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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谢其章

三伏天赶稿,苦差事也。

鲁迅的文章里抱怨热天的段落很是不少,“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树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朝花夕拾·小引》)

偏偏这时候国忠电话打进来,称先把手头的活儿放放,帮我一忙,赶紧给我这书写个序。我问过书名,国忠答“现代文学断片”,我说不如改为“新文学谈屑”似乎更符合你的“工作性质”。国忠说,鲁迅《祝福》有云:“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只需将“祥林嫂”改作“现代文学”,断片便自归自地圆了。听了他的解释,我这才觉得“断片”是项伟大的工作,我不尽了解国忠到底在写些什么,虽然我和他认识已二十年。

二十年了,应该说是互相非常之熟悉了吧,亦不尽然,接到写序任务的前一天,我给国忠电话,问大热天干什么呢,他说看电视呢,我问看什么电视,他说看羽毛球呢。于是,我揶揄了一大篇,——你是不是还看女排、女足呀。二十年前,一九九五年春,我们在地坛体育场的书摊认识,怎么认识的?抢书认识的。国忠家离地坛很近,我则极远。偌大的空场,十几个摊,十分钟都用不了就全转遍了。有好几次,摊主告诉我刚刚什么什么好书被谁谁买走了,然后用手一指,每次都指向一个移动的瘦削的身影,——赵国忠。那一天,我们几个经常明争暗抢的淘书客,三巡过后,估计今日不会有啥好书漏网,便凑在一起闲聊,聊得起劲,“书”味相投,互通姓名,互留电话。我问国忠你怎么老来那么早呀,他说我就住北新桥骑车五分钟。

地坛的淘书岁月,只持续了不到一年,时间虽短,书友之间的脾气禀性,买哪类书大致有了概念。国忠一直记得我干的一件“冲动消费”的傻事。那天好像淘书一无所获,刚要离场,看见地摊上有一台收录机,很喜欢,六百块钱没还价就买了,国忠说你买它干吗还那么贵。挺大挺沉的一台机子好不容易捆在自行车后架骑回家,好像没听几首曲子就吱吱,五十块钱卖了废品。国忠一提这事就说买音响能在地摊买么,这不明摆着扔钱么。国忠从不干冲动消费的傻事,就算再喜欢的旧书,只要价格太超行市,或明摆着宰人,他便拂袖而去,甚至会骂上一两句,如果我们伸着脑袋情愿挨宰,他连我们一起骂。论经济条件,我们几个相差不多,惟国忠的爱书是有底线的,我们几个则一见好书便忘了家有妻儿老小。

姜德明先生说“赵君不是大款,访书是他的业余爱好,凡有书价高得离谱者,他是避而远之的。”(《聚书脞谈录》序)

还有一件在地坛留下的遗憾之事,某天我俩一起看到了一大摞民国画报,也许都是残本,外表散乱却不破烂,摊主开价二百元不算贵。现在回想,至少应该翻翻呀,看看是啥品种或许“形散神不散”呢,越是破烂越可能藏匿珍宝,废纸堆里翻出名家手迹乃常有之事,可惜当时我俩都抱着“谁买谁傻”的心理。

地坛书摊取消之后,我们就转战潘家园,报国寺,海淀镇,琉璃厂,隆福寺等京城大小书肆,几乎没有一处没留下我们战斗的、游荡的身影。每逢周末必相约逛摊,逛到中午找个小馆子吃饭,吃完饭再约下一周。这么既规律且逍遥的时光,维持了十四五年,如今忆及,我们都很怀念那段“小苦而微甜”(周作人语)的日子。

梅曾亮(1786—1856),清代有名的文人,喜好搜书,缺钱了就卖书给友人(见拙文《梅曾亮卖书帖》),梅曾亮写有《买书四友歌》,此诗把梅曾亮的几位书友(含梅自个儿)描画得与今人不爽毫厘。

晋鱼见书口流涎,到手恐有他人先。

索价不畏高如天,归来障簏倾铜钱。

明叔爱好不求全,索难得巧意气鲜。

细寻脱简抽闲编,默丹细字书盈额。

张子游肆如林泉,瓦南街东可忘年。

客无床坐书相连,不破一钱听管弦。

自笑买书如买田,循其四角及种边。

重装自钉端不偏,未得一读手为胼。

我念给书友听,笑谈谁像“晋鱼”、谁像“明叔”、谁像“张子”、谁像“梅曾亮”。我认定,国忠理应对号入座“客无床坐书相连”之张子,至于“见书口流涎”,应是人人有份。

我们几个若论“书运”的话,谁也不如国忠,他往往能付出极小的代价猎取高品质的珍本。周作人的《药味集》比较难找,他竟于冷摊淘到过两本。林纾《剑腥录》极稀见,他以五十元贱价得之,而且是在我眼皮底下。隆福寺旧书店内室摆过一堆晚清民初之旧画报,我先过了一遍筛子,不料几天后国忠竟然翻检出整份之《春明画报》,也是贱价得之。说来奇怪,某些店家或摊主还真是愿意卖书给国忠,不管他骂没骂过他们。“俞家故物”是国忠最大的一笔“书运+书福”,所费区区数百元,书运眷顾,神仙也拦不住。姜德明先生不止一次对国忠说“你真会买书”。

我与国忠的交往,如果只限于淘书一件事恐怕也维持不到现在,好几位书友当年过从甚密,如今杳无音讯,就是因为淘书话题之外便无话可聊了。从一开始认识,我们即达成一个“潜共识”,——买书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将心得写出来——发表成文章——出成书。在我,更是有将“购书之成本”靠稿费写回来的谋划。在国忠,却不乏往专业研究发展的热情和干劲。

很早的时候,我们就互相介绍投稿的报刊,还是要回到“运气”上来,某些报纸很愿意要国忠的稿子而不大理睬我,我问他有何奥妙,他大声说“不难登呀!”有一家很大的报纸,离我住的小区只隔着一条小马路,奇怪的是,国忠的文章接二连三地见报,只用了我两三篇,再投,就给你个不理睬。综合了买书与投稿的诸多碰壁,我还是有所醒悟,凡事皆往运气上推诿是徒劳的,检查自身的毛病吧,我待人接物远远不如国忠热情和爽快,按老话讲,我这人天生一副“整脸子”。再说得彻底些,即国忠交得住朋友,我交不住。一向所说的“做什么先做人”,虽非普世之真理,却常常被它说中。

国忠所擅长的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我较为陌生,我的许多关于这个领域的常识还是与他闲聊中得来的,“鲁郭茅巴老曹”这个顺口溜式的大师排名,我是打国忠那第一次听来的,颇觉有趣。国忠对于现代文学作家的熟悉程度,多次令我惊诧。有一回在潘家园地摊,我两块钱买到蒋光慈《冲出云围的月亮》,一会儿碰到国忠和柯卫东,习惯性地问“买什么了?”我刚说出“什么冲出什么”,国忠应声而出:“冲出云围的月亮,蒋光慈的,多少钱?”“两块!”“太值了,傻帽儿卖书的不懂!”

作为业余的现代文学研究者,国忠不很服气某些专业研究者的水平和态度,他用力最勤的两项“现代文学史料的挖掘,名家佚文的发现”,譬如《全集怎能这样编?》,简直近乎面对面质疑了;《错谬甚多的〈唐藏书〉》等文亦怒气冲冲。国忠的怨气不无道理,某些个专业研究者有着大把的时间,拿着公家的俸禄,挣着体面的名声,却生产不合格产品。最近,我对国忠说了一个看法,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还是你我之流写作的东西具有较长久的价值。一百年以后的读者,就像现在你我对待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学一样,钩沉史料就像考古猎奇,永远不会过时,永远拥有历史癖者。倒是那些忽左忽右的议论风生之雄文,只供一时赏乐,仅此而已。

我这话不是凭空乱说。海豚出版社近年出了一个“海豚书馆”系列,其中一个分支专门出版不在世的文化人遗作,这个分支的领导者是陈子善先生。陈子善的研究领域、研究趣味想必读者都很清楚,所以凡是在这个分支出版的书,必须是一九四九年之后未出版过的纯粹古董级“出土文物”。国忠为此分支贡献了三册(熊佛西,傅芸子,范烟桥),我也是三册(朱省斋,何挹彭,瞿兑之),此外我俩共同的老友赵龙江一本(毕树棠)。这几本书如果我们仨不利用民国报刊来编纂,这几位作者的文章或许永无出头之日。我跟国忠说,忆往昔,我们仨二十年前初面之时,即对这几位现代文学边缘人物强烈关注,没想到二十年后还是由咱仨完成这个专家们不屑一顾的课题,抢救下几件“破烂”,也实在啼笑皆非,中国没人了么。

三伏天赶稿,也不知道胡说了些什么话,忽然看到一九三五年七月,老向(王向辰)说的这段话,于我心戚戚然也——“这几天恰巧陶亢德先生也来信催索这篇文章,使我正在为难。和伏园先生太熟了,认真的记,绝不是三五千字的事;在这么老热天儿,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潦潦草草地写一篇,又大失钦敬孙先生之道。”(《孙伏园先生》)

时间紧,任务急,天老热,只好请国忠和亲爱的读者们见谅。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九日于都门城西老虎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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