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孤旅:黄万里九十年人生沧桑》,赵诚著,24.6万字,实为一部《黄万里传》。多年前曾出版过,经作者修订,陕西人民出版社最近出了全新修订版。两个版本我都看过。应当说此番的修订,内容有增加,装帧有改进,是一个更好的本子。
读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传主黄万里先生,不光是一个饱学之士、忠贞之士,还是一个几乎任何时候都衣饰整洁的儒雅之士。几十年间,虽屡经挫折,但风仪不减,只要有可能,总是西装革履,示人以端庄干练的形象。
究其原委,主要是他年轻时所受的教养。出身名门,幼承庭训,留美多年,风气习染。1911年出生,其父黄炎培,清末举人,著名社会教育家。1934年赴美留学,先获康奈尔大学土木工程学硕士,继获伊利诺大学水利工程学博士。
再就是,他担负重责,持身严正。1937初回国,历任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技正、成都水利局工程师、甘肃水利局局长,一直独力主持水利工程与水文勘探。1949年赴沈阳,任东北水利总局顾问。
意志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1950年其任唐山交通大学水利系教授,1953年院系调整后,任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直到2001年去世。自1957年起,霉运开始。因反对上三门峡水库工程,被打为“右派”,直到1980年才获得“改正”。二十多年间,尤其是“文革”中,曾扫厕所数年,下放江西鲤鱼洲劳动一年多,接着又下放三门峡坝区劳动多年,直到“四人帮”垮台才回到北京。若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精神稍一松懈,早就自暴自弃得过且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衣着风仪?
我做了个统计,全书有关黄本人衣着的图片三十三帧,有关黄本人衣着的文字五处,另有两处文字,虽未提及衣着,但可推见。试作研析。
三十三帧图片中,摄于新中国成立前者十帧。除了一张是周岁照,头戴绒帽,身穿花衣,一张是少年照,白色中装,领口紧系,其余八帧,均为西装且打领带。1937年回国与家人的合影,为全身,能看出身穿浅色西装,脚登白色皮鞋。
当注意的是,1940年在四川三台县水利工程的庆典仪式上,背后是乡民,近景多人中,独有黄万里,一身深色西装,白衬衣,浅色领结。再就是,1948年在甘肃水利局长任上,为职工讲课,仍是西装。
新中国成立后的二十三帧照片,可分为“文革”前、“文革”中、“文革”后三个时期。
“文革”前五帧。分别为第60页,新中国成立初在唐山交大任教时与同事学生的合影,时为冬季,穿中山装棉衣;第76页,1957年夏打成“右派”前与家人合影,西装上衣,大翻领衬衣;第98页,1957年10月刚打成“右派”后与妻子在自家庭院合影,开襟毛衣,翻领衬衣;第209页,1963年夏带长子黄观鸿探望父亲黄炎培,祖孙三人合影,白色衬衣;第132页,1965年夏小女儿参加高考,学业优异却受到父亲连累未被录取,在家中与妻子女儿坐在一起的合影,不太清,似毛衣。这当然是因为时代变了,不宜穿西装了。纵然如此,也不是一下子就变了,全都变了。
不是一下子变了,是说新中国成立初期两三年,在唐山交大,还是穿西装的。他的学生,后来成了著名水利学家的王三一教授,在回忆文章里说:“初见黄先生时,他西装革履,留着日本式的小胡子,喜欢跳舞,翩翩起舞时,神态十分潇洒。”
不是全都变了,是说遇到特殊场合,该穿还是要穿的。调到清华大学后,直到“反右”前,黄一直是水利系工会的副主席和清华教授俱乐部的主任,组织舞会是他的职责,跳舞是他的爱好。有那么一段时间,年轻漂亮的女助教李亚莉,几乎成了他的专职舞伴。据李亚莉回忆说:“黄先生特别爱跳舞,但他没有舞伴,因为黄师母不爱跳。所以,他常常带我和黄师母两个人去,我就成了他的舞伴。”这样的场合,必是西装革履无疑。
“文革”中三帧。一为第140页,似乎坐在自己家里,怀抱两个小孙女,面容肃穆,穿对襟中式棉衣。一为第147页,从江西鲤鱼洲回到北京后,1972年春与在京的姐姐弟弟合影,面容沉静,中式棉衣。一为第149页,1972年春从三门峡水库工地回京探亲时,独自摄于中山公园,头发灰白,面容苍老,身穿厚厚的中山装棉衣,或许是中山装外套,内衬棉衣。
有一段文字,可以想见他在三门峡下放劳动时的穿衣状况,其时工资冻结,每月只发二十元生活费,工作是打扫厕所。据同事沈英回忆:“黄先生心胸开阔,豁达乐观。一个大专家被贬到三门峡打扫卫生,用砖垒厕所……我记得有时黄先生随清华的人去开会,当地人并不知道黄先生的身份,有一次把他也请上了主席台。回来后黄先生又挨批了一通。对这些无端磨难和凌辱,黄先生都泰然处之。他看得很透,知道是怎么回事。每天打扫完厕所后,就在楼道里练太极拳。”这个故事的吊诡之处是,已沦为政治与经济双重贱民的黄先生,仍然衣着整洁而气宇轩昂,以致不明内情的当地干部,把他当成了清华水利系三门峡基地的负责人之一。
还有一段文字,也可以看出黄当年的“形态”与心态。据同事任裕民回忆:“20世纪70年代我在三门峡水利系基地泥沙组。黄先生在这里劳动。他的生活习惯与其他人有点不一样。马路对面有卖小吃的,一般的教授都不买,黄先生不这样,买了之后,就大模大样地吃起来……当时他是大右派,动不动就把他拉出来批一下。一次,把他叫到车间工人那儿去批斗。工人叫他低头,他就低头,他无所谓。‘你叫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文革”结束到去世前共十五帧。黄先生是右派,对他来说,“文革”结束,还不是苦难的结束,真正的结束,应当是1980年“右派改正”之后。
这十五帧照片中,穿西装者六。其余均为中装、毛衣、医院病号服,还有一帧为背心,系在家中与侄辈的合影。这一时段,取中间值,按1991年计,黄先生已是八十岁的老人,多次住院动手术,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英雄气概。但是,只要外出讲学,或是正式场合,甚至在家中照相,仍是西装笔挺,一点也不含糊。
这六张西装照,分别是:第187页,1987年赴美国讲学,在旧金山金门大桥边留影;第178页,1988年在浙江大学讲《连续介体力学能量消散率定律》;第218页,1988年与夫人在颐和园留影,外穿风衣,扎腰带;第220页,1997年与夫人钻石婚合影,深色西装,白衬衣,扎领结;第196页,晚年在家中的留影,深色西装,白色衬衣,深色领带;第239页,1998年重返讲台,白色西装,深色领结。这年黄先生已八十七岁,身患癌症且动过大手术,身体很是虚弱,然而,长江特大洪水过后,心里非常不安,觉得有必要把他多年治水的心得与理论,给同学们讲一讲,便主动申请上了讲台。
这件事还要多说几句。按说,像黄先生这样的留美博士、资深教授,在清华早就应当是博导、终身教授,要给研究生上个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事实上不可能。他只是个普通教授,连带研究生的资格也没有。不是他没有,是校方没给他,也不对,应当说是他自己主动放弃了这个资格。
20世纪80年代,黄先生曾带过两个硕士研究生。但紧接着,清华大学出台一个政策,凡担任博导者,必须本人申请,系里和学校批准方能担任。水利系和学校领导都认为黄有这个资格,但是黄先生拒绝申请。他说:“写申请,多此一举,有资格的人,也就是能带博士的人,还要写申请吗?不够资格的人才写申请,我够资格为什么写申请?”本人拒绝写申请,领导无法批准,也就失去了带博士生的机会。只能按普通教授对待,到年龄就退休,连硕士研究生也不能带了。当年这样做的,不光黄先生一人,据书中说,还有两个公认有博导资格的人也因此而未能担任博导。
不是博导,早就退休了,要上讲台,当然要给系里写申请了。
好在这次水利系领导同意了黄先生讲学的请求。为了表示对教师职业的敬重,他特地穿了一套整洁的白色西装上讲台。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授课。
服装,在黄万里身上,某种时候是身份的标志,更多的时候,体现的是一种品质,一种精神的境界。
2012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