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远处,不知是什么动物在嘶鸣。
深蓝色的天空下,隐藏在黑色的轮廓之中、棱角分明的层峦峭壁,散发出一股压迫感。谷中山风骤起,岩壁上随之碎石滚落,仿佛阵阵喃语,在这千年之中反复诉说:
“远离吧,弱小的人们,你们的命,随时将被夺去——”
深谷之中,仰起头,只能看见一束天景。
也只有在这远离繁华都市耀眼霓虹之地,才能看见如此的星光漫天。
他不禁叹息一声。
一直向往远走世界的夙愿,实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真正的大自然,不是如同美文里描述的,诗和远方般的惬意唯美,反而是充满极度的危险与对身体心灵的双重折磨。
没有一定的觉悟,就任性踏出人类抱团而累积的舒适小窝,只是显得自己太天真。
就如同此时,伴着荒野无名动物的嘶叫,身后,一股哀怨不止的呻吟,也同时在深夜中飘荡不止。
两边黑色的峭壁,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仿佛是通往地狱的道路,那股绵延不止的哀怨,正顺着这条崎岖蜿蜒的峡谷,游向地狱深处。
他紧抱双臂。
明明弥漫在皮肤四周的,都是燥热的空气,即使谷中山风不止,却掩盖不了沉淀在此处上万年的燥热,深入到了骨子里的不舒服,这绝不是他之前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所幻想的美丽田园。
此刻,身体里散发出的,却是寒意。
这里可是非洲,自己正身处赤道上的热带,感到寒意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可是,此时此刻,他就正切身体会着这种不可思议。
是恐惧。
被身后那断续不止的哀鸣所牵引出的恐惧。
这里是非洲东部,坦桑尼亚与肯尼亚的交界,被世人称作“地球表皮上的一条大伤痕”的东非大裂谷纵向贯穿此地,形成了多处大大小小的峡谷地带,吸引了来自世界的成千上万的旅行者们来此挑战。
这里只是其中一处。
在远离市区的这个荒凉之地,却立着一间旅店,供徒步的旅行者落脚歇息。这是一间看似极其普通的旅店,砖混构筑的两层坡顶小屋。
多么普通的建筑啊,他不禁感叹,但却是此处,黑色的天地之间,唯一能让人感到欣慰的一处光明之所。也许正是如此,旅店的主人,才放弃了在市区里更高的旅店收益,反而选在这偏远郊区经营吧。
他转身走进旅店。那股呻吟便听得更加清晰。旅店里嘈杂不堪,对比屋外的荒凉,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有人在安抚慰问,有人在抱怨牢骚,不同国度不同种族的语言,搅拌在屋子里的空气中,更显得混乱。
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向着未知的旅行中,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方圆数里,没有平坦的水泥道路。平日里,只有徒步行者穿越此地,驾车行驶的人,其路线中大多不会包括这里。只有在白日里方能行车,勉强能保证不发生事故,但是在晚上,就连再有经验的当地土著,也是万万没有胆量驾车行驶穿越这道深谷。
峡谷位于地震带之上,小震常有,落石是家常便饭。
不用说也没有通信信号。在城市郊区,发生了意外,一个电话拨出,自然有人来救助。可是,在这阻断人类文明之地,一旦夜晚在荒郊发生意外,却是真正能让人体会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之感。
另外,荒野的兽类,可不像城市里关在金属栅栏之后的动物一般乖巧,人类在它们眼中,不管是可供食用充饥的肉,还是危险的敌人,只有一种应对方式——攻击。
因此,夜晚交通断绝,已是一件常事,在此店中歇脚,无人惊慌,休息一晚,待得天明,自能安然上路。
只是,今夜却是不同。
旅店老板姆克瓦瓦听见他进门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却连招呼都不及,便匆匆跑开,忙碌不堪。这里平时并不会有如此多客人,据说今日某处小震,因此比往日多的游客耽搁在此寄宿,却是姆克瓦瓦意料之外。
更有甚者,竟有一人意外跌落山崖,虽性命无碍,却身遭错骨。店内本也是备了寻常伤药,应对临时病症,倘若是皮外小伤,自然无事,只是这错骨却是涉及外科手法,店内一时无奈,此刻夜晚,既请不得医生来,也无法将病患送去诊所。只能安慰男人,等到天明,便送他去城内的诊所救治。偏偏那受伤男人却又忍不得痛楚,哀叫不已。
于是,有人安慰,有人受不得烦,止不住骂其像女人一般,难免引来一阵辩护争论。小屋的厅内,一时呻吟、抚慰、叫骂、辩解回旋缭绕,却似市集上一般喧闹。
老板姆克瓦瓦更是焦躁心乱,止不住双手抱着头,嘴中用听不懂的当地土著语咒骂不休。
唉,他叹息,老板本是一位热情而体贴的中年大叔呢。
正在此时,一阵“吱呀”声,店门再次打开。
有人进出店门,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本来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但说来奇怪,也许是因为店中众人对这里的吵闹不安已经厌烦。当那扇破旧的木门打开的一刻,所有的声响,仿佛在那瞬间,都掉入了时空的裂缝,戛然而止,众人不约而同望将过去。
只见一名中年男人缓步而入,一副墨镜,一根细拐拄地,寻到客店厅中的一把椅子坐下,讨了一杯清水,仰头便咕噜咕噜地一口饮尽,直言自己只是外出走走,因行走缓慢,误了时间,信号全无,还好记得回来的路,否则便要露宿荒野,不知性命如何。
说完竟然哈哈笑了几声,似乎并不在意周围因他到来而片刻止息了声响。
他口中说的是中文。众人才发现,他竟是一盲人。
店主姆克瓦瓦是知道这位盲者的,已经在此歇住了两日,说是在等待某人。姆克瓦瓦此时正为那名病患头痛不已,不想又见到一个盲眼的残障人士,一时更是焦虑不耐,操着土著语言,叫他回屋休息,不要添乱。
盲眼听其语气不带好感,脸现不悦之色,他并不知晓店中发生之事,本能以为其不尊重。旁边人有劝说他,现在正在忙乱之时,少安毋躁,却是无果,大家才想到,原来盲者不识当地语言,也是大家都忙得糊涂了。于是旅客中有通中文者出现,让盲者能安静下来。言下之意,却是嫌盲者在关键时候添乱。
那名中年盲者,却也不像一个好脾气,脸色愈加铁青,握着杖托的右臂前伸,显然是要撑地让身体站起来。那气势,让空气凝滞,完全不像是从一个瞎了双眼的盲人身上散发出的。翻译中文的男人是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不自觉后退了半步。众人视线聚焦在盲者身上,不知他要如何发作,只觉一场暴雨将至。
这时,一阵呻吟声又出现了,是那受伤的男人。呻吟声从一楼的客房内传来。盲者听见,问是何故。
矮小男人用不熟练的中文说:“有人摔折了骨头,这里没有医生。”
听来虽然别扭,语意倒是精练,盲者侧耳状似微微思索,然后说:“带我过去。”
众人见了,还以为他是想看热闹,但再一想,一个盲人,又怎么能“看”热闹呢?
矮小男人说道:“你看不见,过去又有什么用?”
盲者又是不悦,却是淡淡说道:“不要多问,先带我去。”
矮小男人问:“你是医生?”
盲者摇头。
矮小男人说:“那去做什么?”
盲者见他推三阻四,并无帮忙意思,于是自行循声前往,没想到厅中杂物众多,却被一矮凳绊倒。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盲者闻之,神色一凛。
矮小男人终是不忍,于是上前搀扶,走向伤者所在的客房。
伤者的朋友却拦住,不让盲者靠近。
言语不通,盲者眉头紧皱。
矮小男人翻译解释,受伤的男人全身剧痛,不能乱碰。
盲者一字一字道:“我会正骨。”
矮小男人翻译过后,伤者友人方抬头盯着盲者,半信半疑地挪开,让盲者得以接近病床,伸手摸向伤者。
忽然,躺在床上的伤者爆出杀猪一般凄厉恸叫,友人急忙上前,一把推开盲者,口中叫唤:“你到底懂不懂?”
这不用识得语言,也知其意。盲者用拐杖稳住,站直了身子,用低沉的声音道:“让开,我自会负责。”
友人不知他能负什么责,但也被其气势震慑,未再阻拦,只见那盲者一步跨前,来到伤者身前,背对众人。
只听得伤者呻吟越来越大,那位友人几次想要上前,都被翻译中文的矮小男人拦住,只能捏紧拳头,嘴中叽里咕噜。
众人在大厅内都朝客房那张望。
只不多时,忽然房中爆出一声惨叫,而后竟然再没了声音。一时间,整间小屋仿佛掉进西伯利亚数千年的冰窟之中,一切都被冰封冻结。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客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友人推开矮小男人,冲进房内,却见盲者已转身而出,一只手依旧拄着盲杖,另一只手蜷在身前旋转着手腕。
往他身后看时,躺在床上的棕发伤者,脸上汗水涔涔,面色却是恢复宁静,不再呻吟,脸偏向这一侧,对着盲者的背,喘息着吐出两个英语单词:“Thank you……”
众人转喜!于是拥盲者再到大厅茶几前,奉上果点茶酒,为之接风,厅内顿时其乐融融。
聊天中,有人问道盲者哪里来,将去哪里。谁承想,盲者竟说:“登顶雪山。”
他口中雪山,自然是著名的乞力马扎罗山。
那是当地坦桑尼亚人的骄傲,素有“非洲屋脊”之称,是非洲最高山脉,虽然身处赤道热带,山顶却是终年满布冰雪,每年都吸引了来自全世界的众多挑战者攀登征服。
群客中,有人发笑,带着讥笑与不屑。
店主姆克瓦瓦叹口气,好心上前奉劝:“爱惜自己的生命,真主保佑,你眼睛看不见,就应该在安全的地方待着。”
人中,一名身材颇壮的黑色皮肤汉子沉声道,那雪山危险异常,即使是寻常游客上山,也要有经验丰富的当地向导跟随指引,且是艰难重重,倘有疏漏,便是有去无回。更说起自己早年,曾和一名好友尝试挑战登山,却是在山顶遇见风雪,只有自己回来……
言语间,壮汉神色黯然,不禁低头。众人唏嘘不已。
有人感慨,此壮汉当年多么勇猛,年纪轻轻,只是两人,无人援助,便敢于攀登非洲最高峰,已是常人难及,只是如此之人,在雪山面前,亦不免显出惧意。
言下之意,正常人强登雪山,都艰难重重,何况一盲眼目不见物之人,必死无疑。
矮小男人将之翻译为中文,盲者听之,却是冷笑。
壮汉色变,问笑是什么意思。
盲者答说:“因怕死而不敢向前,如何敢妄称是勇?”
壮汉不解其意,却是能看懂盲者的神情,不禁大喝一声。
矮小男人吓得战战兢兢地翻译盲者言语,没想到壮汉听了,竟是羞惭而坐回椅子上。
又有人笑说盲者是在说大话而已。
盲者性子豪爽,听出嘲讽之意,面带怒色而站起,矮小男人拦住他,劝说他不必计较,大家都是为了他好。
盲者说:“欺我眼盲,就藐视我吗?我目不见物,却也看不见你们害怕的恐惧!”
众人呆立。
盲者双指指向自己两眼,又说:“我这一双盲眼,却是已环游世界五大洲。”
众人都不能置信。盲者耳聪听风,已感到厅中质疑的氛围,不禁叹息一声。
忽然,人群中一人说话:“你是,你是曹晟康吗?”说的却是蹩脚的英语,盲者不识其意,却忽然感到周围一时转为安静,于是问他。
他说道,数年前,在东南亚泰国,曾与盲者有过一面之缘,见证了他的转变。
众人方信,才知道,盲者的全名——曹晟康。
于是,纵然店外燥热无比,远处兽类蠢动吠叫,众人却不再躁动惊慌,围坐在不大的客店大厅内,听盲者晟康娓娓叙出其从前经历,讲述那年,这一场在世人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环球之旅,是如何开始的。
“那是一次不可能的转变,至今想来,亦是叹息与庆幸……”
【注】本书为保证相关人物的隐私,除曹晟康外,全部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