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爱情,不是两个人在同一艘船上,而是两艘船比身并航。
你不放弃你的帆,她不扔掉她的桨。
1
曾经有人这么问过德山:您保养得这么好,平常都吃什么呀?
德山回:每天三包烟,一斤白酒,五十二度的。
问者大惊:大爷,您贵庚啊?
德山骂:大爷?老子才二十八好吧!
我觉得德山是我见过的最粗犷的男人了。
理想标配是左擎葱,右手再给他塞俩胶东大馒头,对着一瓶豆瓣酱乐不可支。
我觉得像这样的人只能做光棍儿,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爱。
所以,花姑娘小范儿来找他的时候,对我造成的刺激不亚于五雷轰顶。
那次我坐在他俩的对面,真的非常尴尬。
我中途谎称肚子疼,德山伸出大手来往下一摁,让我坐下。
我假装接电话,说老板中风,让我去掐人中。他大手一摁让我坐下。
我情急大喊,天哪,工地上有一老头摔死了!
德山大手朝桌子一拍:你给我老实点儿!
于是,我老实了。我在想,世界上还有比这牛×的乙方吗?
我考虑不明白,只好坐下来,尽量不看那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
最后对面争吵的分贝升级,我倒不打算离开了。
我怕粗胳膊粗腿儿的德山,会对娇柔美丽的小范儿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来。
德山捏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对小范儿唾沫星子乱飞——
你见过有这么便宜的飞机票吗?你知道我从多久之前就订好了吗?
你看我写的行程表,我把咱们的路线都安排好了。
你再看看这位,他叫大辉,甲方,我哥们儿,他同意我请假五天!
我求求你了好不好,我真的很想和你去一趟大理,看看洱海。
最后,我记得小范儿只说了一句话就摔门而去了。
当然,同样怒气冲冲的德山也追了出去。
小范儿说:你以后少控制我,我们各忙各的事儿!
于是,菜馆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一盆冒着热气滋滋响的鸳鸯锅。
里面还没来得及下一片羊肉一根青菜。
我叫过一位笑得很好看的服务员来,指着满桌未动的肉和菜问:
您看,我真吃不了了,您都给我退了吧。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我还听到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今天算是开眼了,还真有吃火锅只喝汤的……
2
当你吃米饭的时候,低着头一粒粒数着大米粒,你想起了谁?
德山同志就那么了一勺米饭,递到嘴边却没吃,直勾勾地盯着,再也不动了。
我问:小范儿真的走了?
他的哭相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大嘴一张,饭菜俱下,哩哩啦啦的,像傍晚时分的垃圾箱。
德山与小范儿是一种特殊的异地恋。
德山是吃油条包子居无定所漂泊在北方的电气工程师。
小范儿是连肯德基都吃腻了的朝九晚五的南方银行的柜员。
三九天儿的周末,小范儿每每飞机来飞机去地看他一次,回到南方指定感冒。
所以,德山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都在与她手机视频,同时,我听到了多种叮咛她的话——
吃完白加黑就不要喝咖啡哈!喝过了咖啡就不要再喝酒哈!
离那些抽烟的同事远一些哈!离那些帅哥同事更远一些哈!
……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乙方公司怎么会派这么个家伙来盯工程。
我还为如花似玉的小范儿担心,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能受得了这些。
德山根本就是林黛玉张飞曹操的结合体嘛——既柔情蜜意又粗鲁多疑。
如若是我,早一头奔向南墙了。
按理来说,我才是工程项目牛×哄哄的甲方,德山不过是俯首帖耳的中标的EPC。
再加上工程的交付时间早就逾期了,应该是他着脸来安慰我才对。
但是那天德山大嘴一张饭菜俱下的时候,却是我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安慰他——
不要紧,慢慢来嘛。
照那种情况看来,我许诺给他的五天假期已经形同虚设了。
也就意味着,他今年的春节不会去洱海了,而是要彻底地在工地上度过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周末,心情相当糟糕的德山约我去海边公园散步。
我一大早就开始做思想斗争,最后我决定——拒绝他的红包,当一个纯粹的人!
时值年关,他的工程又逾期,这种情况之下,总会发生一些普天同庆的事情。
然而那天我被冰冷的小海风吹了一个上午,他都没有给我一个修身自好的机会。
直到遇见了那个假和尚,他才提钱的事儿:哎,哥们儿,借我一百块钱。
当时的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上午的阳光半明半暗,抬起头来却找不出一片云彩。
我一边想着修身自好的事情,一边跟德山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刚开始的时候,我当然是在跟德山说话,可是后来,就变成了我在跟空气说话。
德山不知在什么时候跟丢了,没有走上来。
等我回身去寻,才发现他正在跟一个黄袍子的光头男人聊天。
据我所知,我们这边唯一的一处寺院,和尚的待遇都是极好的。
宝马都是七系的,手机都是黑莓、三星,每天还有开不完的会。
哪有可能去讨钱化缘,也就更没有必要去坑蒙拐骗。
所以,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视而不见,径直走开。
德山却在那里停下了,我顿时觉得他真是不可理喻。
不过,我还是走了过去。
首先,我怕他上了假和尚的当。
其次,就算他是真和尚,不就是吵吵小架嘛,有必要看破红尘出家吗?
或者是他人往高处走,看着人家眼红要换行跳槽,想着只是打打坐就能开上宝马吗?
那我的工程谁来干啊?于是我越想越害怕,最后一路小跑着飞奔过去。
我刚到他俩身边,便听到光头大师嘴里默念:你有两段姻缘,你有两段姻缘……
德山站在光头大师的面前,手足无措,满脸的茫然。
我看他走火入魔,刚要拉他离开,只听到光头大师喊一声:且慢!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脏兮兮的出家证,言辞恳切地说:我是真的!
然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继续对着魔怔了的德山默念咒语——
你有两段姻缘,你有两段姻缘……
德山扯开我拉着他的手,歪着头反驳:不可能,我只有一段姻缘!
光头大师依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你想有几段?
德山很激动:我只想有一段,就是现在这段!
大师突然睁开亮晶晶的眼睛,呼呼两下将袖子撸上去,露出两胳膊的佛珠——
三十的六十的九十的,我建议你买九十的!
都已开光,法力无边,可助你梦想成真!
我拉德山不动,只好反问大师:你怎么证明开没开光?
大师皱起眉头来:这上面不是写着嘛。
我低头一看,佛珠上挂着标签——已开光,妈的,还是宋体五号。
于是德山用力点点头,转身跟我说:哎,哥们儿,借我一百块钱。
这个败家子儿,果真是买了那串九十的。不仅如此,剩下的十块钱,那位大师也没退给他。
大师说:十块钱就十块钱吧。然后很不情愿地给德山写了一张纸条,叠好了之后放在德山手上。
并且告诫他:一定要等太阳落山之后才能打开看,天机不可泄露。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开导他:既然天机不可泄露,他还写出来干啥?
德山振振有词:我不是花钱了嘛,不是太阳落山之后嘛。
我说:人家玉皇大帝的执法部门都是瞎子是吧,太阳落山就看不见了吗?
我说:那十块钱连个手机都买不到,你能买到天机吗?
他特深沉地回我一句:那不是钱,那是我的一份心意。
我顿时感到我那一百块钱彻底打了水漂儿。
实话说,我也感到好奇,就一直跟着他,直到夕阳西沉。
他谨小慎微地打开那个纸条,我看到了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修行。
他把纸条再次折好,稳稳地塞进口袋,看着西天未尽的余霞,满脸的恍然大悟。
3
德山开始修行了,他的修行内容非常的散乱。
不过我全知道,因为他每次的修行都会自言自语——
她都是月底充电话费,现在是不是没费了?没费就没费吧,德山一闭眼,于是他修行了。
她的鞋子穿了好久了,是不是该买新的了?不买就不买吧,德山一闭眼,于是他修行了。
春运买火车票的太多,是不是该帮她订了?不订就不订吧,德山一闭眼,于是他修行了。
…………
一个月后,德山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办公室。
我大喜:是不是项目可以验收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还得过两天才行,哥们儿,我要离开两天,跟你说一下。
我一屁股坐回原位,空欢喜一场,只好说:都哥们儿了,还跟我说什么呢。
他眼圈发红,神色动容地说:你是甲方嘛……
我心想,你才知道我是甲方啊,你抽鼻子,这是良心发现吗?
我当然没有那么说,我问他:怎么了?
德山:她要跟我分手……
我问:这段时间各忙各的事情很好啊,你看,项目进展很快啊!
德山于是张开大嘴,口水哩哩啦啦下来。
门口有人敲门,我怕让人看见,就赶紧扯了几张面巾纸塞给他,将他推到了一边。
来人走后,德山喝完我给他沏的一杯茶,平复了一下心情也走了。
他走之前跟我说了一些话——
她是要回家看外婆,她已经有一年没回家了,我当时怎么就非得让她去大理看洱海呢?
她来看过我多次,却没有回一趟家,我怎么就不往心里去呢?
我一直想跟她在一起,但凡有可能,我就会尽我可能给她安排好所有。
我却没有问过她是怎么想的,不理解她,还冷淡了她。
我真是个浑蛋!
我说:是啊,你这个浑蛋,茶也喝了,还不赶紧去!
我说:是啊,你这个浑蛋,你还欠我一百块钱呢。
当然,我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德山已经走掉了。
4
春节过后,项目顺利验收,庆功宴会上德山醉醺,掏出了一张纸给我看。
他拿着纸,却指着酒杯说:你看哈,这个字念xi(西),这个字念zang(藏),我把我俩的机票都买好了,你看看我写的行程表,给个意见!
我说:德山啊,我已经不是你的甲方了。
他对着前面的盘子说:那你是我哥们儿,必须给个意见!
我说:德山啊,你该问问小范儿的意见。
我说:德山啊,好的爱情,不是两个人在同一艘船上,而是两艘船比身并航。你不放弃你的帆,她不扔掉她的桨。如此,在你困顿的时候,她可以看护你们的渔场,在她回家的时候,你又可以扬帆远航,而她也会沿着你们共同的航线跟上,不会走岔。
我说的这些,估计他听懂了,估计也没听懂。
他是我见过的最粗犷的男人了,同时,他也喝大了。
不过,看起来,他跟小范儿已经和好如初了。
德山离开之后,有一次我一个人去海边公园散步。
很巧,又碰上到了那个穿黄袍子的光头男人。
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嘴里突然念念有词起来——
你有两段姻缘,你有两段姻缘……
我停下来,问他:多少钱一串?
他一愣,左右看看说:哟,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咱们是同行啊。
他悄声问:你生意怎么样?
我说:早就罢工不干啦!
他说:为啥?这一行很赚钱的!
我说:这年头傻瓜有,但是刚开始傻最后明白了的也有。
我说:我曾经给一个像我一样粗鲁的人写了两个字——修行,结果被他修进了医院。
光头大师听完之后,摸了摸脑袋,眼神一闪一灭。
最后说了一声上趟厕所,就怀抱着两胳膊的佛珠匆匆溜了。