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化学的缘分只有十年,即初中一年,高中二年,大学四年,大学毕业之后到技校当老师又三年。化学十年留下的印痕,是谓有“化”而无“学”,而这仅存的“化”也是动态的:年轻时候,我以为“化”是变化;中年以后,我以为“化”是化解;而现在,我觉得“化”是融化——把此生所拥有的东西都扔到池子里去,让它们融化并结晶。
化学没有教会我怎么做学问,但教会了我怎么思考。在技校的三年里,我在懵懂之中只触摸到两样东西:磷和盐。磷是死亡的携带者,盐是生的味蕾。
磷和盐的化学属性是父亲教给我的,磷和盐的社会属性是技校教给我的。
1985年9月10日,第一个教师节,我冒雨到技校报到。1988年9月10日,第四个教师节,我顶着秋阳离开技校,到一家新创办的报社当编辑。无须掐头,无须去尾,我用三年时间画了一个完整的圆,与技校的缘分,不,与化学的缘分便算尽了。之后多年,我很少回到这座方方正正的校园,但沉淀在这座方池子里的记忆,却像黑板上的白色文字,却像玻璃杯中的白色晶体,一直清晰如初。
太原化工技校创建于1979年冬,为化工部直属学校,时由山西省化工厅代管。校园规模不大,一栋教学楼,一栋小型办公楼,两栋宿舍楼,教学楼前偌大一块空地被一条笔直的道路一分为二,西边为足球场,东边为操场,站在校园任何一个地方,校园全景都可一览无余。校园内空寂,校园外嘈杂,走出校门便是晋祠公路,合抱粗细的杨柳站立公路两旁,护卫着8路公交车蜿蜒抵达古晋阳的记忆深处——晋祠公园。校园往西行300多米是罗城村,往东行500多米是化肥厂,校北越过一片庄稼地是龙山余脉,校南越过一片庄稼地是晋阳湖。技校位于郊外,环境僻静,是个读书的地方,在技校三年,我看书看累的时候,便站在窗前眺望校园背后黑魆魆的龙山。龙山是传说中龙城的“龙尾”,我在窗口与它孤独对望三年,却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是的,在北方,它仅是一座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余脉,山势平坦,风景平实,仿佛家乡的邻家院落。不过,毕竟是龙脉的一部分,每日躲在郊外远眺一条“龙尾”,也算一件惬意的事吧。不知底细的人觉得技校四周有晋阳湖,有龙山,有晋祠,有古晋阳遗迹,好似世外桃源,我似乎一不留神过上隐居的日子。可每当夜深人静,教师们便私下议论说,我们的校园是建在一片坟地上的。
好端端一座校园却建在一片坟地之上,乍听够耸人听闻的。刚报到的那些日子,听到老师们如此闲谈,我只是淡然一笑。我想,坟地之说不过寂寞人的寂寞谈资,我不曾在校园捡到一根白骨,不曾被骷髅绊倒,自然也不在意他们无稽的闲话。退一步讲,即使校园真的建在一片坟地之上,想想人类历史已经几千年了,作古的先人也够几百代了,脚下的哪片黄土没有埋过人呢?我并未在意老师们的议论,每晚读书后便独自去空旷的操场散步,校园的夜景虽与“阑珊”相去甚远,倒也清静,倒也太平,我也从未感到一丝坟地的恐怖。但在校门之外,在通往古晋阳遗址的大路上,常有意外发生,我刚工作不久,便在此险遭不测。站在校门口观望,路面和视野还算开阔,坡度和弯度尽可忽略,可这截路段却没来由地变成事故多发地段,我深感莫名。建校次年,图书室的一位老教师便在这里出过一次车祸,他把一条腿留在路上,我时常看见他颠簸在校园的身影。又两年,两个男生合骑一辆自行车从化肥厂返校,途中遭遇与我惊人相似的一幕:他俩被一辆卡车硬生生地挤压在树上,骑在前面的男生当场破肚而亡,站立后座的男生被卡车挂钩刺穿下身。我的遭遇几乎就是他俩的翻版,不过,他俩被一棵树拦截,我被两棵树搭救,我只是比他俩侥幸而已。调离学校两年之后,与我相交甚好的一位老师在校门口遭遇飞来横祸。他是体育老师,身手敏捷,可在一个早晨,在他带领学生做完早操之后,在他横穿马路的瞬间,一辆卡车飞奔而至,他再也无法回到化肥厂区咫尺之遥的家……这些意外都发生在技校与化肥厂中学之间一段不到半公里的路面上,无论从校门口丈量到化肥厂中学门口,还是从现在丈量到从前,这截路程都算不得远,这段时光也算不得远,可每每回首,这截路上发生的故事还会像路边生长的杨柳一样,都活生生的,风一吹便生动起来,让人惊悸。
如果忽略这些意外,我在技校的日子还算自在。有课上课,没有课便读书、写作,偶尔去晋阳湖边或附近的村庄走走,离水很近,离古迹也不远。夏天的时候,我也在湖水里泡过几次,虽然没有学会游泳,但生活中有了水,就像日子里有了盐。当然,单身汉的生活是不咸不淡的,不过有书陪伴,清贫和寂寞便算不了什么,或者说,书是我生命中的盐,每天有书可读,就像每天都在谈恋爱。不过,我喜欢盐不是因为它的味道,而是因为它的形状,我觉得晶体结构是最漂亮的建筑,就像雪花是最漂亮的花。或因这个缘故吧,我不仅熟悉盐的化学属性,还熟知盐的历史,我曾想,晋阳湖要是一座盐湖该有多好啊!可生活就像湖上的月亮,有阴有晴,有圆有缺,古今难全。在我看来,盐是一个河床一样宽广的概念,是时光的结晶体,是一种让白有了味道的生命启蒙。当然,盐也是狭义的,是我最初的味觉,我们日常调剂胃口所用的食盐,只不过钠盐的一种,性质类似碳酸盐绚丽多姿的杰作——钟乳石。古文字记载的盐便指食用的盐,是“在器皿中煮卤”,《说文》曰:“天生者称卤,煮成者叫盐。”卤也罢,盐也罢,煮卤也罢,在我的想象中,它们白花花的样子仿佛一锅豆腐。早在黄帝时期,古人便开始煮海水为盐,那时的盐分青、黄、白、黑、紫五种颜色,并不像我们今天看到的盐,白中隐藏着微黑的颗粒,色调单一。有了人类便有了盐,有了盐便有了文明,虽然化学让盐白得更纯净,不过,我把书当盐,我的盐便像古老的盐一样,还是多彩的。
煮海水为盐,这是人的发明。坟地上飘荡着磷火,这是自然的造化。散步在校园,也即所谓的坟地上,我虽未与磷火撞个满怀,不过,我毕竟在这儿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想到这儿曾是一片坟地,我还是会想到磷,想到夏天的夜晚萤火虫一般飘荡在旷野的鬼火。但我想到磷的时候,眼前却是故乡野地里的鬼火,而非这片坟地上的磷火,我感到很奇怪。更奇怪的,我想到磷的时候并未想到火柴,而火柴头饱满的红磷显然比飘荡在野地的白磷更为常见。红磷被擦燃和白磷自燃都不过磷被氧化的过程,我对红磷温暖的火苗视而不见,却一直惦记着旷野里游荡的磷火,这似乎有些说不通;更何况,我还是个资深烟民,是火柴不离手的。父亲告诉我磷有三种,即白磷、红磷和黑磷,它在化学元素周期表中位列15,是一种常见的化学物质。黑磷有着金属一样迷人的光泽,很少见,也没多少用途,被我忽略也就罢了,红磷也从我的视线中逃脱,难道是我常常把白磷与死亡联系起来,而死亡比温暖更刻骨?白磷也罢,红磷也罢,黑磷也罢,不管它们最终呈现什么样的状态,那是它们的事,我对氧化过程无动于衷,却对化学之外的意义情有独钟,看来我背叛化学也是一种宿命。当然,这是我现在的想法,那时候,我感兴趣的并非磷或盐,而是磷或盐的晶体,一种洁白之物。我隐约觉得磷或盐与死生有关,我的冥想是有依据的。这里先不说骨头,磷经常从骨头里分离出来,可磷并不仅仅靠骨头活着。这里也不说汗水,盐是汗水的结晶体,当然,仅仅有汗水是不够的。磷存在于人体所有的细胞中,就像盐存在于人体所有的汗腺里;磷维持和支撑着骨骼和牙齿,盐让这些骨骼和牙齿更有力;磷参与了人体生理几乎所有的化学反应,比如让心脏有规律跳动,让肾脏正常运转,让神经敏锐传达刺激,而盐则是百味之将、五味之首,它滋润着味蕾并渗透到全身……在人体中,磷与盐虽无处不在,不过,磷是先天携带的,盐是后天摄入的,我看到磷便联想到死亡,看到盐便联想到生,难道死亡才是与生俱来的?
磷,非金属元素,晶体结构,分白、红、黑三种状态,显然比盐更有意味。磷的发现远远晚于盐,发现过程也有些荒诞。约在17世纪,德国汉堡一个名叫波兰特的商人迷上炼金术,他听说可从尿中提炼黄金,便一心一意扑在这异味中做起实验来。1669年的某一天,波兰特将砂、木炭、石灰等物与尿混合一起进行加热蒸馏,黄色的金子依然杳无踪迹,一种色白而质软的物质却意外呈现眼前。这种物质在黑暗处闪烁着奇异的亮光,波兰特称其为“冷光”,这幽灵一样的“冷光”便是自燃的白磷。
我最早认识的磷是从尸骨里游荡出来的磷火,乡亲们叫它鬼火。磷一直存在人体当中,磷火不过是磷在死者身后的燃烧。如果说磷火是死亡的一次显现,那么,磷这一死亡因子显然伴随了我们一生,死亡离我们何等之近!而盐虽是生命的味道,却并不先天存在人体当中,看来生命的营养都是靠后天摄取的。盐的结晶过程如此漫长,盐又如此富足,海水便是盐的第二故乡。据测算,如果把海水中的盐全部提取出来平铺在陆地上,陆地可以凭空增高153米;如果把世界上的海水都蒸发掉,海底便会堆积起60米厚的盐层。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啊,如果让这两种景观同时呈现,世界会变得更美丽,还是更丑陋?
与一次飞来横祸擦肩之后,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变化。或许是当事人之一的缘故,在技校的日子里,每当老师们津津乐道起车祸,我都会保持沉默。非我不感兴趣,是我不愿提起,即便我是个幸运者。从死亡的影子下逃离,我虽毫发无损,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更何况,这些飞来横祸不可能不在人的心底留下阴影。这阴影仿佛游荡在旷野的磷火,它有时像一双微闭的眼睛紧紧盯着你,忧郁的眼神叫恐惧;它有时像一支滴滴答答的秒针,声声摧残、步步紧逼的方式叫残酷;它有时只是一种气息,一直围拢在你的四周,贴身尾随着你,像你的邻居。
记忆中的阴影无疑是时光的折痕,它是弯曲的,或者说,时光是有皱纹的,阴影便低垂在这皱纹里,好似一道峡谷。而峡谷不只是一道皱纹,峡谷之中还可能藏着更多更深更密的皱纹。这些皱纹上生长着草、花朵、树木,还有泥土和石头,而皱纹之下呢?人的一生有多种时光皱纹,我便睡在这皱纹当中。想象一个正午,树枝间有蝉鸣,草丛间有蛇,脚下还有流水,再往高处是飞鸟,再往深处是野兽。可这又能如何?我不会因为花香就不醒来,也不会因为虫兽就不入眠。生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死如此之长,又如此之短;磨难如此之深,又如此之浅。生死不过盐或磷的晶体,不过晶体侵蚀的皱纹,如果说晶体是生命中的风景,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把皱纹也当作风景呢?当我老了,我会把我的往事藏到皱纹里,一生的感悟和沧桑便是每天净心的流水。当我老了,当我走不动了,我便住到皱纹中去,在这里,会有一座山允许我坐下来,会有一座湖愿意听我絮叨。住在这里,我便住在峡谷一样静谧的幸福里去了,这样的幸福是恬淡的,这样的峡谷是时光的乳沟,在此间老去,生命是不是也很美丽呢?如此看来,记忆中的阴影只不过一条弧线,是弧线便是美的,即使从死亡的指缝间穿过的弧线。不过,当这弧线还没有老成皱纹的时候,这弧线还是恐惧的。
在技校的日子里,或许被阴影笼罩的缘故吧,我对技校西南一个叫乱石滩的地方格外敏感,却一直没有走近它。
乱石滩位于古晋阳遗址北端,它在太原市民中的名气超过晋阳遗址所在地古城营,或因它是执行死刑犯的场所,或曰刑场。芸芸众生很容易忘记历史,忘记历史上更为惨痛的大场面和小细节,却不会忽略身边每一件非正常死亡,以及与死亡的每一次不经意照面。这也难怪,历史上的事件都已久远,时光里的气息云一样或流放天边,或随风消散,早已变成可供欣赏的景观,而发生在身边的事却历历在目,即使我们学会遗忘,我们也无法消除它无所不在的气息。更何况,死亡率与出生率几乎相等,几乎可以抵消,有多少欢乐便有多少悲伤,我们无法忽略死亡的存在,也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我们的地球才不至于被挤爆,我们的家园才一直为我们保留着足够的生存空间。死亡气息便弥散在这样的空间里,我们无法把它从空气中分离出来,无法把它抛到九霄云外,但也仅仅是一些气息而已,它并不挤占我们的空间。在技校,我时常看到军绿色的大卡车从校门口经过,车厢四周站满荷枪实弹的武警,车厢前面押着五花大绑的人,这些人的后背上插着白色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犯×××”的字样,名字上用红笔涂着醒目的“×”。我知道这些人是恶贯满盈的,不值得同情,但当他们被押解着从校门口一晃而过的瞬间,我的心底依然会升起一丝恻隐,感觉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眼睁睁地结束了,似乎很残忍。我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我无需心怀怜悯,但我仍然感到恐惧,仍然能嗅到死亡沁凉的气息——毕竟,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清醒中真实消亡的过程,是一个生命在时间滴滴答答的催促下戛然而止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像一把铡刀静静躺在正午的阳光下,它阴森森的光泽让正常感官分崩离析,让旁观者心惊肉跳。
曾经有学生和老师骑着自行车赶集一样跑到乱石滩看行刑,但我没有去过。我知道乱石滩就在离校园西南不远的地方,但我没有去过,也不曾确认过它的具体位置。我还知道,乱石滩的死亡是确定的、准时的,于生者于死者都不会有一分一秒的误差,但我无法像一个冰冷的解剖师,隔岸观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