A TAPESTRY OF TIME】
CHAPTER 40
爪哇某处海滨
头疼,动一动就疼,凯特醒来时就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头疼过。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咽了几口口水。睁开眼睛也疼,怪阳光太刺眼了。她转过身,躲开窗户。这陌生的窗户,陌生的床。她在哪儿?
凯特撑起身体,她每移动一下,疼痛就漫过全身。她感到浑身肌肉酸痛,又不像是锻炼过后的那种酸痛——好像有人拿木头勺子一点点地砸遍了她全身[53]。她觉得恶心,疼得厉害。我到底怎么了?
她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这像是某栋小别墅或是海滨度假村里的房间。房间很小,有一张双人床,还有一些简单的手工木制家具。她从窗户往外看,看到一条宽敞的门廊,门廊通到海边的一片沙滩。不是你在度假胜地看到的那种干净的、经过精心维护过的沙滩,而是你可能会在某个真正的无人岛上看到的那样——一片粗糙、未经处理过的天然海滩。上面散落着一些叶子、树干、热带植物,还有杂七杂八躺着的不少被昨晚的暴雨或者海潮冲上来的死鱼。
凯特掀开被单,慢慢爬下床。一种新的感觉侵袭而来:反胃。她等了一会儿,指望这种感觉很快会过去,结果却是越来越严重,她感觉喉咙里的液体直往上涌。
凯特冲向浴室,她跪倒在地上,刚好赶上。她冲着马桶狂呕,吐了一次,两次,又一次。她本就饱受摧残的身体,每次抽搐就被又一阵疼痛袭击。昏眩的感觉减弱些以后,她拖着膝盖转过身来,靠着马桶坐下,一只胳膊搁在马桶座上,把手捂在额头。
“至少接下来,你不会一路走一路丢人啦。”
她抬头看去,是那个车里的男人,那个战士,大卫。
“你这是?我们在哪儿——”
“我们等会儿再说,先喝了这个。”
“不要,我会全都吐出来的。”
他冲她弯下腰,把一杯橙色的调制饮品送到她嘴边:“试试吧。”
他扶着凯特的后脑勺,她还没来得及再次拒绝,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喝了。这东西喝起来甜甜的,滋润着她刺痛的喉咙。凯特把饮料一饮而尽,然后男人扶着她站了起来。
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她必须要拿到什么东西。她的脑子还是一片混乱。
男人把她扶到了床边,可她停了下来,“等等,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们回头再做。你必须休息。”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凯特小心地放到了床上。她觉得好困,仿佛吃了安眠药似的。那杯甜橙味的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