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晟康闻言惊吓不已,哪曾想过,自己一个低微的盲人,竟能在此遇见一国的前副总理?顿时又是惊慌又是荣幸,很委婉小心地表达自己想要合影的愿望。老板很和蔼,微笑答应,主动来到曹晟康的身边,与之合影,并邀请曹晟康明早九点半共进早餐。曹晟康再次惊喜拜谢。
这位前副总理就是卡布萨。
曹晟康兴奋得一夜难眠。清晨四点便起了床,洗漱之后,开始锻炼身体。
他在院子里摸索着,天没亮对他来说并无阻碍。他感受着这里古制的木结构房屋,听着远处的鸡鸣,还有蛐蛐叫。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么悦耳动听的蛐蛐叫了!一瞬间,曹晟康是那么想家。
那对上海夫妇说得很对,这里,很美丽,空气与其他城市相比,不冷也不热,带着清新的露水,像人间仙境一般。曹晟康一时又有些不舍离去。
他和驴友前往一个山地村落观看日出。他看不见,却也能从旁边同伴激动的呼喊中,汲取那份感受。他的眼中,一轮红日从群山之后,缓缓升起,照亮大地,温暖世人。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他情不自禁轻声哼唱起那首老歌《红日》。
之后,他回到县城里,准时赴约前副总理卡布萨的早餐。他与卡布萨举杯对饮,聊得很愉快。
卡布萨听说了曹晟康环游世界的梦想,很是钦佩。他对曹晟康说,自己已经上年纪了,有两个孩子,也都不小了,一个三十八岁,一个三十二岁。他本以为自己已老了,就不该有所妄动。
曹晟康说,他能听见,听见卡布萨的身体,明明散发出的是一股年轻的声音。
卡布萨闻言大笑。
曹晟康想起那个撞死在旅游大巴前的男人。我跟那个男人不一样。他对自己说。他在帮助别人,他所帮助的人串成一条链,连成生活的轨迹,通向梦想的终点。他拼命地把自己与那个男人的相似点挤出大脑。我跟他不一样,我不是异想天开、好高骛远。我没有失去理性,我脚踏实地,不仅没有给家人添麻烦,而且支撑着父母和女儿的全部花销。供弟弟妹妹上大学、研究生,供女儿上学、给父母买房子、给外企工作的弟弟买房……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在实现梦想的途中帮助陌生人,更用自己充满勇气的壮举,去激励他们。
想到这里,曹晟康释然了,回到房中,舒舒服服地伸张四肢在床上成了一个大字,音乐声再次激荡着他的心。那是伴随着强烈鼓点的热带音乐……
【2013-2-7 印度 加尔各答】
驶往印度加尔各答的火车平稳而缓慢,这让曹晟康再次体验了一把中国的绿皮火车,虽说是卧铺,可却像国内老式的硬座长椅那样狭窄。他坐在窗前,想象着窗外的景色。那跟着火车奔跑的原野是否也和家乡一样平缓地起伏,上面长满蓊葱翠绿的树木?他曾听人讲起火车外的一座座山坡、点缀在金色麦田间的农舍、南方的棕榈、北方的草甸,这里是否也有这样的景象呢?
年轻时第一次外出打工乘坐的正是这样的火车,蒸汽车头嗤嗤喘着粗气,不紧不慢地驶入一座又一座沿途的小车站。回想起这件事真是让人心寒啊,他的亲表哥说是要带他去吉林白城闯荡,可真正的目的却是将他骗入传销组织。
第二次出门还是这样的火车,依然令他胆战心惊,一下火车,就被两个自称老乡的兄弟以有好工作为由,将他骗到煤窑。那两人先是跟他攀亲道弟,说是要假装兄弟才能一同在煤窑里干活儿,看来那对兄弟多半也是假的。
“你得赶紧逃走。”一个老矿工悄悄对曹晟康说:“这种事我见多了。他俩最多一个礼拜后就会在矿洞里把你解决掉,然后以亲戚的名义骗煤矿主的钱,顺利的话你这一条命能赚两万块。你的家人绝对不会知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曹晟康吓得浑身发抖,他们看他看得太紧,瞎子又看不见。
“往哪儿逃啊?”他问老矿工。
“顺路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到光头那家饭馆借个电话报警。”
“我不认识光头饭馆。”
“你晚上听声音找。”老人做了个闭嘴的动作:“别把我出卖了。”
生如浮萍、命悬一线!曹晟康叹了口气,人生的轨迹是注定的吗?
有时候碰壁是好事,它可以把我们引向更宽的道路。
一天的游玩后回到住处,他意外地结识了一名来自内蒙古的女孩尹慧。她在这里做义工,已经有两个月了。她帮曹晟康兑换了许多印度的货币比索,又帮他买了水和面包。
她告诉曹晟康,现在印度另外一个城市阿拉哈巴德,正有一场十二年一遇的盛会——“大壶节”,而今年又更不同,是恰逢一百四十四年才一遇的,这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碰上的盛会!
曹晟康立刻想要前往,尹慧不能同去,当天晚上,她就乘飞机回中国的老家,与家人一同过春节。现在可正是中国传统春节即将到来之时啊!
【2013-2-14 印度 阿拉哈巴德】
这世上是否有神保持着宇宙的规则?是否有魔将人类诱惑进地狱?如果是这样,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人的身体里隐藏着罪恶?那么为什么我们又向往着圣洁与美?
相传在人神共处的年代,天神与魔鬼为争夺一只装满了长生不老药的大壶而大打出手。大壶被打翻了,琼浆溅满天界,其中有四滴滴落在印度的阿拉哈巴德、哈里瓦、乌疆和纳锡。从此以后每三年这四座城市中就会有一座举办“大壶节”,因此一个城市十二年才能轮到一次。其中阿拉哈巴德位于恒河、亚穆那河和神秘之河撒拉斯瓦提河三江交汇处,这里的庆典尤为隆重。
2月14日,曹晟康和三千万前来阿拉哈巴德朝圣的民众一起,乘坐火车来到印度最重要的圣地之一。这个使他终生难忘的火车站到处弥漫着油炸食物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和牛粪的味道。它就像是巨大的黑色海洋,翻滚着沸腾的海水,打湿所有人的身体,将飞沫涂抹在旅客的额头、颈背和四肢。曹晟康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空气浑浊憋闷,不详的阴霾如凝固的羊油一般腻在每一颗空气中的水珠上。作为农民工的一员,曹晟康早已熟悉了春运的翻江倒海,然而中国的南北大挪移跟这些虔诚的信徒来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他完全被人群裹挟了,只能随着夹带体温的肉体之浪翻滚。他无助地在人群中喊着China!可这蚊蝇般的呼救声立马淹没在嘈杂的浪头中。
忽然,人群骚乱起来,大海愤怒了!狂风席卷着整个火车站,海啸以势不可当的远古力量掀翻了海底的大地。人群涌动着,曹晟康意识到自己随时都会被挤倒并立刻被无数人踩死!他的心中充满恐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肯定出事了!因为人声的交响中出现了极度不和谐的华彩乐章,远处的人们开始尖叫,歇斯底里,死亡前最后的嘶吼。曹晟康收紧全身的肌肉,连同他的喉咙,那些喉咙深处的可怕叫声令他毛骨悚然。他踩住一条女人纱笼的裙摆,不好!要滑倒,大祸临头的预感就像一道寒冷刺骨的利剑,冰冻住他已经坚硬的身体。
这可能是曹晟康人生最后的记忆,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话……
“当心!”那只大手所在的身体发出了令人欣喜的中国普通话。曹晟康终于知道什么是喜悦,从地狱的沼泽中一把被拎出来的喜悦,整个心都像爆开了,光芒射进了胸膛!
“中国人?”他激动地问,旅途中,他见识了太多只会说你好、谢谢等简单中文的外国人。
大手拉住了曹晟康的手,并将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接着用标准的河南口音叮嘱道:“抓好我的肩膀,我是河南郑州的,下了火车就听到有人在叫China,一路追过来。”
郑州不是曹晟康的家乡,但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这就是乡音,他从来没觉得河南话这么亲切!
“出了什么事?”
“前面有踩踏事件。”河南人说:“跟好我,千万别摔倒,否则就没命了。”
“有人受伤吗?”
“肯定死了不少人。”
……
郑州大哥姓尹,是位地理杂志社的摄影师,跟拍大壶节好多年了。他见多识广,带着曹晟康走出火车站,去到常住的旅社。阿拉哈巴德的街道锣鼓震天,花车的队伍一辆接一辆。伴随着浓郁的印度音乐,街边上很多人在分发免费的油炸食品。
曹晟康的盲人杖杵进一处黏腻的泥塘中。
“当心。”尹大哥笑着说:“插进牛粪里啦!”
曹晟康皱皱眉头,城市里的气味比火车站好不了多少,衣服贴在身上,也仿佛浸透了牛粪,自己也跟着变得恶臭。没走两步,尹大哥又停下来,他跟什么人在交谈,边吃边谈,继而将一块油饼放在曹晟康手里。
“你尝尝。”他嘴巴里发出满意的吧唧声:“大壶节期间有免费小吃。”
曹晟康感到一阵反胃,油饼刚拿到嘴边,就忍不住要呕出来。
嘴里塞满食物的尹大哥哈哈大笑:“你怀孕了吗?”
凌晨一点钟,曹晟康就跟着尹大哥离开旅馆,赶往恒河。朝圣者似乎是不需要睡眠的,在漆黑的夜里,两个驴友依旧是挤在人群中,只是比火车站要好很多,不用担心被踩死。尹大哥告诉他,昨天除了火车站的事故,大桥也断了,很多车辆连人带车掉入奔涌的河流。
“他们在圣河里一定会找到永生的。”河南人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曹晟康的心里也不舒服,完全没有遭遇盛事的激动与喜悦。相反,他感到心上压着块石头,这块石头从他乘坐的汽车撞死了那只公鸡就没有被搬起来。不是公鸡,是个男人。旅行刚开始就接二连三地接触到死亡,距离都如此近,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了活得更好来朝圣,结果连命也搭上了,真不明白!”他喃喃地说。
“多来几次你就明白了。”尹大哥牵着他的盲杖走在稍微靠前的位置,他侧过一点头对曹晟康说,“我不信宗教,以前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这些人如此狂热,不过现在有点体会到他们的感受。这个世界太小,也太短暂,就如电光一闪。”
曹晟康觉得人生很长,还可以做很多事情。
……
曹晟康和尹大哥坐在一艘恒河中的木船里,他听到船撕裂水面的声音,一艘、两艘、三艘……有摇橹的欸乃声,也有电动马达的嗒嗒声,它们和山呼般的人声交相呼应,壮美而动听。他还感到湖面上一点点的热气,像是夜晚的群星在各自的轨道上闪耀,大哥告诉他那是举着火把的人们。
赤身裸体的男人一队队游街一直走到河边,继续走,进入河水中;他们似乎就真要这样一直走下去,踩着河底细软的泥沙,迎着朝阳,洗净身体与心灵上的所有污垢,洗出一个透明的自我来。女人们,老人和孩子,狗、猪其他牲畜也走下河中洗浴。
恒河是印度的母亲河,河水是所有人类的母亲,任何文明都发源于河流的两岸;任何人类的迁移都离不开水源的变迁。水与大地,让万物生根、发芽。
曹晟康看不见,但是他的想象力带着他驰骋。他想起家乡的小河,男孩子们总是脱光了跳进河里游泳,在里面随意小便,正像这里的人在恒河里做的一样。他想起家乡的麦田,沉甸甸的谷穗一望无垠,人们的内心充盈着快乐与满足,多美的小麦田啊!还有水稻,几个村子同时开渠放水,晶莹的河水灌注进家家户户的稻田。每块稻田都用泥巴围起来,方方正正,有的人家在山坡上开垦梯田,水流像瀑布,又像小溪。最美的是当漫山遍野的水田都灌满水的时候啊!夕阳红色和紫色的余晖映衬在水中,天空被涂了釉、上了彩,画成一块又一块的,晶莹剔透。微风吹过,整个天翻了个个儿,在山坡上飘来飘去。
曹晟康觉得恒河就像家乡的稻田,那土、那水被无数人践踏、洗涤;田鼠、蝎子、蜈蚣、飞鸟走兽的尸体在泥土中腐烂,人们在田地中浇灌着粪便……然而,那土、那水回报给我们的却是颗颗饱满雪白的大米、金黄的谷粒、浑圆壮实的玉米……朝圣者舀起河水,敬畏地吞咽。他们此时此刻和母亲融合在了一起,他们忘记了悲伤、痛苦和恐惧,这里有圣水护佑着。在圣水中,不仅仅能结出纯洁雪白的大米,而且会结出更加纯洁的灵魂。
或许尹大哥说的没错,电光影般一闪而过的人生就像春小麦。而灵魂却在大地中重生,一茬又一茬,永无止境。
人间群星的火把熄了,更炙热的恒星燃烧起来。那是焚烧尸体的巨大木架。最尊贵的人死去后,被包裹在白布中,抬到恒河边焚烧,伟大神秘的圣河将载着骨灰和残肢直抵天堂。在恒河、亚穆那河和撒拉斯瓦提河的交汇处,焚尸的烟雾蒸腾弥漫,越飞越高。曹晟康走近木架,火焰炙烤着人们,将周围的空气都烧变了形,卷起捉摸不透的热浪与旋涡,舔着人们的面颊与手臂。曹晟康忍受着刺鼻的气味,生命这个名词在这里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变成了烟与热。所有人的生命都凝固在这一时刻。
一具新鲜的尸体从河中被抬了出来,尹大哥猜测这位老人是激动过度心肌梗死。
“尸体被抬回来,灵魂肯定留在了圣水中。”此时的河南大汉看起来像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在死亡面前,大汉也罢,少女也罢,都失去了力量。
又有个人蹚水向岸边走来,从水流的声音,曹晟康断定这个人一定十分高大,截断河流,大象一般走得坚定而从容。
“谁过来了?”曹晟康问。
“没有人啊。”尹大哥望着灰白的河水与远处的天空。无数人在河水中沐浴,几个人牵着一头牛开始下河,并没有什么人走过来。
那个人朝着曹晟康走来,走得越近,双腿划开水面的声音就越响,他还听到了飞溅着的水花在空气中爆裂的声音。曹晟康伸出左手在眼前摸索着。
“在印度不要对人伸左手,这是极大的侮辱。”来人终于说话了。
“你是谁?”晟康问。
“我是没有人。”
这个声音?是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