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提前一周返回学校。
拖到这么“晚”才回来已经是她忍耐的极限。她对萧山盟的思念如此强烈,每晚入睡前想着的人是他,清晨眼睛还没睁开,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形象还是他。他像是已经深植在她思想里,融进她血液里,不必刻意,无须提醒,他就在那里。
你在的时候,你是一切。
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你。
她想起刻在课桌上的这首小诗。不知道是谁刻的,说得真对,真好,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为了多陪陪母亲,她又度日如年地挨了几天,离开学还剩一周的时候,她终于熬不过去了,如果再见不到萧山盟,她就会死。
我不怕死,
我怕我死了,
再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
她又想起一首刻在课桌上的小诗。真对,真好,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她返校后和萧山盟在一起腻了五天。二十几年前,景海市还留有浓重的计划经济时代的色彩,一切循规蹈矩,娱乐场所少得可怜。即便有,也是放港产电影的录像厅、冲速溶咖啡的咖啡馆、在“靡靡之音”的伴奏中跳贴面舞的小舞厅之类,他俩既没有兴趣,也消费不起,所以大多数时间,他俩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偶尔去公园散步,牵着手,在青石板上踩出“嗒嗒嗒”的声响。锦书有时恶作剧,把冻得冰凉的手突然塞进萧山盟的衣领里,吓他一跳后得意地哈哈大笑。他们乐此不疲地玩着这样孩子气的游戏,享受着简单纯粹的爱情。
还有两天就开学了。萧山盟说明天市残联组织十几名义工去东郊的红星福利院服务,李曼带队,他也去,问锦书有没有兴趣参加。
锦书很失望地说她一万分想去,可明天有两场景海市大学生医疗救援队心肺复苏培训,她是救援队的理事会成员,按程序要求必须参加,这是放寒假前就定好的项目,不可以临时更改或请假。萧山盟安慰她说不要紧,两人各有自己的空间最好,没必要时时事事都绑在一起,否则别人见多了也感到厌烦。
他左手握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然后一手轻轻抚摩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背,又用食指指向锦书,他在用手语告白:我爱你。
锦书很感动,嘴角绽放灿烂的微笑,她用同样的手语向他表达心意,只是结束时一只手张开,五指轻轻抖动,她说:我爱你更多。
萧山盟走进红星福利院时,有几名义工已经先到了。他意外地在人群中看见了章百合。
章百合似乎并没有留意他。她今天一反常态地打扮得很朴素,头发用皮筋随意扎起,穿蓝色工装制服、黑色条绒棉鞋,略显臃肿,活像一个刚进工厂车间工作的黄毛丫头。她正在全身心投入地擦洗福利院的家具。那些床、柜、桌椅板凳几乎都是社会捐赠的旧货,因长时间没有清洗,糊着一层厚厚的油垢,本来面目已无从辨认,要想把它们擦干净,非花费大气力不可。
章百合在擦一只床脚。那是一张硕大的仿古木床,做工繁复,床脚雕着一圈圈花纹,纹路里积满灰泥,擦起来格外麻烦。章百合跪在地上,用一块抹布蘸了肥皂水,脸几乎贴在床脚上,一点点地擦洗,逐渐露出它棕红的底色来。
萧山盟事先并不知道章百合也会来参加这次义务劳动。他已经在红星福利院服务十来年了,以前从未在这里见过章百合,所以他第一眼见到她时,惊讶之余,还有点儿窘迫。他对中心花园发生的那一幕仍耿耿于怀。他再三考虑后,决定不把那件事告诉锦书,因为担心锦书不高兴,导致她和百合反目。尽管这种隐瞒是出于好意,他却难免愧疚,好像做了对不起锦书的事一样。
既然在福利院遇到百合,他就有和她打招呼的义务,以示既往不咎,他已忘记不愉快的事,他们仍是锦书共同的朋友。
百合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貌似惊愕地抬起头,见到萧山盟后粲然一笑,露出洁白如玉的几颗牙齿。她的表情轻松自然,笑脸亲切从容,好像早就比萧山盟更彻底地忘记了发生在中心花园的事情,又或者那件事和她并不相干,仅是萧山盟一厢情愿的一个梦,她被迫做了梦中主角。
她站起身,轻轻握一握萧山盟的手,不,是若即若离地触一触他的手,既显得亲热,又不失分寸,说:“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你,你也来做义工?”她的问话透露出一个信息,她原本不知道萧山盟会来,两人在红星福利院相遇,仅是巧合而已。
萧山盟发觉自己在说话时目光躲闪,不敢和章百合的眼睛碰撞,这让他很懊恼,甚至对自己的心理素质产生疑问——他硬着头皮说:“你抢了我的问题,原来你也报名参加了义工组织。红星福利院是市残联和民政局联合建设的单位,由我母亲所在的部门直管,今天的义工服务就是她牵头组织的。我十来岁时就跟着母亲在红星福利院服务,对它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我的手语也是在这里启蒙的。”
像是配合他的说法,有两名年迈的聋哑人向他咿咿呀呀地打招呼,做出问候的手势。
萧山盟向他们微笑致意,扬起右臂,伸出大拇指,回应问候,又对百合说:“能在这里见到你太好了。这几年红星福利院的义工流失严重,民政局配备的工作人员短缺,福利院老人接受的服务质量不比从前,残联正面向社会征集义工。你有这份服务社会的心意,福利院老人们一定很感谢你。”他虽然竭尽全力想在章百合面前表现得轻松随意,却发现自己很难做到,说出话来像在背诵官样文章。
百合像是突然听到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像百灵鸟一样清脆,笑脸像孩子般纯真无邪,她摆摆手:“现在有一大摊子事要做,回头再跟你说话。”
萧山盟刻意避开她,远远看见她的身影就躲到其他房间,不和她照面。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别扭过,倒像是他自己亏心似的。
到中午时,肚子叫起来,才意识到该吃午饭了。按惯例义工们不能在福利院里就餐,自行到外面的小馆解决。他盘算着街对面有一家拉面店是老字号,一大碗鸡汤拉面才两块钱,经济实惠,味道又好,想起来直咽口水,决定就去他家吃。
才拿定主意,见两个人向他走过来,竟然是李曼和章百合。更令他诧异的是,百合挽着李曼的胳膊,两人边走边说说笑笑,态度亲密,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们是嫡亲母女。
萧山盟隐隐约约猜到百合来做义工的真实目的,却又很快自我否定了,他不愿相信章百合如此工于心计,咄咄逼人,计划性和目的性明显而直接。他也不相信自己对章百合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毕竟他们之间连基本的了解都谈不上。
李曼看上去很开心,却貌似嗔怪地对他说:“你有同学来做义工,也不告诉我,还要百合主动介绍自己。”
萧山盟只好说:“没腾出空来,正想着趁午饭时间给你介绍。”又问百合:“还行吧?第一次在这里做义工,累不累?”
百合笑着摇摇头说:“不累,既做好事,又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李曼说:“百合做事肯出力气,又认真细致,一上午打扫了三个房间,连床脚的油垢都擦洗得干干净净,看看她这身衣服,”她怜惜地拍一拍百合的肩膀,“像在泥里打过滚似的。这么漂亮又不娇气的女生,现在可不多见了。”李曼不吝溢美之词,说得百合有些不好意思,扭怩地低下头,脸色泛红。
萧山盟附和李曼:“对,对对。”
李曼瞅着他不自然的样子,感到好笑,说:“别光说不练,中午了,请你同学吃顿饭,犒劳犒劳。”
百合忙说:“阿姨,您的心意我领了,还是不要破费,我随身带着面包和凉白开。”
李曼说:“干活这么累,光吃面包哪行,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福利院门外有一排饭店,咱们找一家,边吃边说说话。”百合拗不过她,说:“那就找一家物美价廉的餐厅,填饱肚子就行。今天来福利院,也算接受了忆苦思甜教育,和孤寡老人们相比,我们的生活不知要好多少倍。”百合说得动情,眼圈红红的。
李曼感叹说:“这孩子多懂事,那咱们就去那家鸡汤拉面店,便宜,管饱。”李曼知道萧山盟喜欢那家,就顺水推舟地提议。
拉面店的门脸不大,里面收拾得整齐,仿火车座位的亮漆椅子,配铁质餐桌,干净而别致。拉面端上来,满满三大碗,油汪汪的汤,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虽然百合主动要求接受忆苦思甜教育,李曼还是怕慢待她,又点了一盘白切鸡、一盘卤豆腐、三听可乐。百合直叫太多了,怕浪费粮食。
李曼对百合的第一印象很好,非常喜欢她,聊起天来也热络,问起她这个南方姑娘,怎么会来景海大学读书。百合说他父亲就是景海大学中文系毕业生,现在楚原日报社任主编,对景海大学有深厚的感情,所以她填报高考志愿时,在“独裁者”的压力下“被迫”选择景海大学为第一志愿。
李曼哈哈大笑,说:“你竟然敢在背后这样说你父亲?”又问她父亲是哪一届毕业生。百合回答说六八届。李曼感叹地说真巧,萧山盟的爸爸也是景海大学六八届毕业生,建筑系,说不定他俩还认识。
这样一来,两人心理上又亲近一层,萧山盟却板着脸不怎么说话。李曼用白眼珠瞪他,在桌下轻轻踢他小腿。萧山盟烦了,说:“吃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还有许多活计要做。”按李曼的意思,还想再坐一会儿,百合却也附和萧山盟,三个人就结了账回去。
晚上回到家,李曼怪萧山盟不懂礼貌,对女同学冷着脸不说话。萧山盟反驳说:“跟她又不熟,哪有话题。”
李曼说:“处一处就熟了,人还有生下来就相互认识的?”想一想又说,“她是锦书的朋友,你们还在一起吃过饭,怎么会不熟呢?”
萧山盟说:“锦书的朋友,未必就是我的朋友。”
李曼说:“你越来越会顶嘴了。百合这女孩子挺不错,长得漂亮就不说了,嘴巴甜,人也朴实。锦书的嘴巴也甜,就是个性太强,而且有城府,不像百合那样心思单纯。”
萧山盟心想,你把两人颠倒来看了,不满地说:“您别瞎说行吗?只见过一次,就胡乱给人做评语。再说她俩比得着吗?以后请您别拿锦书和别人比。”
李曼咂舌说:“还没娶媳妇呢,就忘了娘了。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吗?再说,锦书确实比百合有城府,你和锦书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她跟你说过她家里的情况吗?都到这程度了,还藏着掖着的。”
萧山盟说:“别人家里情况有什么好打听的,说不说都是她的自由。”
李曼不高兴地说:“对别人不说也就算了,对咱们她总该说说吧?我和你爸都不是势利眼的人,比咱高的不巴结,比咱低的也不会看不起,不管她家里什么情况,只要是本分人家,不违法乱纪,我和你爸都能接受,保证不出幺蛾子,不搅和你们。但是你们俩在一起都半年多了,她家里的情况跟咱们提都不提,算怎么回事?”
萧山盟替锦书辩解:“就是觉得没必要吧,我和她谈朋友,不关她家什么事。”
李曼叹口气:“怎么可能呢?你就别替她找借口了。你们这种校园恋爱我见多了,家庭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尤其像锦书这样的外地学生,如果她父母干涉,非要她毕业后回老家去工作,你俩就面临难以跨越的障碍。咱家就你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没离开过景海,要是跟她去楚原,简直是把我和你爸的心剜走了。”李曼说着,眼圈就红了。
萧山盟见母亲认了真,不敢顶撞她,竟无言以对。他没想过母亲说得那么远,毕竟离毕业还有两年多时间,到时再筹划也来得及,何况他还打算读研究生,想拉着锦书一起报考,如果两人都顺利考上,是最理想的结果。他对自己的学业有信心,也相信锦书只要有考研的意愿,就一定能考上。她的基础知识非常扎实,人又刻苦、聪明,也许是萧山盟见过的最聪明的女生。
不过这毕竟是八字还没一撇的计划,他也没跟锦书提过,来日方长,他沉得住气。
他理解李曼的担心。他家就住在大学校园里,听到过太多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爱情悲剧。毕业季也是分手季,个性“潇洒”的,挥挥手告别,丢开一棵大树,奔向一片森林;个性执拗的,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而内心深爱着彼此却迫于形势分手的,往往是一朝离别,一生伤心。
李曼不愿意看到萧山盟遭受这样的人生挫折。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性格,真诚专一,既然爱上锦书,就投入全部身心,爱得深沉炽热,他在感情上是输不起的人。
李曼有一个未经证实的猜测,锦书对她的家庭情况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也许是因为她父母有一方或双方是聋哑人,不然锦书怎么会熟练掌握手语呢?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锦书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自卑,她和萧逸都相当开明,对残疾人绝没有丝毫歧视。当初他们误以为锦书是聋哑人,也没有多么强烈地反对,又怎么会不接受她的父母呢?
李曼认为她的猜测很合理,不过她又不好直接问锦书,有两次旁敲侧击,都被锦书搪塞过去,这让李曼心里疙疙瘩瘩的,感觉自己不被信任,而锦书为人不够坦诚。
在红星福利院遇到章百合后,萧山盟对她更加防范。他对红星福利院很有感情,不能由于章百合的原因就不再上门服务,但他每次去以前,都会核对义工名单,只要有章百合的名字,他就换一个日子。
他渐渐发现一个规律,章百合不仅去红星福利院,她的服务地点是随着李曼走的。李曼的对口单位有一所聋哑学校、两家福利院、十一个社区,她每周调研一个地方,而她出现在哪里,章百合就一定跟到哪里。
李曼毫不掩饰对章百合的喜爱,隔三岔五就会提起她,赞美不已,让萧山盟浑身上下不自在。
萧山盟刻意躲着章百合,她却主动“打”上门来了。
那个周末才吃过晚饭,章百合打来电话,说她就在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想上来看看叔叔阿姨,不知道方不方便。
李曼对着话筒一迭声地说:“方便方便,能找到家门吗?要不要我下去接你?”
章百合说:“不用了,能找到,我这就上来。”
李曼一手拽着萧山盟的胳膊,一手取出十块钱,说:“楼下的菜市场还没散,你快去从东头数第三个水果摊上买几斤荔枝回来。我下班时看见的,是新鲜荔枝,百合最爱吃这个。”
萧山盟抗议说:“厨房里不是还有荔枝吗?家里没人爱吃,又买。”
李曼作势当胸捣他一拳:“厨房里的放了好长时间,不新鲜,叫你去就马上去,别废话。”
萧山盟才打开门,见章百合正走上楼,手里提了几个礼盒,只好向她笑笑:“你先进屋坐下,我去买点东西就回来。”李曼在屋里把门欠一条缝向外张望,见百合走近,忙打开门把她让进来。
百合抱住李曼的胳膊腻了一会儿,才给萧逸鞠一躬,说:“萧叔叔好。上次李姨提到您是景海大学六八届毕业生,和我爸爸同届,我给家里打电话时问起来,我爸说上学时认得您,几十年没见,很想念老同学。他从楚原寄来一些特产,让我给您送来尝尝。不是值钱的东西,但是应季的,很新鲜。”
萧逸忙让百合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你父亲有心了。他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
百合说:“中文系,叫章涤非,他说在校时和您是同一个合唱团的。”
萧逸在庞大的记忆仓库里搜寻一会儿,摇摇头,抱歉地说:“我在建筑系,和中文系的同学基本没什么接触,如果和你父亲见了面或许能想起来,单凭名字,很难对上号。”
李曼责怪他说:“别人记得你,偏偏你的记忆力就那么差。我倒不知道你上学时参加过合唱团?”
萧逸呵呵笑起来:“我生来没有音乐细胞,五音不全,在合唱团里起不到好作用,倒把别人都带跑了调。那回是因为有个合唱团成员患了急性咽喉炎,队伍里空出一个位置不好看,才把我临时抽调过去。合唱团团长发现我唱不好,单独辅导了几次,可能实在是朽木不可雕,就让我只做口型,不出声。”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对百合说,“你父亲是不是一米七左右,很瘦,说话有四川口音?”
百合欠着身子说:“是,我爸在四川绵阳出生。”
萧逸一拍手掌说:“就是我们的合唱团团长。”又感慨说,“记忆里你父亲就是你现在的年纪,一个文弱书生,一转眼几十年过去,女儿都这么大了,也在景海大学读书,真是‘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移越少年’。”
李曼说:“当着孩子面,就别转文了,好好说话。”
百合忙说:“李姨,萧叔叔这样说话很亲切。我爸爸日常说话时就常常夹带古诗的。”话音才落,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着,萧山盟买了荔枝回来。李曼把荔枝拿进厨房冲洗干净,剥去壳给百合吃。
百合吃了几颗荔枝,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对萧山盟说:“咱们学校下个月底有一场校园文艺会演,我们系计划出一个手语节目,四十一人表演,背景音乐是一首公益歌曲。我是系学生会的文艺部长,寻找手语教练的重任就落在我肩上。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们这个忙。训练时间都安排在晚上,每星期练两次,每次一到两小时。系团委拨出一部分经费,作为给手语教练的报酬。”
萧山盟怔了怔,第一反应是拒绝。他不愿意和章百合有太多接触,如果接下这个任务,就意味着每周有两个晚上要和她一起工作,这让他感觉尴尬。他很快找到一个恰当的推脱理由,说:“推广手语是好事情,我很乐意帮忙,可是我这学期集中选了两门选修课,都在晚上上课,怕抽不出时间。”
百合马上回应:“没关系,如果时间安排不开,就不要勉强,上课更重要。我本来想着这是个勤工俭学的机会,又是你擅长的领域,就问一问。能成最好,不能成的话,我再联系聋哑学校,聘请一个手语老师。”
李曼接过话题,劝萧山盟说:“这机会多难得,既勤工俭学,又发挥你的特长,又帮百合的忙,一举三得。你把选修课时间表给百合抄一份,只要训练和上课不发生冲突就行,每周才两三个小时,怎样都能抽出来。”
百合说:“这点我能保证,绝不占用你选修课时间。”
萧山盟看眼前情形,如果坚决推辞,百合的脸上不好看,就说:“那好,回头咱们研究一下,制定个训练方案。既然要做,就把它做好,争取在文艺会演上有出色表现。”
百合和李曼听他这样说,都笑起来。
送走百合,萧山盟回到自己房里,越琢磨越不对劲。他想必须把这段时间和章百合的交往告诉锦书,包括在中心花园那一幕,都向锦书如实托出。虽然锦书可能不高兴,怪他隐瞒了这么长时间,也可能因此导致锦书和百合的友情破裂,但是他必须直面这些后果。在爱情里,诚实至关重要,这是双方建立信任的基础。而且,锦书有知情权,无论她知道以后会怎样反应,他都不能以善意为借口,单方面剥夺她的知情权。
想通以后,萧山盟感觉心情轻松许多,似乎连日里压在胸膛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掉了下来。
锦书听到事情经过后,反应远没有萧山盟预想的那样强烈,既没有醋意大发,也没有火冒三丈,她像一个胸有成竹、掌控全局的将军,很冷静地验证:“她喜欢你?”
萧山盟不知道她的冷静是不是山雨欲来的前奏,小心翼翼地说:“是。”
“你认为她在设法接近你?”
萧山盟迟疑地说:“根据她的种种表现判断,是这样。”
“她有机会吗?”锦书步步跟进,像在审问犯人。
萧山盟没明白:“什么机会?”
“把你抢走的机会。”
萧山盟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我对她没有一星半点喜欢。如果她不是你的朋友,我和她压根儿不会有任何交集。再说,我又不是一件物品,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抢走。”他凝视着锦书,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爱怜和眷恋,“我的心灵空间已经全部被你占据,再也不能挤进别人。”
锦书笑了:“这就是所谓的甜言蜜语吧?果然百试不爽,我爱听,但愿几十年后,你还能问心无愧地说出这句话。”
萧山盟见锦书并不计较,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担心全是杞人忧天,说话语气也轻松起来:“你不会和她反目成仇吧?”
锦书调侃他:“反目成仇?难道你很香吗?要两个漂亮女生撕破脸皮来抢。”又说,“她喜欢你,你却不喜欢她,她是个可怜人。我已经比她幸福几百倍了,没有理由生她的气。”
“不过,”锦书转动着眼珠,眼球明亮得像黑水晶,“她做事的方法有问题。她是我的同窗好友,而你是我的男朋友,她即使喜欢你,也应该埋藏在心里,为我们祝福。但是她既不顾我们的感受,又不计后果,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被你拒绝后还不知难而退,仍想方设法地接近你,说明她的道德底线很低,我不能再和她做朋友了。肯定不会撕破脸皮,但是我会注意把握和她交往的尺度。”
她又动情地说:“谢谢你向我坦白你和章百合的事。我相信,你以前瞒着我,是因为爱我;现在对我说出来,也是因为爱我。你对我们的感情充满信心,对我充满信心,对你自己也充满信心,这是我在这件事里看到的正面力量,让我感动和欣慰。”萧山盟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喜悦、掩饰不住的幸福,那是一个女人被人需要、信任和深爱时才有的光芒,那光芒准确地击中他内心最柔软的一隅,让他热血沸腾,对她死心塌地。
锦书靠在萧山盟的胸膛上,聆听他强劲的心跳,感觉心情安宁平静,世界无比美好,真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直到天荒地老。
黄昏时回到家,萧逸外出开会还没回来,李曼独自呆坐在客厅沙发上,没开灯,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红艳艳的,像一团将熄的火苗。
萧山盟按下白炽灯开关,说:“妈,你怎么不开灯?”
李曼拍一拍沙发,说:“你坐到这里来,我有话和你说。”她的语气异常严肃,萧山盟猜想她不是要随便聊聊,就顺从地坐到她身边,试图缓和气氛:“妈,干吗这么郑重其事的?”
李曼板着脸说:“你和锦书相处快一年了吧?”
萧山盟说:“如果从通信时开始算,刚好一年。”他现在仍不时重读两人尚未明确恋爱关系时锦书写给他的信,信封上邮戳的日期,忠实地记录着他们的爱情进程。
李曼字斟句酌地说:“那么,你了解她吗?”
萧山盟听出来李曼的问话后面另有所指,但是猜不到她的真实意图,只好简短回答:“了解。”
李曼分明在努力克制情绪:“你真正了解她吗?我持有怀疑态度。你现在认识的云锦书是她展示给你的,她主观上想让你看到的,只是她的一部分,或者说是经过美化的一部分。但是,你了解她的全部吗?比如她的家庭、她的过去?”
萧山盟微微蹙起眉头,他对李曼的态度有些反感,对她不断提起这个话题感觉厌烦。他潜意识里已经把锦书当成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当然别人有权利质疑、谈论甚至贬低她,但是——请在背后行使这种权利,没有人能堵住你的嘴巴,绝对不要当他的面说她不好,指责她,怀疑她,这比打他的耳光还难受。可是他不能忽视李曼的疑问,更不能直接驳斥回去,她和锦书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他有义务帮助她们互相信任,维护亲密关系。
萧山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妈,锦书跟我说过一些她的家庭情况,她母亲是一名妇产科医生,她父亲已经过世几年了。她也经常和我谈起她小学、初中和高中的事情,无非是上学放学和师生间的琐碎事。她才二十岁,过去经历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说起来也有些无聊,谁能成天挂在嘴边说呢。而且,她和我谈朋友,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和她的家庭无关,和她的过去也无关,她愿不愿意跟我讲,都是她的自由。我的责任是好好地把握现在和将来,规划好以后的人生道路,而不是斤斤计较她的过去。”
萧山盟向李曼敞开心扉,开诚布公地沟通,希望借此化解她对锦书的不满,但是在抱有成见的李曼听来,每一句都像文过饰非的辩解,她摇摇头说:“人在恋爱中智商会降低,看事情不那么清楚。而且,女生比男生成熟得早,你说起来头头是道,自以为想得通透,其实比锦书的心机差着一大截。”
萧山盟终于不耐烦起来:“妈,你有话就直说,别跟我打哑谜、兜圈子。”又补充一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关于锦书的流言了?”
李曼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好吧,我就直说好了,锦书在高三上学期,为争取保送北大的名额,曾经勾引过她所在高中的校长,受到学校记大过处分。”
萧山盟像是没听懂李曼说什么,待了好一会儿,才哑然失笑:“锦书?怎么可能?妈,你怎么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还郑重其事地跟我谈?你也了解锦书,她内心纯洁善良,别说为了一个大学保送名额,就是用全世界的功名利禄来诱惑她,她也做不出那种事。”萧山盟强行压抑着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侮辱锦书简直比侮辱他自己还要令他难过,如果对方不是李曼,他早就反唇相讥,或者拂袖而去了。
李曼没有留意萧山盟的表情变化,反驳他说:“一个人人品怎样,又不会写在脸上,你和她才相处一年,没有经历过人生大事,不能给她打包票。你呀,别把全部身心都投进去,给自己留条退路,寻找机会用言语试探她,如果她真做过这种事,我们可要重新考虑了。”李曼把“重新考虑”四个字念得特别重,以委婉表达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萧山盟试图揪出躲在李曼背后的谣言源头:“这件事是章百合对你说的?”
李曼驳回他:“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云锦书有没有这么做过。”
萧山盟固执地索求答案:“是谁说的非常重要,我们已经中了冷箭,如果不知道放箭的人是谁,不加以防范,下次很可能还会中箭。第一次中箭还可以说我们心思单纯,第二次再中箭就是愚蠢了。”
他不说“锦书”中了冷箭,却用“我们”代替,显然把自己和锦书划到一个阵营,有“荣辱与共”的意思。李曼触及他的防线,遭遇强烈反弹,拗不过他,只好承认:“就算是百合说的又怎么样?她和锦书是高中同学,更了解她的为人,跟我说这件事也是出于好心,是为了你将来的幸福考虑,不要被眼前的柔情蜜意冲昏头脑。”
萧山盟哂笑说:“我就不信她是出于好心。亏得锦书还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她真做得出来,暗地里泼锦书一身脏水。”萧山盟下定决心,以后离章百合远远的,答应她做手语教练的事也要找借口推辞掉,索性把她当作陌路人,眼不见心不烦。
李曼见萧山盟执意不信,也有些恼火,可是又没有好办法让他心服口服,就想干脆找到证据以后再和他谈,到时候不由得他不信,看他还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