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中国,势必要关心苏联。前者以后者为殷鉴,后者为前者之参照。这里,我只谈电影,只谈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1932—1986)。
一、解冻:作协书记自杀
三十岁以前,命运之神对塔尔科夫斯基相当关照,虽然父母离异,战火连天,缺吃少穿,母亲还是把他送进了艺术学校让他学音乐和美术。一直到成年,母亲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对于他来说仍旧是个谜。在东方大学,他接触了一些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母亲采取果断措施,把他送到地质队,经过上千公里的科学考察,他从一个准问题青年变成了一个懂事上进的小伙子。这样的教育和经历对他学电影大有益处,不过报考电影学院多少沾了他父亲的光——他的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优秀的翻译家,他的父亲有一个朋友在莫斯科电影学院当教师。在这位父亲的推荐下,塔尔科夫斯基顺利考取电影学院,投到名教授罗姆门下。
那是1956年。
就在这一年的5月13日,《青年近卫军》的作者用手枪击穿了自己的脑袋。官方传媒口径一致:苏联著名作家,苏联作协总书记法捷耶夫同志因病去世。这个消息震惊了苏联文坛,好事者猜测,法捷耶夫的自杀与肖洛霍夫在二十大上的发言有关。其实,肖洛霍夫对法捷耶夫的批评根本没说到点子上:“在过去的十五年中,他无论作为总书记,还是作为作家,什么也没有干。”[1]十五年来,法捷耶夫不是什么也没干,而是干的太多了——二十大公布的文件证明,他曾追随斯大林,对知识分子进行大规模的清洗,使无数忠于苏维埃的知识分子倒在枪口下,病死在大狱里,苟存于集中营内。他曾紧跟苏维埃的伟大缔造者起草过无数份文件,发出过无数个指示,千方百计地限制作家们的思想,封杀、批判他们的作品。当这些或死或活的人们一批接着一批地平反昭雪,当这些“毒草”成了重放的鲜花而大批印刷的时候,这位当年的清洗者除了把自己的肉体从世上清洗掉,别无选择。
年轻的塔尔科夫斯基对政治既没兴趣也不关心。他没想到,法捷耶夫的自杀象征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没有这个解冻的时代,就不会有五十年代导演的成就,不会有莫斯科电影学院的云蒸霞蔚、虎跃龙腾。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塔尔科夫斯基生逢其时,在学院里,上有恩师,下有同志,真是如鱼得水。他的老师罗姆是著名编导,《普通***》享誉内外;罗姆又是杰出的教育家,人老心红,一身数任,既是专业上的教师,又是为电影艺术冲锋陷阵的骑士,还时不时地充当新观念的“接生婆”。讲台上,他毫无保留地教学生;讲台下,他常常为这些穷小子慷慨解囊。在电影厂,他为这些新生力量撑腰;在电影委员会,他替他们的作品据理力争。
在塔尔科夫斯基入学前,罗姆的帐下已经聚集了一批学院派精英,这些新秀们吃过苦、打过仗、经历过生死场,阅历丰富而心智深广。虽然他们对恩师的教诲并非言听计从,对他的无私奉献也并不总是涌泉相报,但是这些雄心勃勃的家伙们在艺术上却像恩师一样执着。他们一面学习,一面创作,倾注全力用摄影机吐露真情,挖掘人性。新思想、新方法、新作品汩汩而出。《一个人的诞生》《不称心的女婿》《土地和人民》《蹦来蹦去的人》《狂欢节之夜》《第四十一个》等影片让人耳目一新,《雁南飞》更是轰动了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世界影坛。米哈依尔·卡拉托佐夫、瓦西里·奥尔登斯基、C·萨姆桑诺夫、斯·罗斯托茨基、艾·梁赞诺夫、格·丘赫莱依、钦·阿布拉捷、胡奇耶夫等导演成了六十年代苏联电影的中流砥柱,《雁南飞》开辟的“新现实主义”挣脱了斯大林时代的文艺教条,摄影机不再是“把关人”的眼睛,日常生活不再成为禁区,纪念碑式的宏大叙事不再是唯一的表现手法。
二、乍暖还寒:《伊凡的童年》
使这一切成为现实的不是艺术家的才华,不是罗姆先生的侠义,不是电影委员会的好心,归根到底是苏联的政治空气——赫鲁晓夫,在国际会议上用皮鞋敲桌子的鲁汉子,从二十大开始的“非斯大林化”为这些导演的成名、成家铺平了道路。塔尔科夫斯基躬逢其盛,中年导演的成就让他大开眼界,伯格曼、费里尼、布莱松、黑泽明的影片让他着迷,他兼收并蓄,甚至是囫囵吞枣地吸收着国内外的养料,那劲头让人想起“文革”结束后的中国大学生,想起了第五代导演在朱辛庄的峥嵘岁月。塔尔科夫斯基的辛苦没有白费,他的毕业作,七部半中的所谓半部电影——《压路机与小提琴》,思想清新,叙事流畅,风格隽永,大获好评。
1960年,塔尔科夫斯基毕业,赫鲁晓夫正在准备进行第二次文艺解冻,勃列日涅夫升任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在河水重新冰封之前,苏联人还有三年的时间,这三年足够塔尔科夫斯基拍出一部震惊世界的电影。天降大任于斯人,莫斯科电影厂批准他接手《伊凡的童年》。
《伊凡的童年》当时已拍了一半,钱没少花,劲没少费,胶片没少用,得到的却只是平庸——小侦察兵伊凡遇难呈祥,残酷的卫国战争成了快乐的军事游戏。在罗姆的鼎力推荐下,塔尔科夫斯基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他重写剧本,重找演员,重选外景,平均每天以40.7米的进度向前推进。五个月后电影完成,不但为电影厂节省了24000卢布,并且创造了发行上的奇迹——卖出了1500个拷贝。如果只做到这一点,还算不了什么,更令人惊服的是,它在众多表现战争对人的毁灭性打击的影片中,独辟蹊径,以简朴而又富有诗意的电影语言,表现了战争对儿童心理的摧残。
塔尔科夫斯基拍完《伊凡的童年》的前两周,斯大林的遗体从列宁墓中移出,重新埋葬在克里姆林宫墙边的一个普通公墓里。这是苏共二十二大(1961年10月17日)的重大举措之一,与此同时,赫鲁晓夫还开除了莫洛托夫等人的党籍,宣布苏联将从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发展成为全民国家。为了表示中共的严正立场,周恩来率领代表团给斯大林墓献上了花圈,两天后即打道回国。而普通苏联人,尤其是文化界,为之欢欣鼓舞——新的举措带来了第二轮文化解冻——索尔仁尼琴的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获准发表。
这一轮文化解冻对塔尔科夫斯基走向世界肯定大有帮助。借着苏共二十二大的东风,《伊凡的童年》为“全民国家”赢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誉——1962年8月,在第23届威尼斯电影节上,此片轰动了西方舆论,一举夺得圣马克金狮大奖。塔尔科夫斯基戴上了“银幕诗人”的桂冠,《伊凡的童年》成了“作者电影”的经典。这一年,塔尔科夫斯基才三十岁。
解冻之后的天气乍暖还寒,苏联政府可以为作家平反昭雪,但绝不允许西方跟着起哄。这个来自西方的“金狮子”引起了左派们的极大反感和高度警惕——报纸上对此轻描淡写,主管把塔尔科夫斯基视作向西方献媚的资产阶级代言人。1994年,推荐塔尔科夫斯基报考电影学院的Р·尤列涅夫教授出版了《那个男孩是安德烈》一书。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我收到一个请柬,确切地说是通知参加国家电影委员会知识分子创作会议。我去了,遇到了不少熟人,大家都提心吊胆,莫名其妙——为什么把我们召集起来?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书记走上庄严的橡木讲台,要传达国家电影委员会的旨意,他显得特别自信自己在同志们面前的权威。他用恼怒的眼光扫了我们一遍,开始粗暴地痛斥在西方腐朽的、反人民的唯美主义面前卑躬屈膝,迎合资产阶级口味,轻视苏联人民健康观点的文艺作品。这个情绪、这些术语让人联想起1949年与世界主义做斗争时期的不快记忆。经过了近三十年听到这些话,还是不怎么舒服。而这位领导同志根据自己的哲学转向了具体的目标,开始痛斥《伊凡的童年》搞神秘主义、玩弄把戏甚至中伤卫国战争。我担惊受怕地仔细听着——怎么可以这样地仇视艺术!好容易等到这些咒语结束,我直奔出大厅,难道又要开始搞什么了?我只想赶紧躲回家去,没想到正好碰到失色的米哈依尔·伊里奇·罗姆。他对我说:“你去哪?等一等!塔尔科夫斯基要发言。”
从橡木讲台前望过去,安德烈显得特别年轻,削瘦和无助。他开始十分平静的讲话,非常有礼地显出自己做人的尊严。只是不时神经质地抽动一下精细的脖子。
他说,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影片完美无缺,如果他现在再拍,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可能会好一些。但在电影中不可能改变的是那些对祖国深深的热爱,对牺牲战士的怀念,并对人类美好精神世界的深信不疑。不管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及怎么评价这部影片,谁都不会使我对影片所表现的思想的纯洁性发生动摇。
他说完走开了,忽然又转回讲台,补充道:“不是我把影片寄到威尼斯去的,我甚至不知道它被送到哪里。威尼斯我从来没有去过,没有向什么人请求过什么,甚至这个金狮我都没见过……”听不清领导对他吼了些什么,掌声淹没了它。大厅里有一多半的人长时间地鼓掌。塔尔科夫斯基在靠边的位子坐下,我看见他双手抖得厉害。(《导师》)
三、停滞时代:痛苦的《安德烈·鲁勃廖夫》
这是一个不祥的开头,它预示着西方的荣誉带来的不是好运,而是无穷无尽的刁难,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塔尔科夫斯基拍了六部电影,每一部都是杰作,每一部都遭到了官方的指责。或被禁映,或遭批判,或被束之高阁。
最早的挫折来自于《安德烈·鲁勃廖夫》,这是塔尔科夫斯基第一次自己创作的剧本。这是一部描写十五世纪圣像画家的人生传记片,背景是俄罗斯间的战争和鞑靼人的入侵。把这段历史搬上银幕的想法早就在他的心里酝酿着,在开拍《伊凡的童年》之前,他就向电影委员会递交了申请,一年后(1962年)签了协议。又一年(1963年12月18日)电影文学剧本审查通过,再一年(1964年9月9日)开拍。
塔尔科夫斯基是个工作狂,干起活来不要命。在选马的时候,他从一匹烈马背上摔下来,浑身是血,脸色惨白,像死人一样。换上别的人早就到医院躺着去了,而这位拼命三朗居然带着纱布,裹着被单,拍片不止。因为胶片不够,他不得不白天拍戏,晚上删减剧本。夜深人静,他和两个同事反锁房门,拒绝一切干扰,绞尽脑汁,摆出各种方案,稍不合适,即推翻重来。大清早,他又精力充沛地来到现场。他的忘我感化了所有的人。经过一年多的苦战,1965年11月终于封镜,翌年8月完成后期,年底试映。试映前,他的同事就提醒他,这部片子恐怕不会顺利,毫无政治意识的塔尔科夫斯基不以为然。没想到,结果比不顺利还要糟。许多年以后,这位同事回忆道:
开始在电影委员会上,大家还祝贺塔尔科夫斯基的成绩,但没过几天,就听不到了——不知哪一位‘别墅’里的人看了这个电影,他不喜欢。于是对电影的讨伐就没完没了地开始了——影片看不懂,就是说里面暗藏着阴谋。这些人既没有审美的观点,也没有历史的知识,他们并没有评价影片的水平,只以惯用的意识形态上的指责来表示对电影的困惑和不满:影片污蔑我们的历史,恶意地去掉了库里科夫大战,使俄罗斯民族蒙受耻辱,歪曲了鲁勃廖夫的形象,用自然主义代替爱国主义,等等。塔尔科夫斯基开始被招到各级领导那里,当场批评他意识形态上的罪恶,要求他修改电影。有一次,莫斯科市委第一书记召见塔氏,好像当场抓住了他的把柄,书记大人突然对他说:“电影的结尾鲁勃廖夫的圣像在淋雨,你是不是想以此说明,现在和过去一样,没有很好地保护艺术作品?”(《与塔尔科夫斯基一起受难的日子》)
到处挨批的塔尔科夫斯基,听了这话,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迎合上意是人类共有的劣根性,上边的态度马上引起了电影界内外的响应,急风暴雨式的批判文章劈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禁映。禁映为批判提供了根据,批判为禁映提供了理由。这些根据和理由至今还保存在国家电影委员会的档案里——首第一,作者的历史观遭到严厉斥责——十五世纪的俄罗斯应该是文化繁荣昌盛的时期,而在导演手里,这个壮丽宏伟的历史居然成了一部催人泪下的悲剧。第二,作者的人生观也大成问题,他的电影不是宣传爱国主义,而是相反——面对鞑靼人的入侵和统治,影片中的俄罗斯人为什么不英勇反抗?!第三,苏维埃是最讲人道的,而这部影片却大肆渲染暴力——为什么要表现俄罗斯大公对平民的杀戮呢?这对苏联的形象有什么好处呢?第四,这部影片有点“黄”,你看看,居然有光着屁股求欢的异教徒男女的镜头!俄罗斯从来就是一个文明礼仪之邦,男男女女一个个赤身裸体,成何体统!最后,还有人提出,这部电影的思想过于复杂,篇幅过于冗长。
塔尔科夫斯基愤怒了,他给国家电影委员会主席罗曼诺夫写信,愤激之情渗透纸背:“所有这些恶意和不负责任的征讨,我认为都是诽谤性的,这种诽谤从我第一部全景电影《伊凡的童年》就开始了!”(《归宿》)他的抗争毫无效果。他不知道,问题不在他,不在他的电影,而在时代——政治形势在他拍片的时候突然逆转——1964年10月14日,赫鲁晓夫被免去了第一书记和主席团职务,取而代之的是勃列日涅夫。两天后,赫鲁晓夫的画像奇迹般地从旅馆走廊、饭店、商店和政府办公楼消失了,他的书也从橱窗和架子上收走了。只用了几周的时间,赫鲁晓夫辛辛苦苦搞了八年的“非斯大林化”就寿终正寝。在庆祝欧洲胜利日二十周年的群众大会上,勃列日涅夫发表了长达四小时的演说,极力赞颂斯大林的战时功绩,听众掌声雷鸣,经久不息。从此,斯大林又回到了苏联人的生活中。斯大林主义者受到重用,批评斯大林的言论在传媒中无影无踪。当《安德烈·鲁勃廖夫》摄制组为最后几个镜头而战的时候,一些持不同政见的作家遭到逮捕,索尔仁尼琴的别墅被搜查。政治气候突变,阴霾陡起,朔风劲吹,一夜之间,苏联境内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红场内外,唯有经济尚呈春色,其他领域重归严冬。不问政治的塔尔科夫斯基傻冒一般,偏偏在这时候将四年的心血结晶送交电影委员会,那些刚刚听完二十三大政治报告的委员们,正要认真贯彻“新斯大林主义”,对这个送上门的自由化怪物岂能轻易放过?
塔尔科夫斯基不愿坐而待毙,他向罗曼诺夫保证:“我不敢说自己是个艺术家,更不敢说是苏联的艺术家,指导我的依据是构思和生活本身。有关形式问题,我在努力探索。这必然是艰难的,容易产生冲突和不愉快。它不可能让我平静地生活在温室内,它要求我的勇气。在这个前提下,我争取不辜负您的信任。”(《归宿》)
无论是抗议信,还是保证书都不会使主席先生高抬贵手,饱尝了无常政治之苦的人们学乖了——谁都怕找后账,谁也不愿当出头鸟。这部片子就这样被束之高阁,既不让公映,也不让修改。其实,就是塔尔科夫斯基想迎合领导,想修改也无从下手,因为指责来自于最高层,这位大人物的意见是一级一级地传达下来的。最高层只是跟着感觉走,从不拿出具体的修改意见。
有趣的是,这种晦暗不明的状况,倒帮了塔尔科夫斯基的大忙——官方的发行机构一不留神把它卖到了国外,此片在西方一放映,立即引起轰动,好事的法国人把它送往戛纳,电影节的评委们毫不犹豫地把1969年度的评委大奖送给导演。面对外国媒体的大力宣传,苏联国内像往常一样冷处理——媒体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但是对于主管电影的官员们来说,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丢脸的事。暗中了结,只需要一个台阶,官方很快找到了这个台阶“反正这么枯燥的电影也没人爱看,让它公映算了”。于是“一位好心的领导一挥手,电影就放行了”(《与塔尔科夫斯基一起受难的日子》)。那是在1971年10月19日,影片拍完五年后。
事实上,并不是没人爱看,而是不少人爱看——这部展示了俄罗斯历史真貌,充满了诗情画意的鸿篇巨制很有票房。另一方面,那些沉湎于病态的自大自尊,渴望展示俄罗斯光荣伟大的人们仍旧抓住这部影片不放。直至1988年,著名数学家沙法列维奇仍旧这样质问编导:“……在列举的电影中,我想起《安德烈·鲁勃廖夫》,电影中描述的苦难、肮脏、贫困和残酷的时代使我震惊,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产生鲁勃廖夫是不可能的,是不可思议的。这哪里是伟大艺术家和圣人的时代,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呢?”(《安德烈·鲁勃廖夫》)
四、漫长的等待:《索良里斯》
吃一堑,长一智。塔氏从地上爬起来,擦干身上的污迹,又继续战斗了。他奔走在各种办公室之间,向各种头头呈上新影片的计划和剧本——关于霍夫曼作品的改编计划,关于别良耶夫小说的改编构思,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魔鬼》搬上银幕的设想,科幻影片《索良里斯》的剧本……然而,他的这些计划、设想、构思、剧本都变成了皮球,在办公桌之间踢来踢去。几周,几个月,塔氏在焦急中等待。某一天,某领导说了某句好话,让他兴奋好几天,可是再一打听,原来是谣传;过些日子,突然另一位领导又发了话,提出了否定性的意见……一年两年三年,时光无情地流逝,一切都泥牛入海。在无望的等待中,塔尔科夫斯基变得更加内向,更加阴郁,更加沉默寡言,有时,他会突然发起火来,言辞激烈,嘴唇颤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幸亏他的基因里没有精神病遗传。
1971年的一天,塔氏看到报上登的苏契柯夫的报告,其中提到了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恢复名义。他睡不着了,一夜浮想,联翩达旦——《魔鬼》可以改编成电影了!第二天就约朋友长谈。这位朋友后来回忆道:“我们长久地在阿尔巴特街的巷子里溜达,塔尔科夫斯基十分激动地畅想着,现在主要的障碍已经解除,有可能把作品改编成电影,并建议如何行为,如何操作,找谁去寻求支持等。可这一切都毫无结果……”
塔尔科夫斯基应该知道,无效低能、官僚主义本来就是“苏联特色”。在《安德烈·鲁勃廖夫》获准放映之际,“三驾马车”的权力格局已经打破,勃列日涅夫朝纲独断,以经济发展为后盾,以社会稳定为理由,对内箝制镇压,大批有思想有才华的知识分子成了古拉格的囚犯。对外穷兵黩武,“布拉格之春”在苏军的坦克下化成一场噩梦。苏联人为这位新沙皇、“后斯大林”编造了各种各样的政治笑话,其中一则格外传神:“勃列日涅夫和斯大林之间的唯一差别,就是后者的胡子变成了前者的眉毛。”[2]斯大林有浓密的胡子,勃列日涅夫有吓人的浓眉。胡子盖住了嘴,所以斯大林时代人人道路以目,噤若寒蝉。胡子变成了眉毛,嘴获得了解放——可以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但是眼睛——心灵的窗口仍旧在浓眉的看管之下。
塔尔科夫斯基没心思骂娘,几年来的奔波和等待,使他身心俱疲。他累了,想休息,想隐居,想到偏远的乡村去,买一间农舍,享受农人的自由和安宁。为了方便与外界的联系,他得弄一辆车,最好是嘎斯吉普。可是国家有规定,这种车不卖给私人。塔氏想跟地方单位或集体农庄拉拉关系,以公家的名义买下,再转卖给他。他似乎真的实现了这一梦想,至少他到了远离首都的梁赞省的乡村。在那里,他给朋友写信,信上说,他正为《索良里斯》的剧本被有意地拖延而苦恼:“……在这样的等待中浪费的时间实在可怕,只要你们给我电报,我马上就到……我们一起去找艺术委员会……”(《与塔尔科夫斯基一起受难的日子》)
1971年的一天,喜从天降——剧本通过了!但是上边提出一个条件:必须请科学家对剧本做出鉴定。塔氏立即东请西邀,通过朋友请来了一位兴趣广泛,爱看电影的物理学家。这位老兄以为导演在跟他开玩笑——天下居然还有这种滑稽可笑的事——他问塔尔科夫斯基:“是不是要我给你们写上这样一句评语:‘此部科学幻想片不科学’?”塔氏回答:“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他们就等着这句话呢!”……几天后,物理学家为剧本写了一个简短的证明——“从科学的角度看,对剧本没有任何意见”。
主管部门还不放心,要求剧组把这位科学家聘为科学顾问,把他的名字列到字幕上去,以便出了问题有个推卸责任的地方。艺术家和科学家保证从命。直到这时,电影才允许开拍。让塔氏难堪的是,费了心思又担了责任的科学顾问没有一分钱的报酬——领导只发指示,不发顾问费。更让他尴尬的事还在后头——电影拍好了,却迟迟通不过。在无奈的等待中,塔氏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请有名望的人们到电影厂看电影,以便用舆论敦促领导早日划圈。二十位科学院士和劳动模范应邀前来。“这些人来到影院,在寒冷中站了一个小时,连门也没让进。没有人来通知,更没有道歉,根本没有放电影这码事!”原来,塔尔科夫斯基的建议被领导断然拒绝,他难过得不行,又实在没脸去跟人家解释,而他委托去解释的人又溜了号。天真的导演哪里知道,在这些“人民公仆”的眼里,艺术家的劳动,劳模、院士的尊严,统统等于零。
不知哪炷香起了作用,1972年3月20日,《索良里斯》终获公演。为了这一天,塔尔科夫斯基又等了整整五年!
五、回归心灵——《镜子》
早在酝酿《索良里斯》的时候,塔尔科夫斯基就想拍一部关于他母亲的电影。这个想法在他心里已经藏了四十年,他要表现母亲的不朽和个性,讲述一个被遗弃的女人艰难的一生,探讨良知与罪恶,上帝与人心,母性与爱情。他要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分析男人的爱——它是如此脆弱,如此短暂,它是一个情感的骗局吗?抑或它只是一个永远无法解析的精神之谜?他要表现母亲自尊和悲怜的形象,要把她与陀斯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主人翁们联系在一起。塔尔科夫斯基要把他对母亲的理解全部倾注在这部影片之中,在作品大纲中,他写下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亲爱的妈妈,你是这一切的发端者。”(《启蒙》)
这一次,电影委员会发了慈悲,一切进行得出奇地快。剧本1973年中定稿,很快获得批准。三个月后即获准开拍,事情如此反常,使一向反对用电影做试验的塔氏,也一反常态,非要做一把试验不可。他要用这部影片证明“作者电影”的价值,要用摄影机写一首抒情诗,并且与流行的纪录风格完美地结合起来,影片中充满了各种隐喻,时间在青春与老年之间穿梭,叙事在心理和实存之间跳跃,人物在母亲、父亲与孩子之间摇摆。半年后(1974年3月)他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
然而,过于丰富的内涵给剪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当时有二十种以上的剪辑方案,结构的、段落的、情节的、人物的,塔氏昏了头,他找不着影片各部分间的联系,叙事失去了逻辑性,影片没有了整体感,素材带就像一堆杂七乱八的积木,无论怎么摆弄故事也立不起来。
终于,一个伟大的时刻降临——他的灵感迸发,天眼突开。一口气剪辑下来,又一部作者电影诞生了。与此同时,厄运也向他走来。
试映之后,塔尔科夫斯基遭到了各方面的批评。在国家电影委员会和电影协会管委会的联席会议上,领导和专家们几乎一致认为,这部电影看不懂,没有观众。电影委员会副主席、电影理论研究所所长弗巴斯卡阔夫的看法很有代表性,但它却自相矛盾:“影片提出了有意义的道德伦理问题,这个问题研究清楚很困难。这个影片的观众面窄,它是精品。但就电影的本质来讲,它不是精品的艺术。”另一位资深评论家认为:“这部影片是不成功的,一个想讲述时代和自己的人,可能讲述了自己,却没有讲述时代。”塔尔科夫斯基坚持自己的看法:“不管怎样,电影总归还是艺术,它不可能比其他门类的艺术有更多的人理解。……我对那种没有观众的说法不敢苟同……有一种关于我不被接受和不能理解我的谬论。……我相信自己这样的个性不可能不使观众产生分化。”(《镜子》)
这种公开的辩白违反了苏联的常规,为了整一整这个骄傲自大的家伙,上头发现了影片的政治问题——《镜子》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在印刷厂搞校对的母亲,下班回家后,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冒着雨,跑回工厂去检查校对的书稿。电影委员会认定,母亲校对的是《斯大林文集》,因此“这是一幕意识形态上极其恶毒的情节”(《镜子》)。它影射了斯大林时代,反对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斯大林。
当领导在会议上第三次以此罪名讨伐塔氏的时候,导演的朋友拉扎列夫站起来,告诉人们一个铁打的事实:《斯大林文集》1945年以后才出版,而影片中母亲校对那场戏发生在1937年。会场登时陷入混乱,人们议论纷纷,塔尔科夫斯基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他顾不上礼节,放声大笑。领导的面子在笑声中扫地。
扫地带来了这样的结果:除了三个电影院之外,任何影院不准放映《镜子》。有趣的是,有限禁映激起了逆反心理——这三个影院的电影票在开映前一个星期就卖得净光,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却相信被官方禁止的东西一定大有学问。莫斯科人打破脑袋看电影的结果应验了塔尔科夫斯基的预言——观众们果真分化成好几派,不管左中右都不约而同地奋笔直书,给塔尔科夫斯基写信。信的内容各式各样:愤怒的咒骂、感动的称赞、全面的讨伐、积极的肯定……塔尔科夫斯基大大地感动了——他的作品,即使是得了戛纳大奖的《伊凡的童年》也没有引起如此之大的反响。作为导演,他第一次感到工作的意义,第一次触摸到人心的脉动,第一次从观众中找到了知音。
为了让更多的人看上这部电影,一向沉静文气的塔尔科夫斯基不得不装出一副争勇斗狠的模样,找电影委员会的领导吵闹:“你们为什么禁映我的电影!”领导装傻:“禁映?我们什么时候禁映了你的电影?”塔尔科夫斯基急了:“很多人给我写信,说他们想看《镜子》,可买不上票!除了三家影院,莫斯科的其他电影院都不允许放这部电影。这不是禁映是什么?!”领导板着脸,冷冷地拽给他一句话:“只要有一个影院放一场,就证明这部片子没有被禁映。”(《与塔尔科夫斯基一起受难的日子》)
这是停滞时代后期官僚们的典型表述——撒野耍赖的流氓气,加上不负责任的官僚腔。这种作风不过是苏维埃思想、体制不断硬化的外在表现。无独有偶,这一年年底,勃列日涅夫在海参崴同美国总统福特会晤时突然中风——大脑动脉粥样硬化。当他乘火车回莫斯科时,硬化再一次发作。尽管病情使他念报告时,错误连篇,但是这既不妨碍他给自己授勋,也不影响他继续掌握国家机器。
硬化的体制也有灵活的一面,塔氏的朋友安德烈·斯米尔诺夫谈到:在停滞时代,如果戛纳电影节邀请苏联的某一个导演去参赛,实际去的却可能是另一位导演。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那时候,电影艺术家就像奴仆一样,毫无权利,当官的可以随意地驱使他们,艺术家们每做一点事,都得依靠那些厚颜无知、没有一点儿公正可言的官员,而能力越大、独立性越强的艺术家越会受到官方的管制,官员们千方百计使他屈服听话。
六、莫斯科害怕寓言:《潜行者》
塔尔科夫斯基学聪明了——要想搞艺术,先得绕过电影厂的领导,而且还得有点厚黑术,于是他玩了一个花活——向厂里报上一个剧本,等厂长批准后,他又越过电影厂领导直接交给电影委员会另一个剧本——《潜行者》。由委员会下令厂长“研究推荐意见”。厂长对这种做法十分生气,但是上头有令,只好执行。尽管如此,塔尔科夫斯基还是等了整整一年。
艺术委员会多次讨论这个剧本,有人提出,这不是一部科幻片,而是一个寓言片。尽管斯大林时代结束了,但是莫斯科仍旧害怕寓言——难道苏维埃政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难道当家做主的人民不能畅所欲言,还需要借助寓言表达思想吗?针对“潜行者”(演员索洛尼岑饰)进入的区域,有人质问,“这是什么‘区域’?从哪里弄来的?用带刺的铁丝网围起来,高处还架着机关枪?它是不是像个集中营?”塔尔科夫斯基连忙辩解:“我不喜欢佛洛伊德心理学派的错误解释——把姓‘索洛尼岑’的说成是‘索尔仁尼琴’,把‘区域’说成是‘集中营’……”
塔氏的解释并没有消除上方的怀疑,当电影拍完,厂长请求国家电影委员会批准时,委员会的领导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厂长面前,“诡秘地笑道:‘我给你们读一下对《潜行者》的评论,这是一个我们编外的监察员写的,此人在电影界极有权威性……’”“领导给我们读的这个评价,内容十分详细。表述委婉但十分确定地说明,影片《潜行者》是极端恶毒,全部是暗讽和诬蔑我们的国家。以‘区域’的形式作者把苏联描述成用带刺的铁丝网围起来,还有机关枪在上边守候的地带等等。我们一下子都傻了眼,以为他该摊牌了。可是没有,他没有摊牌——‘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们,是谁写的’——领导十分满意自己有效的出击,但他很快收回了王牌,咔嗒一声把它锁进了抽屉。被他击倒的我们,像喝了加糖和热水的烈酒,都松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回到了厂子里。自然,关于评价的事,我们没有对塔尔科夫斯基透露过——大家都同情他。导演在国内的最后一部电影,就是这样被创作出来,而后又被缴了械。”(《狭窄的大门——〈潜行者〉拍摄见闻》)
《潜行者》在1979年6月7日批准公映,感谢信流水般地流到电影厂和电影委员会。多亏了那位电影委员会的领导。他显然属于俊杰一类,硬化的体制把绝大部分党员干部,尤其是各级领导培养成了识时务者。这些靠投机、撒谎、整人、两面三刀爬上去的家伙与列宁、斯大林时代的干部大不相同。思想原则、组织纪律对于他们来说早已失去了约束力。
或许更重要的是,领导的这一举动说明了勃列日涅夫时代的一个普遍的现象。“在社会心理中对现实的怀疑主义、冷漠和玩世不恭的态度逐渐取代了过去对社会主义的信仰和热情。”[3]苏共官僚们与老百姓玩着装假的游戏——“老百姓不再相信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了,但在表面上仍然装作信从的样子,而共产党政权明知道老百姓是在装假,但却以老百姓的这种假装的信从为满足,双方谁也不去戳穿这层‘窗户纸’。”[4]
这种现象并非仅仅存在于苏联,捷克剧作家哈维尔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卖菜大叔之所以要把“全世界工人阶级联合起来”这样的标语贴到橱窗上去,插在萝卜与洋葱之间,与他的政治立场、思想境界毫不相关。他只不过想向当局表明“我是个守法良民,有老婆孩子,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不想惹是生非”。当局也并不要求贴这种标语的人相信其代表的意识形态,事实上,当局——从街道委员会主任、税务局的小吏、自由市场的管理员,到苏共第一书记、国家杜马委员长、国务总理、中央政治局委员也从来不相信这套陈词滥调。只不过从上至下,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马克思早说了,意识形态的本性之一就是虚假。那位领导的做法隐藏着这样的心理动机:既然人人都在说假话,大家都在假象中生活,又何必跟一部电影较真呢?
七、自我放逐:意大利的《乡愁》
拍完《潜行者》之后,塔尔科夫斯基的精神越来越忧郁,思想越来越苦闷。他本来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这时变得更加孤僻内向。后来,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吐露了心声:“在苏联电影界,我工作了二十多年,其中有十七年毫无工作的希望。国家电影委员会不想让我工作!所有的时间都在折腾我。”(《牺牲》)
不甘心被折腾,不情愿浪费年华,只有去国离乡。1983年,塔尔科夫斯基获准以《潜行者》导演的身份到意大利参加威尼斯电影节,此前,他就有到国外拍片的计划,而意大利正好邀请他前往拍片。电影节后,他没有请示当局,擅自留在了意大利。这时候,勃列日涅夫已经死了(1982年11月),但苏联仍在停滞之中。“安全部门继续控制知识分子的生活,将其区分为可疑分子和暂时可信分子、可以离境和不准离境、可以上报刊和不上报刊、准许获奖和不准获奖。等等。”塔尔科夫斯基本来属于可以离境、可以获奖的暂时可信分子。他的擅自去国,马上使安全部把他放在了可疑分子之列。按照冷战时期的标准,这是背叛祖国,背叛党和人民,是危害国家安全。不管他在西方自由世界干了些什么,一旦踏上国门,等着他的将是如下的三部曲:一、吊销护照。二、不许拍片。三、像索尔仁尼琴笔下的伊凡·杰尼索维奇一样,成为古拉格群岛上的一员。
早在1978年,他就得了癌症。因为知道来日无多,他才踏上这条自我放逐的长途。如果不是为了自己钟爱的艺术,谁愿意在这种时候离开祖国,离开亲人,离开苏联的福利制度呢?对于他来讲,去国离乡不仅仅意味着乡愁,而且意味着牺牲——在离愁别绪中客死他乡,将灵与肉奉于缪斯之前。他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他的银幕梦做最后一搏。
马克思不是说过,他是一个世界公民吗?科学无国界,艺术难道有国界吗?
艺术没有国界却有老板。在苏联,老板是政治,是意识形态,是政府官员;在西方,老板是经济,是票房利润,是董事会、资本家。塔氏逃出虎口,进了狼窝。人类可以征服自然,却难以管好自身,普天之下,没有一块净土,没有一个完美的制度。人们只能逃避更坏,而无法找到最好。踏入自由世界,塔尔科夫斯基不免兴奋——直到晚年,他才获得创作上的自由。可是,在这个新世界中刚刚迈出几步,他就发现,贪婪浅薄的拜金主义无处不在,如影随身。拒绝合作的结果使这位“被国外广泛承认的,代表俄罗斯艺术的,‘偶像般’的重要人物”,不但“失掉了稳固的经济基础”,而且成了一个“不合拍的局外人”。
对利润至上的厌恶,竟使这位饱受意识形态迫害的导演,怀念起他深恶痛绝的体制——“他常提起莫斯科电影厂,提起不计报酬,志愿工作的同事,国家电影委员会在发现《潜行者》的胶片报废时,允许他全部重拍的往事也涌上他的心头。”为了远离后极权,他不得不领教后工业——“过去用于与审查员斗争的气力,现在用来对付固执的商人,以捍卫自己的辛苦劳动,为自己的作品辩护,维护自己的艺术个性和对艺术使命的理解。”
自从斯大林去世以来,无数苏联知识分子走上了这条自我放逐的漫漫不归路,其中的幸运者在苏联解体之后重返故里。塔尔科夫斯基没有等到这一天。他爱国,就像小草爱大地,儿女爱母亲。苏联——祖国,不是红场上的讲话,不是克里姆林宫上的国旗,不是发达社会主义的口号,不是眉毛浓密、动脉硬化的领袖,……。祖国不是理念,而是感情,不是抽象的教条,而是形象的记忆。对于塔尔科夫斯基来说,祖国就是扎夫拉什镇的老屋,就是伏尔加河上的冰雪,就是尤里耶夫镇上的姑娘,就是从电影厂到自己家的林荫路,就是母亲的目光,就是妻子头发上的气味,就是风掠树梢时发出的声响,就是铺满白色和玫瑰色的荞麦地,就是阿尔巴特步行街上的霓虹灯,……。爱,是不能忘记的。爱,是无望的苦恋,他欲回国而不能,想爱国而不准,他爱国,“国”却不爱他!
1969年,索尔任尼琴被作家协会开除,瑞典文学家愿意给他提供别墅,希望他移民瑞典。有人认为,索尔仁尼琴应该离开,到瑞典去写他的书。塔尔科夫斯基持不同看法:索尔仁尼琴不会那么做。如果他真的走了,他将愧对自己书中的主人公。这话其实是塔尔科夫斯基对自己说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塔尔科夫斯基是一个道德主义者,始终坚守道德的一致性,坚持创作者对作品主人公道德上的责任感。“一本书,就是一次行动”,这是《镜子》里著名的马克西姆之言。在以后多次的西方访谈和讲学中,塔氏都不止一次地重复说,电影人不应该在银幕上挂羊头,在生活上卖狗肉。如今,他做什么才不违背自己的道德信条呢?要知道,他的生命只剩下三年了。
他先为意大利电视二台拍了一部电视风光片《旅行时光》,不久获得了拍《乡愁》的资金。这是一部思想艰深,画面完美的影片。塔尔科夫斯基给它起名为《乡愁》是别有用心的。塔尔科夫斯基对这部电影做了如下的阐释:我想讲述的是俄罗斯人的思乡,是那种像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的人,所具有的特殊的内心状态。……正像在西方流行的说法:“俄罗斯人不适于做侨民”……。我没有料到,《乡愁》中那无穷无尽、郁闷痛苦的思乡之情,竟成为我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没有想到,从今至死,我的生活将永远背负着这种沉重的思乡病。
不管在影片中,他多么真挚地倾诉思乡之忱,不管在影片外,祖国怎样梦绕魂牵,以祖国代表自居的苏联当局仍旧毫不犹豫地把他拒之门外——在参加戛纳电影节的时候,当局不遗余力地捣乱破坏,起初是不让此片以苏联名义参赛,塔尔科夫斯基只好代表意大利出场。然后当局又千方百计地阻止此片获奖。
八、《牺牲》在瑞典
没有获奖并没有妨碍下一部影片。他从瑞典那里得到了最后一部电影——《牺牲》的拍摄经费,并且得到了伯格曼老班底的全力支持。这是一部探讨生命的意义,怀疑主义的影片——对后工业社会极端厌恶的亚历山大渴望生活发生大改变,渴望新世界的降临。具有嘲讽意味的是,新世界没有到来,核灾难却要降临。饱读诗书的主人公不得不去求助当女仆的女巫,祈求她说服上帝,让生活再恢复原来的样子。影片的结尾,亚历山大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拍此片时,塔尔科夫斯基已经重病缠身,他不时地被送进医院,又不时地出现在拍摄现场。断断续续的制作颇似濒危病人在写遗书。在伯格曼的老搭档、著名的摄影师史文·纽克维斯特的帮助下,塔氏把这最后一部电影拍得美轮美奂,伯格曼的传统在这里得到了发扬光大。这部电影被列入瑞典电影史,却没有获得任何奖项——在下一届电影节到来之前,塔尔科夫斯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年后,戈尔巴乔夫时代到来,在新思维和公开性的鼓励下,他的同事终于可以在媒体上公开地谈论塔尔科夫斯基了:“说到命运的悲苦,塔尔科夫斯基没有像帕斯特纳克在报刊和会议上遭受有组织的批判,没有像对涅克拉索夫那样遭到四十二小时的搜查,没有像格罗斯曼那样被查封手稿,没有像布罗德斯基被斥为不劳而获,没有像索尔仁尼琴那样被迫出国,丢掉公民权驱除出境,没有像加利奇那样被开除出电影家协会。他只不过是经常受到领导的批评和指示。被领导耳提面命:应该拍什么,不该拍什么。他只不过被剥夺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的权利,而不得不一连几年地混日子。但是,对于他这样的艺术家,这也足够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塔尔科夫斯基离国拍片的情况,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被披露出来。在塔尔科夫斯基给父亲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离国拍片的主要的原因,看到他内心的凄苦。”这封信发表在1987年第21号《星火》杂志上——
亲爱的父亲!
我非常难过,因为在你看来,好像我选择“流亡者”的命运,就是要抛弃自己的俄罗斯。我不明白,这种看法对谁有好处。我现在的困境应“感谢”国家电影委员会诸领导对我多年的折腾,包括主席叶尔马什先生。
实际上,你可以算一下,我在苏联电影界工作二十多年里有十七年毫无工作的希望,国家电影委员会不想让我工作!所有的时间都在折腾我,而且最近竟出了戛纳节的丑闻,他们做了许多手脚,就是不让我的电影《乡愁》获奖(我获得了三次奖)。
我认为这部电影具有最深的爱国之心,它含蓄的许多思想,也是你曾经带着责难痛苦地向我提出来的,都在电影中得到了表达。请跟叶尔马什说说,允许你去看看这部电影。只要看了这部影片,您就会明白并赞成我。我很奇怪,领导为什么要诋毁我的情感?他们总想隔离我,回避我,不理我的创作,他们并不需要作品的完美。的确,在缺少正常的创作自由和独立的环境中,我不会依附他人,不指望有权有势的人给我开恩,我没有学会向卑躬屈膝妥协。
马雅科夫斯基二十年著作成就展,他的同事竟没有一个参加。对于诗人来说,这是非常残酷和不公正的打击。许多文艺评论家认为,这是马雅科夫斯基饮弹自杀的重要原因之一。当我五十岁生日的时候,不仅没有展览会,而且连电影工作者协会的祝贺都没有。就是这样的小事,归根结底全都是为了贬低我,你根本不清楚这些。
我并不打算在外国长住,我请领导给我、拉丽莎、阿廖沙和他的奶奶办护照,我只想和他们一起在国外生活三年。为的是实现我长久以来热烈的愿望:在伦敦大剧院排成《鲍利斯·戈东诺夫》的剧和电影《哈姆雷特》。我白白给电影委员会写了申请信,至今也没有得到回音。我相信,我对工作的选择是正确的,我请阿廖沙与奶奶来意大利的想法,同样没有错。我已半年没见到他们了,我希望,政府能够放弃以前的不人道、不公正的立场,给我一个人道和公正的答复。
那个掌握着大权的领导,凭什么认为身在国外的我,能够迫使别人按我的要求去做?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没有别的出路;我不能让自己卑躬得没有限度。但我的信是请求,不是要求。至于我的爱国主义感情,请去看《乡愁》,(如果给你放映)你会赞同我对自己祖国的态度。我相信善有善报。结束了这里的工作以后,我很快会和安娜·谢苗诺夫娜、安德烈及拉拉回莫斯科,拥抱你和所有的亲人。即使回去没有了工作,对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相信,政府不会拒绝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合情合理的请求。(如果拒绝了,那将是十分糟糕的事。上帝保佑,你我都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我不是持不同政见者,我是艺术家,能为有着光荣历史的苏联电影贡献力量的人。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不是艺术家……我也为自己的国家挣了很多的钱(都是硬通货)。因此,我相信对我采取不公正和没有人性的态度是错误的。不管那些把我推出国外的人怎么说,我现在和将来都是一个苏维埃的艺术家。
最热烈地吻你,祝你健康和强壮。希望不久见面。
你的儿子——不幸和痛苦的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
拉拉向你致意!
1983年9月16日于罗马[5]
九、尾声:李将军遇到矮皇帝……
苏联诗人彼尔·保罗·帕索尼里曾经写道:“死亡完成生命的最后剪辑,唯当生命之河静止,河水的意义才会显现。”名家的话并非句句是真理,有时候十句顶不过半句。意义的显现,并不在于个体生命的存逝,而在于历史之舟行驶的方向。不管顾准生死,他的意义都只能显示于思想解放之时。只有在戈尔巴乔夫时代,塔尔科夫斯基的意义才能显现出来。
塔氏的一生,幸亦不幸。长于“解冻”时期,是他的幸运,否则他绝不会有获得金狮奖的机会;起于勃列日涅夫时代,是他的不幸,否则他绝不会只有七部半电影。中国人知道遇与不遇对人生的重要性。“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如果生而有幸,像姜子牙一样,得到权势者的赏识。那么就可以“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成就一生事业。反过来,就只能窝窝囊囊,一辈子不得志。所谓“达则兼济,穷则独善”。韩愈的朋友李愿不遇于时,隐居太行盘古;塔尔科夫斯基不遇于时,跑到梁赞省的农舍里在信纸上发牢骚。“发达社会主义”竟然继承了中国古老人生哲学的香火。
在这样的国度里,特立独行者永远是悲剧角色,投机骑墙者永远是正剧的主人。解体后的苏联,那些整塔尔科夫斯基的官员们仍旧在台上作威作福——这些投机者早就做好换船准备,一旦鼎革,他们立马混进了民主政权,成了新朝的新贵。正义拿他们无可奈何,公理无暇审判他们,谁掌握权力谁就掌管道德。正义、公理之类的东西从来只存留在极少数人的心中,新朝百废待举,一切都已经过去,为了稳定,为了明天,团结起来朝前看吧。何况,大众都很忙,忙着他们的衣食,他们的名利。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人间正道。
塔尔科夫斯基逝世四年后,苏联变成了俄罗斯,索尔仁尼琴回到了祖国,从思想到行动没有了任何禁忌。奇怪的是,“戈尔巴乔夫政权给予艺术家们的,或者说由他们奋力争取到的充分自由却没有结出应有的果实”。塔尔科夫斯基的同行们给予观众的只是“一大堆久违了的赤裸裸的真相、赤裸裸的肉体和赤裸裸的暴力。只有文艺女神一直默不作声”。谁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在思想受到严格控制的时代,产生了永垂青史的电影,世界著名的大师,而在自由民主的政权下,艺术却沦为性与暴力。人是生来的贱骨头——“在过去的日子里,什么都能带来欢乐。一小断香肠,你高兴极了。一小卷手纸,你高兴极了。现在最大的失望是百无禁忌。”[6]如果塔尔科夫斯基活着,他会在百无禁忌中做些什么呢?
中国的老一辈热爱苏联电影、苏联小说、苏联歌曲,新生代喜欢美国大片、麦当劳、摇滚乐。稍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与中国息息相关的并不在大洋彼岸,而在恩怨不息的近邻。邻居间分享着同样的气候、同样的命运和同样的喜怒哀乐。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属于苏联,也属于中国。
二〇〇二年二月
*本文中的引文,除注明出处者外,其他均出自李宝强编译的《七部半——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世界》一书,该书于2002年8月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